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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1 / 2)



我醒来的时候,上午的阳光已经刺透了厚重的窗帘的缝隙,锋利得如同一把刃上闪光的刀,在墙上刮出一小片铂金的色彩。我跳过去扯开帘子,阿波罗的头发便洪水般冲垮了屋内那朦胧又晦涩的暗,光亮一瞬间铺天盖地,几乎要把人也撞倒了。



我把搭成斜棚的手掌从脸上慢慢地撤下来,逐渐被适应的明亮里,我看见我的执事在花园里仰面望着我,他白瓷一样的脸孔上显出诧异的纹理,然后渐渐舒展在嘴角边,化做了一个精致的微笑。



“早安,夏尔少爷。”



他笑着如是说。



他在园子里修剪花枝,虽然那是园丁的活,但我经常看见他在代理。



有时我也想,干脆把园丁辞掉好了。但是,一个富裕的伯爵府里,怎么能让执事亲自做各种杂活呢,看上去成个什么样子?怎么能没有足够多的仆人呢?哪怕他们只能添乱白吃饭……



所以,我留下了很多人,哪怕,只是为了看着他们忙乱的身影来解闷,哪怕,只是为了衬托门面。



藤蔓玫瑰不仅爬满了窗棂,还浓密地挂满了树枝,在枝条上流出一道道翠色的瀑布。和风吹来,茎叶上溯光流淌,于是这瀑布就开始颤抖奔腾。风猛烈的时候,那些可怜的树,就像身材单薄,却又蓄着夸张茂密长发的少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风中飘摆,摇摇欲坠。



我的视线还没离开那些藤条,塞巴斯查恩已经站在窗边,他仍旧笑着:



“少爷,喝茶吧。”



阳光罩在他身上,他的皮肤看起来光亮平滑,整个人像是美术馆里的大理石雕塑一样光影分明。



早餐时他在我旁边,一项一项地念今天的行程,我说:



“赛巴斯查恩,我不想听,你安静点儿吧。”



他转身摆着燕尾服从衣架上取下我的外套和帽子。



“那吃完了我们就直接走。”



有人报告说,市场上发现了仿制我们的产品。



法多姆海恩,我的家族,除了府邸和庄园,还有自己的产业,玩具工厂和糖果公司。是的,这些都是面向年轻女子和小孩子的产业,听起来似乎不够庄重辉煌。但是,没人能否认,她们是最容易被心甘情愿地刮出钱来的人。



很多人看到我都会说:



“伯爵真是深谙世故的聪明人啊。”



但我知道,他们在背后,有时甚至是面前,也会说:



“你这条恶狗!”“吐信子的毒蛇!”



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但他们仍旧这样评论我。除了家族历代积累,昭彰在外的恶名,恐怕还因为,法多姆海恩家雄厚的资产。



我是自动参与进资产阶级的贵族。相对于传统的世冑,我在叛道离经,所以为人所不齿。但那些思维僵化、目光短浅的蠢虫们,从来不明白什么叫作坐吃山空。他们也看不见,商人的地位正在逐渐提高,极有可能在某一天爬到我们的头上去。祖产再多,一旦耗光,那贵族的头衔,就只能沦为可怜的联姻工具。



他们奢侈的豪华,虚假的品位,都是建筑在金钱之上。如果那珠光灿烂的地基消失了,那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进了警局,我们直接走进局长的办公室。拉铃之后,一个整理公文的实习生匆忙跑出来,认出我的家徽上的爵位符号,又立刻跑进去喊局长。



那胖子笑容可掬:



“伯爵,我对发生的事感到很遗憾,但是,主谋的人逃跑了。”



胖子都容易出汗,他摸出手绢,揩了一把额头,接着笑眯眯地说:



“但是,我们会努力地找到他。”



我怎么能相信他?



他笑得那么自在,根本就不像是在为某个案件担心的样子。上帝知道那个胖子是不是也在暗中看我的好戏。正义的化身,警局,和我们这些黑暗的看门狗,从来都是互相鄙视。



上帝?我居然还能想到天上的父?我这个早已把灵魂卖给恶魔的人。看来,习惯真是可怕的力量。



“塞巴斯查恩,调查!”



坐进马车,我简短地吩咐他。



而我的执事,比我的反应还要迅速,他已经嘱咐车夫把车子驶到一个地方去,那是刘所在的地点……



黑礼服的执事微笑着。



“发现伪造品的地区,接近刘的地盘。我想,他总该知道些什么。”



他笑笑,然后补充:



“作为法多姆海恩家的执事,我有义务关注主人家的产业。”



我突然觉得,塞巴斯查恩燕尾状的黑发,和他黑色的燕尾服,真是相称极了。



我并不讨厌刘,当然也不喜欢他。



他的身份是一个谜,我不喜欢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尤其是和我有来往,出现在我身边的人。



他是上海青帮的人,而且地位不低。我命令塞巴斯查恩调查过他的事情。他曾经出现在很多地方,但用的名字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有那个姓氏“刘”,所以,我只肯以“刘”来称呼他,那是他身上能查出来的,唯一可信的东西。



或许那个姓氏,也是假的。



我问塞巴斯查恩,难道也有你不能调查清楚的事情么?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也许他知道,但是,他却不认为那是可以说的时候。



想到这一点,就让我很不愉快。



刘的店里总是烟雾缭绕,他开的是烟馆。每次进他的店子,我都很小心。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在他的家里和别人商谈事情。



我也不知道刘本人吸不吸食鸦片,但总是身处这样的环境,无论怎样,都该是瘾头沉重了。



了解了我们的来意,刘顺手拈起旁边的一支烟枪,嬉笑着用烟杆对不远处的一个小间点点。



我真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



我和塞巴斯查恩向那间小包间走去,门口挂着半截门帘,被常年的尘埃染得暗灰,两侧赫黄,勉强能辨别出几个手指印,不知被多少人掀过,长久不洗,颜色肮脏。



“刘,你的店子应该做做清洁,这个样子,和你的身份也不相符。”



我对跟在身后的刘这么说,有所不屑。



“没那必要,出价不同的客人,理应得到不同的待遇。”



刘泰然自若地笑着,手指灵活地转着那杆烟枪。



言下之意,他有的是好房间,最重要的是,那个人很可能没有钱。



“用法多姆海恩的招牌挣的钱,居然还用不起好一些的烟间。”



我暗忖,忍不住想看看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如此贪婪又吝啬。



半截门帘下,露出一双跪在地上的腿。



屋里的人,并不在意门外有人走过,他也许没想到,外面的人不是烟客,而在找他。



刘把我们拽进隔壁的小间,他的烟馆,各个房间的都是用薄木板隔开的,中式的雕花窗棂上,糊着半透明的纸。只要愿意,隔壁的人能把另一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用烟杆在窗纸上轻轻地点出一个小洞,我把眼睛凑过去,从另一个角度再次看见了那双跪在地上的腿。



我看见他的外套下摆,推断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但是,这个魁梧的男人现在正在对别人低声下气。



“请您再宽恕几天,我的生意已经开始好转了,应该马上就可以还清欠您的钱。”



“马上?法多姆海恩家已经在警察局立了案,凭他家的家族势力,倒是可以马上抓住你呢!等你蹲了监狱,我向谁去要钱?”



他对面躺在烟榻上的人,语音不疾不徐,但却毫不容情。



“这是你们的常客?”



我回头问刘,心里有点惊奇他居然这么快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谁。



“不。”



刘摇着手指,笑嘻嘻地说:



“对面那个债主,才是我们的常客。我知道他经常放一些高利贷。”



“当然……”



刘贴近我说:



“他也对这个男人放了贷。”



刘竖起的那几缕头发都要戳到我的眼罩了。



“那人是谁?”



“哈,这个我可要保密。你们自己查吧。”



他看了塞巴斯查恩一眼。



我的执事微笑着对我说:



“那是他店里的客人。”



“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了么?”



刘轻描淡写,但又吊人胃口。



“谁,哪里?”



我吃惊地问,我只看见了一双腿。



刘用那支烟枪按照窗纸上的阴影勾了一个形状。



“这些,都是他。”



我一瞬间目瞪口呆。



不久,那个落魄的男人从隔壁出来,我赶出去看。



那男人脑后扎着马尾,不合季节地穿一件老旧的风衣,很多地方线头都脱落了,七零八翘的,好似述说他的潦倒。他看到我,似乎吃了一惊:



“这么小的孩子?”



然后他看见我身后的塞巴斯查恩,行了一礼,接着说:



“先生,请恕我冒昧,但是我觉得,小孩子不应该到这种地方来”



这下连塞巴斯都怔住了。



他并不认识我们。不认识和法多姆海恩家有关的人。



更令我们震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回到大宅之后,我们没法找到自己家的花园。只看见一片宽阔的白土地,上面稀稀落落地立着几截焦炭,我清早还赞叹的藤蔓玫瑰,已经连影子都找不到了。



“菲尼安?这是怎么了?”



我招呼园丁。



“啊,少爷,他今天在外面听了一节植物学的讲座,一下子就迷上了沙漠植物,打算把园子清出来,种上佛肚树。”



厨师巴鲁多替他回答。



“那么,他是用什么烧的?”



塞巴斯查恩紧接着问,我也陡然觉得不妙,似乎更坏的事就要被揭开帷幕。



“是……”



巴鲁多语塞了一下。



而菲尼安的舌头这时灵活起来“我借用了厨房的火焰枪。”



厨房的墙壁已然成了通往花园的大门。巨大的窟窿像一张被割除了舌头的嘴,无声地表示它的无奈。间或有水流汩汩流出——他们把水管也一并炸坏了了。



“塞巴斯查恩,善后。还有,我已经饿了。 ”



我在一阵阵的头晕中,走向书房。



“坏了。”



巴鲁多在后面嘀咕:



“能吃的东西好像都烧掉了。菲尼安我和你说过,烹调是一种艺术,你怎么能对原料这么野蛮……”



后来塞巴斯把草木灰集中在一起,加水把它们调成灰泥。然后四周围上栏杆和池壁,再放进水,移植进从花卉店购来的半开的荷花。我们那天的晚餐是从伦敦的高级酒店用特快驿车送来的,而我家的花园,就这样变成了莲池。



几天之后,我在街上“偶遇”了那个男人,我拦住他。



“先生,很面熟,我们曾经见过吗?”



他仔细看看我,笑着说:



“不,小爵爷,也许你买过我的糖果吧?我是糖果铺的老板。”



他从怀里掏出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递给我。



“送给你。”



我看着包装上的徽章。



“法多姆海恩?很有名的糖果屋。”



他笑了。



“是的,适合你这样高贵又美丽的孩子。”



塞巴斯查恩在我旁边对他莞尔。



“我家主人想请你喝茶。”



他一瞬间顿悟,再一次轮番打量我和塞巴斯查恩,然后点点头。



“原来。”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并没有歇斯底里或是狡辩,他很平静,一种颓丧的平静。像是一只落入老鹰之爪的鸽子,所有的力量都用于之前的挣扎,在最后的时刻,它只能安静地听天由命。



“你说你之前快要破产了?”



我坐在他对面含混不清地说,一根一根地咬着手套的指头,用牙齿把它们从手上抻下来。



“是的,为了扭转,我借了高利贷,但是这下亏欠得更多,我的妻子已经带着女儿逃走了。不过,好像被债主掌握了行踪。”



他尴尬地笑笑。并不显得多么担心他的妻女,因为,现在他自身也难保了。



“看在你曾经在烟馆对我说过那些话的份上,我给你七天的时间。”



我对他晃晃我的羔羊皮白手套,同时吃掉了一颗糖果。



“七天之内,离开英国,法多姆海恩家将不追究你的责任。而你的债主是否找你,就看你的运气了,愿主赐福与你。不要再想冒充我们的牌子,否则——”



一只苍蝇恰到好处地从窗外飞进来,绕着我盛牛奶的杯子嗡嗡地转。塞巴斯查恩手疾眼快地将手中的餐巾甩出,餐巾完全展开,顺着那个男人的耳边擦过去,平整坚硬地插进壁炉缝隙,像块钢板。落在那男人脚边的,是被对称分成两半的苍蝇,每一半还在蹬腿抖翅。



还有,那男人的一缕头发。



那天天气明媚,窗外鸟儿嘀啾。我端起面前的半杯牛奶,闭着眼睛,慢慢地一饮而尽。



男人走后,塞巴斯查恩把餐巾从壁缝中扯出来,丢给一个仆人。



“脏了,扔掉。”



然后我的执事对我说:



“您打算放过他?”



我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极大地损害了我们的利益!”



然后塞巴斯笑了。我有时真是讨厌他的笑容,因为塞巴斯总是故意地问一些他其实知道的事情。我明白,他这种明知故问的做法,只不过是想探求我的内心。



我们的契约,要求塞巴斯无限度的忠诚于我,在我有生之年。



但是,却没有要求我毫无保留。



这是我战胜这个契约的唯一可能。



田中老先生派人送了新调制的饮品给我,我说:



“塞巴斯查恩,为了惩罚你的多嘴,把它喝掉。”



“为什么要我喝这个!”



他的身体似乎抽搐了一下。



“因为……”



我忍不住说了实话:



“你喝了会毫发无伤,而我还年轻。”



塞巴斯查恩皱着眉头把那杯饮品喝下去,他的表情,让我很满意。我看着他,一只手在椅子扶手上打着拍子,我真是觉得高兴极了,最后禁不住大声笑起来。



田中老先生离得不远,他在走廊里听女仆们聊天,时不时插一句。我跑过去,问:



“你们在讲什么?’’



“少爷,最近从郊区那里传来消息,陆续有很多人的躯体被咬得七零八落的,警察正在调查。”



一个女仆言简意賅。



梅琳抢出来补充:



“不过,警察说他们被咬之前就已经死了。”



她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搭在嘴边,好像随时准备掐死从嘴里无意中飘出的危险看法。



“难道,郊区出现了鬣狗?”



“放心吧。”



塞巴斯查恩拍拍她的肩膀。



“梅琳,我们以后会带你去非洲观光的。”



田中老先生推推眼镜。



“不过据说受害人的身体上,值钱的东西都消失了。”



也许只是一件掩入耳目的盗窃案。只不过作案人对作案对象的喜好有点奇特。我和塞巴斯查恩互相对望。



然后他说:



“少爷,是不是该准备午餐了?您下午还有课程要学习。”



我在街上遇见那个男人之后的第八天。



造物主曾经用六天创造了整个世界,第七天他选择了休息。



在可以完成一个世界的七日内,如果一个人还没有处理好身上的事情,那么,他应该为自己的迟缓付出代价。



那一星期内,警察局的胖子联系了我,说案情大有进展,找到案犯指日可待了。



他找得到才怪。



蓝道爵士似乎也听说了,但他并不打算插手的样子,毕竟这是法多姆海恩家的私事案件,并不涉及女王。在没上报到他头上之前,他很高兴看见法多姆海恩家陷入丑闻。那只细长的老狐狸,还是这么热衷免费的戏码。他吝啬得都舍不得让人看见他的脂肪,所以,他总是那么瘦。



我托人带话给局长:毕竟涉及法多姆海恩的公司,为了我家的名誉,能否让我们来处理那些伪制的糖果?



下午那些盒子就堆满了我的客厅。



我吩咐塞巴斯查恩把它们送给刘以及他的手下。



我的执事挑挑眉毛,很愉快地接受了这份甜蜜的任务。



隔天我去拜访刘,那些糖是谢礼,因为他通过自己的交际圈,向我介绍了一位褐发的夫人。



欧德曼夫人将随着自己的丈夫到印度去寻找未知的财富和前途。在当局的宣传中,印度遍地是黄金和香料。那里是通往天堂的捷径,每一个前去殖民地的英国人,都会以为自己的祖先从未犯过原罪,没有被逐出伊甸园。



她想向我大量订购布偶玩具,式样不限,最好是那种表面有绒毛的。



“非常欢迎,您真是个难得的客户呢。”



我笑了。我不会为那些玩具所动,但我会为那些买我们玩具的人所打动。



“不过,请恕我问,您要那么多的玩偶,做什么呢。”



她也笑起来,她的笑容在柔软的头发以及浅金色礼服的衬托下,灿烂得闪闪发光。



“我想送给当地的孩子们,听说他们都很穷,没有什么玩具。”



“您真是好心呢。”



我有点感动。



“可惜您这样善良的夫人却要离开英国,到别的地方去了。”



“没办法。”



欧德曼先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喝着香槟。



“因为我没有长子继承权。”



他对我温和地笑笑,嘴唇上的灰色小胡子挤成一堆。



“所以我们要到远方碰碰运气。”



欧德曼先生是家中的幼子,无法继承爵位和财产。像他这样的人,空有贵族血统和社交地位,但却没有财富。他们或是参军,或是做其他贵族的家庭教师,总之要自谋职业,才能养活自己。有些人可以腆着脸皮悠闲地接受长兄的定期馈赠。但他连这个条件都没有。



老欧德曼子爵不是个有钱的人,遗产当然也不多,所以他的哥哥没有多余的钱可以送给他。他便要到檀香色的印度那里,使自己的生活得以扭转。



“这样。那么这些货物,不是太贵了么?”



“哈哈,我们到了印度就会有钱了!所以,提前把家底花光也无所谓!”



欧德曼夫人把一缕长发缠在手指上,绕成长长的一截之后再把它们撸下来。她是个活泼的女人,这一点,很像我的安阿姨。



“那么,我给你们打一些折扣,一路顺风,上帝保佑你们。”



我十指交叠,托着下巴说。



我很高兴做成一笔不小的生意。



塞巴斯查恩先送我上了敞篷马车,然后他坐在我的身边。



“您今天很高兴。”



“嗯,我赚了一笔钱。”



什么样的钱都会使人高兴,只要它们还有使用价值。



“这笔交易真的很顺利呢。”



“只要不妨碍女王的名誉,我希望所有生意都很顺利。”



塞巴斯查恩淡淡地微笑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仍旧非常深邃。



我们现在,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偶尔我们还是会有默契的。



安洁莉娜阿姨举行了舞会,因为这一时期里有很多她认识的人都要远赴印度,原本日子就无聊,这下她以后要更加寂寞了。



她要为他们送行。



借着这个理由再狂欢一次。



我再一次遇见了欧德曼夫人。



她已经在上午验了货。每只小熊小狗或是海豚什么的,她都很喜欢。随手捡出几个来,拽一拽,看它们的做工和结实程度,然后对我说:



“法多姆海恩家的东西,我非常放心呢。”



“是的。”



我把礼帽捏在手里。



“我们是有信誉的。”



而傍晚我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看着她,那个有着蓬松褐发的女人。



我看见她跳完了一轮又一轮的双人舞曲,从慢步跳到快步。跳,跳,跳。最后她终于累了。走到一旁的阳台上靠着栏杆休息。她的丈夫体贴地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条纱巾,天气并不冷,但这半夜里,终究是有些凉风的。



她走进客厅,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上去兴致勃勃,好像随时都会重新投入到那一圈圈旋转的浮萍中去,而不必被人邀请。



我走过去,对她说:



“晚上好,欧德曼夫人。”



她把视线从舞池转向我:



“您好,法多姆海恩伯爵。”



我把一包东西交给她:



“祝我们的生意愉快。让我们为了欧德曼先生的健康干杯吧。”



“当然,也为了您灿若朗星的明眸。”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



“啊呀,您真会说话。”



她用一把小折扇掩着口,开心地笑起来。



她收下了那个小包裹——里面有六十金镑。



包着那些金币的不是普通的麻纱手帕,而是一方纯正的苏州刺绣,来自中国。



刘对我那些糖果的回礼。



我不知道那块绸缎是不是珍品,就像我送给刘的是劣质货色一样。不过安洁莉娜阿姨在日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了那块刺绣后告诉我,那块绣品上的花月蝴蝶至少用了二十种颜色。而且,鱼和鸟的眼睛是用玛瑙珠子穿成的。



这就足够了。



恭维了几句,然后我便离开。



等在楼梯旁边的塞巴斯查恩对着我微微一笑。



“鱼上钩了。”



我回报他以莞尔。



“塞巴斯查恩,你要记得替我收网。”



“遵命,我年轻的主人。”



要不是他的脸孔和白衬衫,塞巴斯查恩简直要和楼梯的阴影融为一体。他那来自暗夜的魅力,总是吸引人不知不觉地朝着黑暗走去。



而我,却想要凌驾于那暗色之上。



安阿姨向我要那块丝绸,我说已经送人了。她问我是不是爱慕欧德曼夫人,还吓唬我说要告诉伊丽莎白。



我简直能想出我的未婚妻对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一下子扑到欧德曼夫人身上去,然后……



“你的发卷真可爱,怎么卷出来的?”



“你裙子的花边简直使我要发抖了,它为什么会如此的讨人喜欢呢?”



天哪,我突然觉得头疼欲裂,也许我需要一片阿司匹林。



塞巴斯查恩挡在身前为我解了围。



他向安洁莉娜许诺,以后遇见了时尚的帽子和精致的手帕一定第一个告诉她。



女人啊,为什么总是对那种东西感兴趣呢。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的糖果和玩具才能卖得那么好。我疲惫不堪地想。



这一批去印度的人,原本过不了多久就会起航远行。



但有件意外使他们犹豫,所以,很多人耽搁了。



欧德曼夫妇死于非命。



他们的尸体,在离家不远处的小巷子被发现。身上有多处被啃咬的痕迹。



那方原本底色明蓝,如同晴空一般艳丽的绣品,就扔在欧德曼夫人身边。被血液浸污了,有一大片变成紫黑。



它原本还是一块讨人喜欢的饰物,但是现在,丢进厨房当抹布,都未必有好的擦拭效果。



美好的东西都是如此,始终只应该放在玻璃罩子里精心地呵护,原本的形态一旦被破坏,也许会丑恶得令人惨不忍睹。



而原本丑恶的呢?我们看习惯了,就会不知不觉地与它同流合污。



我赶去看的时候,警察已经将现场包围并且将它隔离出来。我只是站在警戒线外,远远地看了一眼那具已经不再青春美丽的尸体。



阿巴莱警探在一旁大声地招呼着什么,时不时地蹲下来测量一些痕迹。



“塞巴斯查恩?”



我扭头招呼我的执事。



“少爷,我们回去吧。这种场面,您还是不要多看。”



塞巴斯查恩体贴地搂住我的肩膀,带着我向另一个路口走去。



“我并不害怕。”



我说的是真话。



自从经历了那一场痛苦和屈辱,我的心灵像被淬火一样,变得异常强硬,再也不曾有过恐惧。



“那也不好。”



塞巴斯查恩温和地说。



他毫不犹豫地带我离开,远离那两具尸体,越走越远。



新闻的速度越来越快。第二天我看的各种日报都已经大标题登出了这个消息——“离奇死亡再现!”“野兽还是变态杀手?”“郊区噩梦伦敦上演!”



无一例外地描写一位圣母般的女人,欧德曼夫人,在为印度孩子带去福音之前,被惨无人道地杀害在家边。



“真无聊。”



我打了一个哈欠。警方一直没有消息。看来谁也没发现其中的奥秘。



“塞巴斯查恩,你觉得,我们有必要去进行个说明么?”



“随您的便,少爷。不过,大问题不是已经解决了么?”



塞巴斯查恩正在桌边为我倒茶。



“但是那个杀手,为人们造成了恐慌。他也应该除掉。”



我想了一会儿说。



塞巴斯查恩对我微微行了一个礼。



“我去为您准备出门的衣服。”



这次在警局我找的是阿巴莱警探,我对他说:



“你知道欧德曼夫人曾经向我订过一批玩偶吗?”



他看看我,说:



“伯爵,据我所知,她的货款已经一次性付清了。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另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