罪愆钓者奇谭 -TogatsuribitoKitan-(1 / 2)
————那个男人带领着「阴影」出现了。
这个说法没有丝毫夸张,当『他』出现之后,太阳立刻变昏暗了。充满澄净光辉的早晨恍如异界,被阴森的阴影所笼罩。
变化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彻底改写了周围的世界,转瞬之间将清晨的清爽河岸变成了黄昏下的危险河边。
那个男人有着一张俊俏的脸,一身与时代脱节的装束,就像从战前的时代误闯到现在的时代一样。『他』身着一袭风衣,那是比黑色更黑,却又并非彻底之暗的夜色。『他』超然地伫立在氛围骤然一变的世界中心,就如同“黑下来”的现象是围绕着『他』发生的一般。
『他』冷笑起来。
长发之下的白色面容标致得令人胆寒,其中的一部分——嘴就如同以新月形割开的一般微微张开,嗤笑着。
隔着那副圆框眼镜,我与『他』四目相交了。
那漆黑的双眸黑暗、深邃、虚无,仿佛能将一切光芒吞噬殆尽,里面除了黑暗什么也映不出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是何方神圣。
『魔人』
我从别人口中听说过一个传闻,讲的是住在这座城市里的魔人。
『他』自黑暗出现,乃是活着的都市传说。『他』诞生于夜,乃是不灭的黑暗使者。
殊不知确有其人……
『他』无声无息地从我身旁穿了过去。
束起的黑发渐渐从我眼角消失。然后,我能微微看到那张侧脸……看到『他』在细语。
「……劝你住手吧…………」
那声音十分甜腻。
就像粘稠的死亡诱惑一般甜腻。
†
我遇到『他』是在一个夏天的早上。
从头天晚上开始下个不停的雨,在那天拂晓的时候停了。虽说只是暂时的,潮湿的空气还是为清晨的河岸地区带来的凉爽,而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时候。
河堤上的碎石路上,一汪汪积水就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光,十分刺眼。
在这样的一天,我跟平时一样为了「钓鱼」起早离开家门。我是个勤劳的人,更何况今天早上雨刚停,这种无风的时间段最适合「钓鱼」了。
不过太热衷「钓鱼」,最后上班迟到的情况也不少。
我走在碎石路上哼着歌,寻找好的「钓」点。
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钓到「鱼」的几率会随地点变化,不过有些地方就是能「钓」到好「鱼」。
不同的地点就会「钓」到不同的「鱼」呢。
————这里真不错。
我完全不在乎弄脏裤子和包,把包放在了打湿的碎石上,在上面坐了下来。
那些不过是细枝末节的琐事,要是在意无聊的事情就根本没办法享受「钓鱼」的乐趣了。
我取出工具。那是我放进口袋里的一个小信封。
里面只有我自制的钩和线,不过这就是我的「钓」具。
线的一头付着茶包一样的纸,钩一开始就穿在线头上了,把它们拿出来就算是准备就绪了。
我将钩朝水面放下去。
用手拿着线中间的位置,静静地、静静地————朝着水洼————将反射着银光的钩缓缓放下去。
咻
打磨过的钓钩没入镜面般的水面中。
波纹只泛起一圈,一边让水面上映照出来的天空发生扭曲,一边扩大,最终消失。
我将钓钩一点一点地往下放,钩和线被水洼积极地吞了下去。
水面很平静。
土黄色的水洼底部跟表面映射出来的淡蓝天空,同时呈现在我的眼前。
钩没有触底,看上去仿佛渐渐沉向镜面另一侧的天空。
贯穿水面的线绝对没有因为往下放而扰乱表面。
这个时候,我停止动作,然后等待。
一个工薪族在上班路上坐在碎石路上一动不动,把线往水洼里放……我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想必非常古怪吧。
这种事我不在意,我的钓者之心渐渐到达无我的境界。
这种暴风雨前的宁静……准确的说,这种等待暴风雨来临的安静精神状态,我很喜欢。而且「鱼」咬钩的时候,就像风暴突然来袭一般令我兴奋。
可就在这个时候,碎石发出了声响。
脚步声传了过来。
两种脚步声在碎石地上朝我靠近。那是一个人,然后应该还有一只狗。
他们竟然不请自来。我不知道他们到这人迹罕至的河岸来出于怎样的目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女孩就像被大狗在遛一样从我身旁走过。碎石弹了起来,水面发生摇晃。
————嘁……!
我禁不住咋舌。
付之东流了。这样就不能「钓鱼」了。
我满怀厌恶地哼了一声,抬起脸,然后与少女视线相汇。
少女被大狗拖着,兴致盎然地朝我转过身来。
她很可爱,看上去应该是个初中生。淡淡的茶色头发剪得非常平整,及肩长度,一张圆圆的脸,再加上一对天真无邪的大眼睛。点点好奇心在她的眼眸中滚动闪耀。
我看着那双眼睛,看到了里面映出的我自己。那是一双能将世界之美映照出来眼睛。
我本想朝她怒吼,然而心情完全改变了。老实说,我被她给深深吸引了。
这时我忽然发觉一件事,然后移开视线。一个没见过的东西掉在地上。
是钱包。
是个很别致的皮钱包。这种东西,刚才还没有的。
我把它捡起来,扬起视线。她似乎也发觉了我捡起来的东西,露出惊讶的神情,连忙拉了拉狗链。
我微笑着站了起来。
「……这是你的?」
这时少女总算阻止了巨型犬的进军。我一边朝她靠过去,一边问。
「对不起,那是我的。我把它给弄掉了……」
少女害羞地笑了笑。
那对不设防的眼睛,让我越来越喜欢。
「这没什么,你要当心点哦」
我一边说,一边把钱包交到她手中。
然后————
她突然就像要压在我身上一般探出身子,我心头一惊,视线跟她那双睁得大大的吃惊眼睛对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睛。
她的眼珠如同精致的玻璃工艺品。
她惊讶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映照出我的脸和天空的蔚蓝色调。
我张大双眼,更加专注地盯着她的眼珠。
我让视线滑入她的角膜,探索晶状体内部,然后越过视网膜,到达眼底,然后进一步在网膜所成的像上描摹,把握。
……不久,传来虚无的手感。
————好,抓住了。
她仍旧大大地张着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她被我的眼睛带动着,大大张开,维持着跟我对视的状态,纹丝不动。她恐怕没办法移开视线……没错,只要我不把视线移开。
这是一种心理操纵。
她的眼睛里闪过惧色,然而已经太迟了。
我已经让她脸一根手指头都无法自由活动。她的思考也已经麻痹了,意识也渐渐地模糊了……瞧,是吧?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对吧?
她的双眼渐渐丧失焦点。
我对她说
「……没关系,不用担心。不用害怕,不会疼的。我只是要更加更加清楚地看看你的眼睛,更加更加清楚地看看你的瞳眸」
我跟她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面镜子。
我眼睛张得更大,她也被我牵动着眼睛越睁越大。
慢慢地。
进一步。
越来越……越来越、越来越大,直到不能再大,直到眼珠快要掉出来…………
「!」
此刻,我看到了。
她的眼睛的,瞳眸中,那碧蓝碧蓝的天空中,瞬间闪过一个怪影。
「那东西」速度实在太快,而她的眼睛又太小,无法捕捉「那东西」的全貌。不过,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那东西」就是…………
我握紧手中的钓线。
期待之心化为期待,在心中膨胀。
欢喜之情让我的嘴大幅上扬,弯成笑的形状。
……就在这个时候,『他』,出现了。
————沙、
起风了。
想必云也被风给唤来了,周围一下子撒上了黑影。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男子。『他』就站在我的眼前。
在这个碎石路上行走,肯定会发出脚步声……然而别说什么时候出现的了,我就连他什时候靠近的也完全无法判断。
『他』忽然就出现了……简直就像恐怖电影里画面转向一旁,再放回原来的位置时,转瞬间从死角出现的怪物……他给我的就是这样的感觉,而且除此之外也无法解释他如何出现。
『他』身穿一袭夜色风衣,和阴影一同伫立在那里。
然后……他冷笑起来。
————恶灵在笑,但没有微笑————
这谁说过的话呢?
就在跟『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我便判断出他并非人类。而且我还知道,他就是传说中住在这座城市里的暗夜魔人。
『他』无声无息地从我们身旁穿过,在我视野的末端朝我稍稍转过身来。
然后,『他』用“粘稠”的声音,甜腻地、昏沉地细语
「……劝你住手吧……街谈巷议的连环杀人魔,阿坂洋介君…………」
「…………!」
我顿时汗涌如注。
————『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我的事情的……!
「……『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虽然我能够回答,但对你来说恐怕不能算答案」
————思维被看穿了!
『他』的冷笑更加深沉,而这个举动便是最为明确的答案。
『思维被看穿』这个说法恐怕是正确的,恐怕又不正确。
「『我』警告你,劝你住手吧。这个小姑娘的愿望和宿命,可不是你这种货色能都钓的……」
『他』开口了。
就像在轻声细语,然而声音却又异常鲜明。那是来自黑暗的细语,声音就如同那个鬼怪传说中一样低沉催眠,阴森发粘地回荡在我耳朵里。
我……无法动弹了。
我的视野牢牢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甚至无法转头。
汗水一个劲地打湿我的背,顺着额头往下滴。「恐惧」浓墨重彩地渲染我的心。
就算动物遇到了捕食者,也能够将恐惧当做食粮拔腿逃跑吧。然而我连逃跑都不被容许。我无处可逃,这份恐惧是对黑暗的恐惧。我的本能正惨叫着告诫我————
『他』是黑暗,是黑暗,是可怕的黑暗。黑暗无处不在,所以『他』也无处不在。
『他』在我视野的边缘重新向我转过来。昏暗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我。
那是一双黑暗的眼睛。
仿佛要将人吸进去的漆黑眼睛。
那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仿佛无底泥沼的漆黑眼眸……那是无尽黑暗的死亡沼泽,那是表面绝对不会反射光亮的黑暗深渊。
就连那胎内住着什么都绝对看不到。
我只是一个劲地颤抖。
太可怕了。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怕……却又美丽的眼睛…………!
「……看来是明白了,这样就好说了」
『他』似乎看穿了我恐惧,忽然心满意足地冷笑起来,嗖地背了过去。
束缚我的恐惧随即云消雾散。
————得救了……!
本来僵直的全身在反作用力之下突然发软。
我对氧气如饥似渴,喘息起来。然后…………我战战兢兢地向『他』转过身去。
黑色人影正悄无声息地准备离去。
话语下意识地到了嘴边,脱口而出。
「…………你是……」
「……什么人?是么」
『他』将我不成语言的话接了过去,就像吟诗一样回答了我。
「我有许许多多的称呼,“黑夜魔王”“有名字的黑暗”等等。但要说最本质却又最无意义的名字————」
云开始散开,阳光汇集成光束投射下来。
那刺眼的光芒,不禁令我眯起眼睛…………
「————我的名字,叫做神野阴之」
此时,『他』的身影消失了。
阴影也好,黑暗也好,证明『他』存在的一切要素都恍如一场噩梦,消融在清晰的空气与和煦的晨光中。那种普普通通的怡人清晨,在周围飞速铺开,一切都恢复原状。
天空中的厚实云朵,也像被高空吹拂的风带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在真正意义上云消雾散。
我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转过身去,只见那个少女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被那只大狗拉着渐行渐远。
『他』的痕迹已荡然无存。
河岸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就恍如一场白日梦。
可是————
那个钱包还握在我的手中。
那根本不是梦。唯独她的钱包传到手上的皮革触感,印证了『他』不是梦。
我如饥似渴地在钱包中寻找,然后发现了一张初中的学生证,粗暴地抽了出来。
————十叶……咏子
好奇怪的名字。
上面贴着一张拍得很不好的登记照。
看到照片,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对美丽的眼睛,然而记忆才刚刚提取出来,便被恐惧……被『他』那双可怕的漆黑眼睛的记忆彻底涂写。
我身体颤抖起来。每当我想起她的眼睛,对『他』的恐惧肯定会一次次地重现。
『他』具有一股巨大的威慑力,但我并不畏惧。
————好想钓起来…………!
我的欲望正发狂似的呐喊。
欲望将恐惧彻底湮没。
如果诉诸实践,我恐怕会丧命。
可是,就连死亡的恐惧也阻止不了我了。
————没问题么?会死的哦?
我扪心自问。
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我……
即便如此,我,我……
还是想用这根钓线…………穿进那双美丽的眼睛里。
†
活挖人眼珠的连环杀人魔——阿坂洋介独自在河岸上发出哄笑。
那笑容犹如要撕碎天空一般……不,他实际上正准备撕碎与天空同等的某种东西,无止境地笑下去。
2
镜子里住着鱼。
我发觉这件事的时候,是我五岁时的夏天。记得那是奶奶去世的那个晚上。
在守夜之前,只有我一个小孩。
大人们说着一些难懂的话,没有任何人管我。
所以当时我在奶奶以前的寝室里一个人玩耍。
我不记得当时在玩什么,这也不需要讲。毕竟孩子玩耍的时候想象力难以捉摸,讲这个没有任何意义。
没错,这种事无足轻重,跟我之后看到东西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当时我发现屋子里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眨动。
那东西不大,打比方的话,就像飞虫之类的东西从视野中飞过一般。我当时吃了一惊,基本上就像条件反射一样朝那边看过去,所以那时候我并不是很在意。
但是,事情马上就变得令我好奇了。
首先是那东西的颜色。那是红色,按虫子来说,那色彩太过鲜艳了。当我注意到红色的时候,「那东西」才开始吸引我的注意力。
然后在我发觉的同时,「那东西」的大小也开始令我好奇了。「那东西」显然要比能放在手上玩的迷你模型车还要大上一圈。
那种东西不可能在屋子里到处乱飞。我当时的昆虫知识恐怕远比现在更丰富,然而我当时根本不认识那种昆虫。
即便如此,我当时还是认为那是昆虫。
当时如果有喜欢昆虫的少年发现了新品种的蝴蝶便会成为新闻,然后消息便会在孩子们之间私下传开,引发一阵寻找新品种的热潮。
所以,我开始寻找「那东西」的本质。
我认为发现「那东西」是在奶奶的卧室,于是我为了不错过「那东西」再次出现,擦亮眼睛在矮橱柜周围严阵以待。
感觉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当红色的好像碎布一样的东西突然在视野中飘过的时候,我已经丧失了集中力,没办法立刻做出反应。
我一下子就看漏了,连忙冲到看到「那东西」的地方附近,但那里只有一个橱柜,没有「那东西」的任何踪迹。
我非常沮丧,然而呆住了,而就在这时,我的动作猛然停了下来。
我的旁边有一面镜子。架在橱柜上的镜子映出了我的侧脸,而「那东西」就在那块对着我的圆形镜面中。
————咻
金鱼在镜子里泅泳。
镜子映照出一只红红的,非常可爱的,正在游动的金鱼。
不,那不是镜像。
因为这个房间里既没有水槽也没有金鱼缸。
因为「那东西」是在镜子里的房间内,仿佛在空气中泅泳一般畅快地游来游去。
因为我转过身去,也看不到屋子里有那种东西在飞。
金鱼……没错。
金鱼在镜子里。
————咻
金鱼靠近凝视着镜子的我。他用那鲜亮的鳍做出复杂的动作,最终停在了我的与我咫尺之隔的面前。
然后,它那圆圆的大眼睛灵活地转动,向我看了过来。
我们视线对上了。它的眼睛异常的大,显然不是普通鱼类该有的器官。不过畸形鱼词用在它又显得有失妥当,这样的形容显然不贴切。
不对。
因为那眼睛,显然是人类的。
我大吃一惊,而金鱼就在这个时候咻地一下不知游到哪儿去了。
虽然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只金鱼,但那只金鱼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份确信。
————啊,是这样啊……
我心想,那只金鱼一定就是奶奶。
人死之后,灵魂会变成「鱼」,生活在“那边”的世界。
这面镜子……那冷飕飕的玻璃之壁那边,是一片左右颠倒的异世界,奶奶抛弃了被病魔与疲劳侵蚀的身体,正居住在充满透明之水的崭新世界里,敏捷地畅游。
所有人最后都会回归“那里”。
我那颗童心之中萌生出非常虔诚的心情,久久地凝望着镜子里。
然后我随着成长,那样的记忆渐渐忘却,在那之后已有十几年记不起来了。
但是从那个时候起…………奶奶的印象在我心中,就变成了一条红金鱼。
†
我以前是个喜欢钓鱼的孩子。
从我和爸爸一起第一次钓鱼开始,钓鱼便与我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同步,喜欢上的钓鱼的一切。在那之后,钓鱼便与我相随与共。
跟钓鱼相比,这个世界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在那份兴奋、悸动跟存在感之下,平日的生活就跟死了没差别。
体验过同猎物战斗时的那份颤抖一般的生命之力后,在单调的日常生活中又有什么东西能算得上活着的证明?体验过苦行僧一般的忘我境界之后,世间常说那些精神修养究竟又有多大意义?
离开钓鱼的时候,然后还有念着钓鱼的时候,我就跟死了没有两样。
只有在做钓鱼相关的事情时,我才是活着的。
我与钓鱼共同成长,升上初中,升上高中……然后在爸爸妈妈让我备战高考而禁止钓鱼的时候…………我死了。
那三年间我受尽折磨,就如同行尸走肉。
此乃唯一的生存价值在现实中被当做毫无意义的兴趣爱好之人的悲剧。那是自身的意义被剥夺,为了应付对于自身来说毫无意义的考试而不停地上课上课学习学习,碌碌无为的日子。
没有现实感的日子。
没有实感的生活。
这种东西究竟有何意义?
对我来说,除了钓鱼之外的所有东西分明都毫无价值。
对我来说,世间常说的『重要东西』分明就毫无意义。
重要。用头脑来判断。可是,因为以前一直过得无拘无束,所以进学也好就职也好,对我来说只不过「新义务的产生」,再无更多的实感。
我既没有梦想,也没有对未来的展望。上大学,参加工作,生活……这些没意思的东西怎么都让我提不起半点兴趣。
但是,社会的机制不知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你活着就必须埋头去做那些没意思的事情。对人类来说,进学和就职就好像天经地义的事情。
而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的思考也在不知不觉间麻痹钝化了,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生活着。
起床,上学,上补习班,学习,睡觉。仅仅是浑浑噩噩,漫无目的地过活,一件有意思的事情都没有。
积郁不断消磨着我的身心,精神向心灰意冷的方向气化,抽空。
肉体在已死的心的控制下,一直漫无目的地进行着不愿意的活动。
我的生活,就是在当一具活着的尸体。
可是这种半吊子的状况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半活不死的状态终究迎来结束。
是生是死,必然会有所决定。那种活在夹缝中的人心里都有着某种怪异的扭曲,而考试之类的事件会成为导火索,令那份扭曲膨胀起来,就像有时心理存在扭曲的少年们会发疯一般了断自己的性命一样。
而我则是…………
那一天,当扭曲面临极限之时,我『突破』了现实。
「那件事」发生在下午正在上课的时候。
傍晚独特的强烈有色光洒在教室里,我正闷闷不乐地上着课。
当时,我正好对钓鱼的戒断症正好到头,对不能钓鱼这件事已经不觉得痛苦了。用吸毒者来打比方,应该算是『克服』了,可是用在我身上合不合适我就不清楚了。
总之,我处于一种精力丧失的状态,就像智障一样毫无感触。想必那个时候,也是我的扭曲运作最旺盛的时候。
上课无异于在念经。
以槁木死灰的意识注视着黑板。
阳光刺得眼睛发痛,黑板反射的光让文字完全看不见,让我联想到海钓之时望着平静海面时的情景。
————啊啊……
看到这一幕,我空虚的心充满了对钓鱼的渴望。
但是,这并非以前那种疯狂而热切的欲望,而是像老人对青春的渴望一样……这么说,就像对一去不返的东西所怀的向往。
我的心已经确确实实地枯死了。
而且日的阳光仿佛象征着我的心,光线越来越弱,熠熠生辉的海面眼看着变回到干涩的黑板。
至今在我心中堆积的心灰意冷的空虚感情,黑乎乎地开了个口子。
然后,感情到达了临界值。
咚哐
「啊…………!」
事情来的很突然。
我心中的巨大空虚,由于过于强烈的空虚情节突然挤压破碎自行崩解,就像黑洞一样爆开,无形的爆炸顷刻之间在我心脏周边扩散开。
看不到听不见的安静爆炸瞬息间将我僵硬的心分解掉,化作不可知的冲击波,带着犹如将全身内脏冲刷干净的清爽快感冲破皮肤,向外扩散。
我全身所有体毛同时倒竖,令人颤抖的感官冲动窜上背脊。这种位置的快乐既属于性的层面,也属于知性层面,从脑髓传导到末梢神经,令全身颤抖。我在这股强烈的冲动之下埋下头,随后又抬起脸。
————这一刻,世界焕然一新。
在时间与光芒的恶作剧之下,教室里所有的窗户变成了一面『镜子』。在我周围铺开的这面镜子中所映出的教室里,有大大小小无数只异形的鱼正游来游去,形成了一副令人眼花缭乱,充满幻想色彩的,由巨大幻影构成的全景立体画。
我最先是被它震慑住,紧接着欢喜地颤抖起来,然后活力在全身膨胀起来。
可以钓的鱼,就在身边。
我,变了。
†
咻、咻、咻……
我在桌上翻开笔记本,在笔记本上展开致密的砂纸,然后专心致志地打磨钓钩。
这是为了钓鱼所准备的。要钓的鱼,自然是镜中的「鱼」。
市面上卖的钓钩是镀了防锈层的伪劣品。虽然平常钓鱼用那种钓钩很方便,不过从现在开始,我要为「钓鱼」做准备,
包上那种不纯的东西,钓钩是无法穿过镜面的。
我需要去除不纯之物,让钓钩纯化,同时还要将表面打磨得像镜子一样,这样才能让钓钩拥有与镜子相同的属性,穿越镜面。
线要用蜘蛛丝。
我小心翼翼不破坏蛛丝,从蜘蛛网上进行采集————如果可以,就用蜘蛛尾部拉出来的丝状物制成掉线。制作时需要非常小心,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制作时也不能沾上灰,不能让丝上结出疙瘩,将蛛丝搓成一根尽可能均匀的细长丝线。
做这件事必须用蛛丝。
原因我不知道,只不过我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一本书。
那是一本绘本,是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那册绘本中的一幅插画给我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翻开快要结束的书页,上面画着泛着涟漪的青色池塘被上下分开,在上面是坐在莲台之上释迦佛,用的是透明的色彩,下面是成群地挂在蜘蛛丝上的亡灵,用的是艳红的色彩,两者色彩形成鲜明的对照。
我心想,这真是大捞了一笔。不,说不定释迦佛并不是在把亡灵钓上来,而是亡灵们想把释迦佛……甚至想把极乐世界钓上来。
不管怎样,反正是大捞一笔。
这有些贪心不足了,于是很遗憾,丝断了。
所以,蜘蛛丝能够钓起水镜之下的东西。
这是充满幻想,又十分甜美的情景。
必须得用蜘蛛丝。
咻、咻、咻……
我一边品味着陶醉的感觉,一边磨钩。
用水打湿的砂纸发出悦耳的声音。
这样打磨基本不会留下伤痕,将表面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
我将粘附在小钩上混着水的研磨粒子轻轻擦掉。青白色的细微研泥之下,露出了闪着银光的钢————在这个光芒中,我发觉隐约看到了鱼影,于是我静静地露出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