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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2 / 2)




「喏,你说来听听啊。」



「……咦?」



「说你们为什么吵架啊。等酒和食物从上游送来后,就没其他事情可做了,大伙儿一定会办起酒席来。现场都是一些满腹牢骚、郁郁不平的家伙,到时他们黄汤一下肚,就会全变成大野狼。」



拉古萨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了虽然排列不太整齐,但像是再硬的野草也能够磨碎似的强固牙齿。



罗伦斯在一路走来的旅途上,有了丰富的收获,这让他在听到拉古萨的玩笑话后,还能够保持冷静。不过,在酒席的热闹气氛之中,不能与赫萝说话毕竟是很大的损失。



更重要的是,罗伦斯与赫萝两人还没明确决定何时结束旅行,所以当然不能虚度旅行结束前的每一天。



在将来,还有多少机会能够与赫萝参加酒席呢?



对于损益计算,商人可说相当、相当地斤斤计较。



而且,不可否认地,罗伦斯也确实不明白赫萝为何生气。或许,年纪比他大上一、两轮的拉古萨能够轻松想出理由。



问题是,他必须说出与赫萝的关系。



罗伦斯好不容易能够从容面对赫萝,但他没有坚强到把与赫萝的关系告诉他人后,态度还能保持从容。



「喂,相信我好不好?这种事情呢,听好啊——」



拉古萨的手臂只要挥动一下,想必就能够让与罗伦斯相同等级的对手昏厥过去。现在他用这样的手臂勾住罗伦斯的脖子说道。



虽然拉古萨像是不想让寇尔知道对话内容才做出这种举动,但寇尔竖起耳朵,紧贴在拉古萨身旁。



「我最懂得怎么解决这种麻烦事情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见罗伦斯摇了摇头,拉古萨松开手臂,挺起厚实的胸膛说:



「我在河川上划船逐流而行二十多年,我最懂得怎么让事情付诸流水了!」



拉古萨说完话的下一秒钟,罗伦斯看见在他身后远处,正与看似旅行女艺人交谈的赫萝像是噗嗤笑了一下。



赫萝肯定是在偷听。



她的心情看起来挺好的样子。



既然这样,想要尽早解决事情的应该不只罗伦斯一人。



而且,虽然不见得有帮助,但罗伦斯觉得或许可以与拉古萨聊聊。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似乎很容易就能够看出他与赫萝的关系。



「既然这样……那可以请教你一下吗?」



「包在我身上。」



不仅拉古萨,就连寇尔也把脸凑近了罗伦斯。



尽管年龄或是职业都不相同,甚至是在今天才认识彼此,罗伦斯却忽然有种三人已是老朋友的错觉。



他冷静地想着,倘若是在遇到赫萝以前,应该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



这么一想,就不禁觉得与赫萝分手后,自己应该还能够继续走下去。



请问有破布或是不要的东西吗?



当有人在现场扬声这么询问后,意外地收集到了相当多的物品。



这些收集到的物品被堆高在河畔,而酒席的准备也顺利地进行着。



在上游关卡贩卖食物和食材的小贩,因为卖出了骡马背上载着的所有商品,所以毫不犹豫地享受着酒席招待。



虽然一开始有几名商人对着搁浅船只的船主,以及载了数量与其罪恶同样重大的皮草货主恶言相向;但就算打了对方,也不可能立刻让河川恢复通行。



话虽这么说,商人们当然也不可能甘愿保持沉默。不过,或许应该说双方这样的互动,就像为了消除河川无法通行所产生的芥蒂,因而产生的一种仪式。



所以,事态最后还是没有演变成双方大打出手的地步。在皮草货主大方招待酒和食物之下,大家一下子就恢复了笑脸。



既然改变不了现状,如果不好好享乐,那就亏大了。



然而,连敌人与敌人都握手言和了,罗伦斯身旁却没有半个人陪伴。



就连拉古萨和寇尔都不在他身旁。



「喂,你以后绝对不能变成这样的大人喔。」



罗伦斯向拉古萨两人说明了赫萝生气的状况后,两人立刻陷入了沉默。



后来,好不容易等到拉古萨开口说话,却不是对着罗伦斯,而是对着寇尔这么说。



或许是因为顾及罗伦斯的感受,寇尔没有回应拉古萨这句话,但对于「你当然也知道原因吧?」的询问,寇尔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拉古萨一副仿佛在说「既然这样,有错的人当然是罗伦斯」似的模样,把粗壮手臂搭在寇尔肩上,硬是带走了寇尔。



不过,拉古萨在离开之际,留下了一句话:



「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话简直就跟谜语没两样。



虽然寇尔听到这句话时,也不解地倾着头,但是当拉古萨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点了点头。



两人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赫萝生气的理由。



而且,两人有一半像是想骂「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明白啊」,一半像是要罗伦斯好好反省似的,把他一人丢在原地。



一个人被留下来的罗伦斯,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能完成主人吩咐的工作,而被罚站在外头的小伙子。



看见拉古萨与寇尔向赫萝搭腔后,罗伦斯心中的这般感受变得更加强烈。



从他们三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笑开怀的模样看来,说不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不,从态度显得不自然的赫萝不肯看向这儿,拉古萨与寇尔却不时看过来的表现看来,他们三人肯定是在谈论有关罗伦斯的事情。



拉古萨与寇尔发现罗伦斯在看他们后,用着就算从远方也能够清楚看见的明显动作耸了耸肩,然后露出显得刻意的笑容。



赫萝的反应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从拉古萨怀里拉出寇尔后,又是摸头、又是拥抱的,玩得好不开心。



罗伦斯清楚看见寇尔惊讶地翻着白眼。这时他总算瞥了这儿一眼,而罗伦斯也只能板着脸别开视线。



三人可说是联手起来捉弄罗伦斯。



但不可思议地,他却不觉得生气。



不仅是被赫萝,就连被拉古萨或寇尔捉弄,他也不觉得生气。



如果是在前一阵子——也就是与赫萝相遇之前,罗伦斯深信商人的名声如果受损,就很不容易挽回。



所以,他总是骄傲地挺直胸膛、总是爱逞强、总是爱扯谎,从不相信任何人。



而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这样的态度,正是寇尔在他眼中的模样。



罗伦斯表示愿意买下寇尔带来的纸束时,寇尔因为担心被杀价杀到最低,所以露出像是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这样的态度非但没有任何帮助,甚至只会让寇尔自身变得廉价、丑陋。到了现在,罗伦斯清楚知道自己在不久前,就是被像寇尔那样的想法绑住了。



也难怪赫萝会想捉弄人了。



罗伦斯在心中这么嘀咕着,然后胡乱抓抓浏海。



他不禁想自问:「我真的曾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商人吗?」



在赫萝眼中,罗伦斯肯定是个思想偏执的小毛头。



这么想着的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那时候因为太希望有个伴,甚至认真想着马儿会不会和自己说话,没想到现在能够与他人变得如此亲密。原来与人变得亲密,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啊。



就像赫萝与拉古萨面带苦笑看着爱逞强的寇尔一样,过去罗伦斯曾遇见过的人们,或许也是面带苦笑看着他吧。



即便如此——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不知道答案啊。」



罗伦斯自言自语说道,然后叹了口气。



拉古萨与寇尔离开赫萝身边,前去拿取招待的酒。



或许是曾经因为喝酒而有过什么惨痛经验,罗伦斯从远方也能看出寇尔不愿意喝酒的模样,但是看起来很像会缠着人家喝酒的拉古萨就是不肯松开手臂。



罗伦斯也伸出手,从寇尔一路背来就一直搁着的行李中取出酒来。



小桶子里装了蒸馏过的葡萄酒。



罗伦斯因为考虑到在船上过夜就不能生火取暖,所以才会要赫萝买酒精浓度较高的蒸馏酒,但赫萝似乎是因为其他理由才买下蒸馏过的葡萄酒。



从赫萝一脸开心地拍打罗伦斯的模样看起来,应该是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事情吧。可是,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啊?



谜题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



罗伦斯不禁丧失自信地心想,自己的智商会不会比一般人还低。不过,如此没出息的思绪瞬间就消失了。



因为罗伦斯听见人们发出「哇啊!」的欢呼声后,随即看见夕阳西落的河畔上,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然而,这也是罗伦斯瞬间的错觉。实际上,那是人们在收集而来的破布堆,以及敲坏桶子而得的木材堆成的木头山点上了火,所以瞬间形成了巨大火球。



一定是有某人豪爽地倒了油在上头吧。



一团像是骷髅头似的黑烟袅袅升上天际,黄色火焰发出啪嚓啪嚓的燃烧声。



冬季的旅途上只要有火,就算昨天还是敌人,此刻也不会分你我。



尽管没有人带头干杯,大伙儿还是一齐举杯畅饮。



在那之后,热闹的晚会便开始了。



一直与赫萝交谈的女子似乎真的是个旅行艺人,包括那名女子的一行人一副仿佛在说「现在轮到我们表演」似的模样跳出了人群。



他们随着笛子及太鼓声载歌载舞,跟在后头表演的是一群活泼的人们。这些人技术高超,虽然跳着舞,却不会让杯子里的酒洒落。



这些人跳的,不是以滑顺舞步在地板上滑动的宫廷舞蹈,而是上上下下跳跃的剧烈舞蹈。



其他人则是看着跳舞的人一起欢笑、一起歌唱,或者是像拉古萨等人那样与同伴较劲酒量。



罗伦斯四周没有半个人陪伴。



他之所以收起就快浮现在脸上的苦笑,是因为察觉到火堆所形成的阴影处有所动静。



只有一个人会愿意来到如此没出息的旅行商人身边。



罗伦斯移动视线一看,看见了赫萝。



「呼,许久不曾说这么多话,喉咙都快干了呐。」



赫萝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然后从罗伦斯手中抢走酒樽喝了一口酒。



酒樽里装的不是啤酒,也不是酒精浓度较低的葡萄酒。



赫萝闭上眼睛,紧闭双唇。



然后,发出「哈」的一声吐了口气,当场坐了下来。



罗伦斯一边心想「冷战结束了吗?」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了下来。



「你和那个女旅行艺人在聊什么——」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把话说完,是因为他一开口,便看见赫萝显得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不禁吃惊地发愣,但是并非因为赫萝不肯跟他说话而感到吃惊。



而是因为赫萝对他做出这样的举动,让他觉得开心。



「呜呜,今晚真是冷呐。」



尽管对于罗伦斯的发言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就连视线也不肯交会,赫萝却一边这么说,一边像坐在马车上一样往罗伦斯身上靠。



他心想「真不知道赫萝到底是不是爱逞强」,但后来发觉到爱逞强的其实是自己。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罗伦斯觉得只要他现在没出息地道歉,赫萝应该会原谅他。



「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明白」应该已经不是让赫萝生气的重点了。



如果现在道歉,反而能够让赫萝有机会嘲笑罗伦斯。照理说,她应该会很乐意接受罗伦斯的道歉才是。



罗伦斯不禁有种想要坦白说出「我不明白」的冲动。



如果说了,赫萝一定会保持倚在他身上的姿势,一副嫌吵的模样抬起头吧。



然后,她会说出一大堆讽刺话语,痛骂罗伦斯一顿。



但是,她绝对不会站起身子,也不会有一丝想要挪开身子的意思。



并且还会摆出一副仿佛在说「靠得越近,越能够清楚听见自己在说什么」的模样。



罗伦斯不会怀疑自己的这一连串假设是在妄想。因为,如果他连这些假设都感到怀疑,就等于是在怀疑一路走来所经历过的一切。



他像在自嘲似地露出淡淡的苦笑。



赫萝帽子底下的耳朵动了一下,似乎是察觉到了罗伦斯在苦笑。她的尾巴像是准备嘲笑罗伦斯说出没出息的话语似的,不停地甩动着。



为了回应赫萝的这份期待,罗伦斯开口说:



「不愧是旅行艺人,舞跳得真好。」



「什!」



「嗯?」



赫萝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缩起身子,不知出声说了什么。



即使罗伦斯反问她,当然也不可能得到回应。



赫萝最讨厌遇到出乎其预料、出其不意的事情了。



罗伦斯清楚知道她生气地甩动着尾巴,发出「啪唰啪唰」的声响。



他知道赫萝在生气,但也知道她其实乐在其中。



「咱可能感冒了,鼻子痒痒的。」



赫萝的声音显得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被罗伦斯摆了一道而感到懊恼,还是因为强忍着笑意呢?



她像是要吞下这些情绪似的喝了口酒,跟着打了一个嗝。



沉默降临两人之间。因为两人都在摸索、在猜测着彼此会怎么走下一步棋。



每眨一次眼,夕阳便沉入地平线另一端一些;每呼吸一次,天空就会多点亮一颗星斗。人们在河畔上熊熊燃烧的火堆四周聚集,不分商人还是船夫,人人都拼了命,想让这场被阻断去路的恶运化为美好的相遇。



人生短短几个秋,一日也不能虚度。



在这里有人吹奏笛子,有人敲打太鼓,还有把沉船的惨痛遭遇当成笑话吟唱的吟游诗人。



有人手拿好几条长带子,跳着像是会迷惑人的舞蹈;也有人手拿酒杯,表演着只会让人觉得脚步在晃荡的丑陋舞姿。



罗伦斯拚命地思考着赫萝肚子里藏着什么诡计时,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了赫萝的小小肚子里塞了什么。



黄汤下肚后会变得开朗的赫萝,面对眼前的热闹气氛,怎可能耐得住性子乖乖坐着呢?现在根本不是与没出息的愚蠢商人互相猜疑的时候。



赫萝像是在察颜观色似的仰望罗伦斯。



既然已经宣言不跟罗伦斯说话,就应该坚持到底。可是,就这样离开,又好像过意不去。



这大概就是赫萝此刻的心情写照吧。



罗伦斯学赫萝一样不理睬她的目光,取而代之地从她手中没收酒樽说:



「只要有烈酒可以喝,就暂时不会怕冷吧。」



或许是听到罗伦斯的话语后,觉得爱逞强的两人好笑吧。赫萝忽然缓和了表情,轻轻摸了一下罗伦斯的手,然后站起身子。



看着应该是打算去跳舞的赫萝,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她的衣角掀开,而不小心露出耳朵或尾巴。



赫萝的双眸闪闪发光。



在雷诺斯阅读的书本里描述到的祭典上,赫萝一定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吧。



而且,从赫萝如此开心的模样看来,会因为不小心露出尾巴而换来麦束尾巴的别名,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说不定赫萝还曾经一时兴起,变身成狼形狂欢一场呢。



在这里赫萝应该不至于也想这么做吧。不过,从她仔细检查着长袍及腰带的举动看来,想必是打算疯狂跳上一场吧。



然而,看见赫萝如此开心地做着准备,罗伦斯忽然开口说:



「如果你能够变回狼的模样,把沉入河底的船拉起来就好——」



罗伦斯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但是他并非因为看见赫萝原本一脸开心的表情忽然化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不是因为想起赫萝不肯跟他说话。



让赫萝变回狼模样拉起船只,这句话当然不可能实现。但是当作玩笑话来说,还算在可允许的范围内。



所以,罗伦斯也不是因为觉得尴尬。



他不是因为觉得尴尬,而是因为无法想象赫萝会为了某人变身成狼。



如果要问罗伦斯为何无法想象,他能够立刻说出答案来。



而这个答案会像撞球一样,撞出另一个结论。



原本面无表情地俯瞰着罗伦斯的赫萝脸上,逐渐化为显得疲惫的笑容。反观罗伦斯则是切身感受到自己的表情逐渐变得苦涩,现在他终于明白赫萝那时为何会生气了。



「真是的……」



赫萝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笑着说道,跟着东张西望了四周一遍后,忽然屈膝蹲下。



以手臂绕过罗伦斯的后颈,让轻盈的身躯坐在他身上。



虽然这是会让男人窃喜的姿势,但赫萝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就表示她是真的生气得不想理睬罗伦斯。



「猪如果被奉承,连树都爬得上去,但如果奉承雄性,只会被爬到头顶上。咱以前不是这么说过了吗?」



虽然赫萝让脸颊贴着罗伦斯的脸颊,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但罗伦斯清楚感觉得到赫萝正眯起一半的眼睛瞪着他。



还有,赫萝之所以东张西望地环视四周,绝不是因为担心被他人看见——或许正好相反。



在视线前方,罗伦斯看见被拉古萨用手捂住眼睛的寇尔拚命地挣扎,拉古萨则是开怀大笑。



拉古萨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当然是在说:「这下子和同行们喝酒时,就有话题可以助兴了。」



与其说对这状况感到难为情,罗伦斯纯粹是觉得没面子。



「如果立场互换,汝绝对也会生气。不是吗?」



听到赫萝含恨的语气,一种会被赫萝出其不意咬断耳朵的恐惧感在罗伦斯心中油然而生。



然而,这还不是真正的恐惧。



因为赫萝不会立刻咬死猎物,她喜欢慢慢折磨一番后,再杀死猎物。



「哼。」



赫萝松开手臂、挺起身子后,一边俯瞰着罗伦斯,一边露出尖牙说:



「就看汝怎么展现最大的诚意呗。」



然后,赫萝用手指按住罗伦斯的鼻尖。这下子他连反抗都不能了。



赫萝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站起身子后,如一阵风似的转过身子离去。



留下的只有她的体温,以及淡淡的香甜气味。



罗伦斯已经忘了赫萝的笑脸。



因为对于掌控荷包的罗伦斯来说,那种笑容真的非常非常的可怕。



「还诚意咧。」



罗伦斯嘀咕着,喝了一口酒。



他回想起提议要赫萝一起思考铜币谜题的时候。



赫萝的脑筋转得快,时而贬损、嘲笑罗伦斯,时而又极其巧妙地让罗伦斯发笑,而她那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的机灵反应,也救了罗伦斯好几次。



所以,罗伦斯一直以为她喜欢动脑筋思考。



然而,事实并不然。



拉古萨说过,河水当然会流动,但是河水为何会流动呢?



这句当初只觉得简直就像谜语的话语,到了现在,罗伦斯总算明白有着什么样的意思。



船夫们是赖着河川在做生意,而河水从不会停止流动。即便如此,船夫们也不会认为河水流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他们总是抱着感谢河川之心,为河川精灵赐与的慈悲之深感激涕零。



每次罗伦斯会惹赫萝生气,大多是因为他不信任赫萝。然而,当信任变得理所当然时,就会疏漏掉重要的事情。



因为情人总是很勤奋地写信给自己,就以为情人喜欢写信,而要情人帮忙写信给某人,对方一定会勃然大怒吧。



也就是说,赫萝想强调的是,她愿意为罗伦斯动脑筋提供智慧,并不代表她喜欢动脑筋。



只要思考一下,就能够明白这道理。



虽然罗伦斯相当怀疑赫萝是否真的只愿意为了他动脑筋,但至少知道因为他没有这么认为。所以才会惹得赫萝生气。



罗伦斯当场倒卧在地。



自己老是在向赫萝学习。



正因为如此,才觉得赫萝的笑容很可怕。



「能够配得上她这份心的诚意……」



罗伦斯缓缓坐起身子,喝了口酒。



「我怎么可能有啊。」



罗伦斯吐出充满酒臭味的叹息,看向在火堆旁跳舞的赫萝。



开朗地挥舞着手臂的赫萝似乎瞥了这里一眼。



想到不知道会被赫萝敲什么竹杠,罗伦斯就觉得可怕。



赫萝与方才在河畔长谈的女舞者手拉着手,用着像是已经练习许久的熟练舞步展露舞姿。两名美女的优美舞姿,赢得了众人的赞赏掌声及口哨声。



或许是输给了两名美女的气势,破布以及木头堆高而成的高塔垮了下来,灰烬随之扬起,就仿佛魔神叹了口气似的。



尽管赫萝露出仿佛发着高烧似的认真表情,脸上却挂着淡淡笑容,使得她的舞姿散发出一种阴气逼人的气氛。或许是因为她的模样太具魅力,才会给人这种感觉,但那模样看起来,又像是想要忘却什么烦恼似的。



自古以来,人们举办祭典或跳舞,是为了让一年画下句点,或者平息神明或精灵的愤怒。罗伦斯猜测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心中有这般认知,所以才会觉得赫萝的模样像是想要忘却什么烦恼似的。他把酒樽凑近嘴边打算再喝口酒时,忽然停下了动作。



方才,罗伦斯才察觉到赫萝所做的事情大多是为了他而做。



除了一起思考谜题或是思考如何度过难关之外,倘若赫萝也愿意为罗伦斯做其他事情,这代表着……?



「怎么可能。」



看着赫萝一副不能再开朗、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去想的模样跳着舞,罗伦斯不禁觉得赫萝一下子变得娇小许多。



倘若他的猜想与事实一致,那么赫萝真是太蠢了。



如果说罗伦斯因为反应太慢而追不上赫萝,那么赫萝等于是自顾自地跑在前头,并迳自做起一大堆多余的设想。



罗伦斯喝了口酒,烈酒的热度灼烧着喉咙。



他站起了身子,但不是为了加入跳舞。



如果以爱逞强的说法来说,罗伦斯是为了帮赫萝收集情报。



在拉古萨等人围成的小圆圈里,寇尔早已四脚朝天醉倒在地。



罗伦斯一边走近他们,一边将手轻轻举高,拉古萨也举高酒杯回应了他。



他想证明一件事。



想证明赫萝真是个笨蛋。



「啊哈哈哈,乐耶夫的深山~?」



「喔~那里是个好地方呢。每年都会产出品质优良的木材~说到从这条河川南下的木材啊,会被做成圆桌……嗝……然后送到遥远南方国家的王宫里呢。了不起吧?年轻旅行商人~」



说着,一名船夫拿起皮袋,准备把里面的酒豪迈地倒入罗伦斯手上的酒樽。



罗伦斯手上拿的是酒樽,而非大木桶,就算船夫想倒酒,也倒不进去。不过,不管是拿着皮袋的船夫,还是拿着酒樽的罗伦斯,两人的手都已经拿不稳东西了。



根本倒不进酒樽里的酒如瀑布般垂落地面,但没有人在意。



罗伦斯自己也醉得不会去在意这些事情。



「那这样……拜托你在木材上头这样写好不好?就写『关税太贵了』。」



「喔~~~我懂、我懂你的心情!」



罗伦斯拉高嗓子说完话后,举高酒樽打算喝酒,结果船夫毫不在意地拍打他的背部,害得他嘴巴里的酒全洒落在地。



模糊意识之中,罗伦斯带着一半自嘲、一半自豪的心情想着「就算赫萝也不曾醉得这么离谱吧」。



「那,乐耶夫怎样呢?」



「乐耶夫?那里每年都会产出品质优良的木材……」



正要重说一遍的船夫就这么不支倒地了。



「真没用。」



其他船夫不但不关心不支倒地的船夫,反而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么说。



罗伦斯不怀好意地笑笑,然后环视一遍四周的船夫们,开口说:



「现在你愿意告诉我了吧?」



「啊哈哈哈。既然答应你了,总不能食言嘛,这笔帐我会记在索那头上的。」



喝了酒就爱发笑的船夫一边笑着说道,一边轻轻顶了顶倒地船夫的头。



名为索那的船夫早已不醒人事。



「真是的,没想到和那么漂亮的姑娘黏在一起的小子,酒量会这么好。」



「就是说啊。不过,答应人家的事……就一定要遵守。」



「嗯,没搓、没搓……」



「那么,你想问的是乐耶夫啊?」



最后这么说的是拉古萨,他的酒量似乎相当好,脸色几乎没有改变。



其他船夫都已经喝得跟罗伦斯差不多醉,变得口齿不清了。



罗伦斯也已经没有信心,自己还能够保持清醒多久。



「是的……或者是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也可以……」



「约伊兹?我没听说过耶。不过,如果是要到乐耶夫,那就没必要特地问人了吧。只要顺着这条河往上走,就会遇到同样名字的乐耶夫河,再顺着乐耶夫河走就找得到了。」



罗伦斯暗自说了句:「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也知道。」但是,当他自问到底想问什么时,却又想不出来。



真的喝醉了。



基本上,乐耶夫只是为了切入主题的开头话题而已啊。



「有没有什么更好玩的话题……」



「好玩的话题啊?」



拉古萨摸着下巴让胡子唰唰作响,然后把视线移向其他船夫,但其他船夫似乎都不敌酒精作用,打起了盹。



「啊,对了。」



拉古萨把弄着胡须说道,跟着粗鲁地摇晃正在打盹的船夫肩膀说:



「喂,起来!索那,你好像说过最近接了个奇怪的工作吧?」



「嗯……呜……装不下了啦……」



「混蛋!喂!你在乐耶夫上游的雷斯可接了工作吧?」



虽然名为索那的船夫方才是刻意与罗伦斯较劲酒量,但听说他最近被老婆抓到外遇,结果挨了老婆一顿痛打,所以是在藉酒出气。



罗伦斯不禁有些担心,自己若是被赫萝以外的女孩牵着鼻子走,不知会有什么下场。



「雷斯可?喔……那里是个好城镇。在那里的山上,铜矿就像泉水一样……不断地冒出来。而且啊,那里的酒世界第一好喝。重点是呢……那里啊……有一大堆机器能够把味道很淡的酒变成拥有火热灵魂的烈酒。啊~红铜色的美丽新娘啊,愿水火祝福你那光滑的肌肤吧!」



名为索那的船夫闭着眼睛喊道,看不出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后来,他就这么无力地倒下,动也不动了。



虽然拉古萨继续粗鲁地摇晃索那的肩膀,但索那就像被冲上海滩的水母一样瘫软在地。



「真是没用的家伙。」



「红铜色的新娘是指……蒸馏机吗?」



「嗯?喔,对啊、对啊。不愧是商人,知道很多事情嘛。我有时候也会载到蒸馏机,你喝的那种酒,说不定就是用雷斯可生产的蒸馏机制造出来的酒呢。」



由好几片弯曲成美丽曲线的薄铜片组合而成、宛如艺术品的蒸馏机散发出红色光芒,确实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让薄铜片变得弯曲本来就是意识到女性曲线的工法,所以蒸馏机会让人觉得有魅力,似乎也理所当然。



「嗯……没辄了。不等到明天早上,这家伙不会醒来的。」



「奇怪的……交、交易啊。」



罗伦斯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酒精的作用,连话都快说不清楚了。



他突然想到不知赫萝有没有喝醉,于是移动视线寻找着赫萝。在摇来晃去的视野前方,看见了让人醉意都快散去的惨状。



「没错,奇怪的交易……喔?哈哈哈!我一直觉得她像动作敏捷的猫,没想到戴起来会这么合适。」



拉古萨大笑说道,在他的视线前方,赫萝一边接受大家的喝采,一边跳着舞。



赫萝早已脱去长袍那种碍手碍脚的衣服,摇晃着从腰部垂下的尾巴,与女舞者心手相连合一,不停地绕着圆圈跳舞。



赫萝头上戴着的,是看似鼯鼠之类的小动物皮革摊开来的皮草。乍看之下,要说赫萝那耳朵和尾巴都是装饰品,似乎也挺像的。



虽然罗伦斯注视着赫萝的疯狂举动,惊讶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四周似乎没有半个人特别在意赫萝的模样。



仔细一看,与赫萝一起跳着舞的女舞者,也在腰上缠着看似狐狸的皮草作为临时装上的尾巴,头上则绑了松鼠皮草。



对于赫萝的胆量,罗伦斯只能用「佩服」两字来形容,不过赫萝也有可能是因为喝醉,所以变得迟钝了些,没办法准确掌握周围的状况。



尽管忧心地想着「要是穿帮了,不知道赫萝有什么打算」,但罗伦斯还是不得不承认,跳着舞的赫萝似乎真的很开心。



而且,她的一头长发及蓬松尾巴随着舞姿摇曳的模样,就像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似的,让罗伦斯看了心头一阵搔痒。



「啊,对了,刚刚说的交易呢——」



拉古萨的话语,让罗伦斯猛然从美妙的梦中醒来。



在雷诺斯时,赫萝曾问过罗伦斯生意与她哪一方重要。不知不觉中,这个问题已经不再那么难以回答了。



不,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这么想;对于忍不住在心中这么嘀咕的自己,罗伦斯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要这么找借口。



罗伦斯一边暗自说:「不管了。」一边轻轻顶了一下意识变得朦胧的头,振作起来专心聆听拉古萨说话。



「就是帮同一家商行送了好几次的汇票。我会对你的话题感兴趣,就是因为这家伙……索那他害怕自己是不是在不知情之下,参与了什么非法交易。还有啊,那家商行就是成为话题的铜币的进口对象,所以我也变得有些担心了起来。」



因为涉及铜币进出口的多接近权力地区,所以不会有太多这样的存在。



这些地区想必是因为拥有铜矿山,所以才得以繁荣起来。但一个盛衰全仰赖于矿山的城镇,必须靠着权力者与商人合作,才能够让一切顺利运行。



拉古萨之所以会压低声量说话,是因为对于委托工作给他的商行来说,这想必是个不怎么好的话题。



现在罗伦斯总算完全明白,拉古萨会对他的话题感到兴趣的原因了。



生活至今,拉古萨应该看过很多地方变得腐败吧。



所以,尽管视野模糊、口齿也不清,这个话题却让罗伦斯的脑海深处逐渐清醒。



「那交易就跟……肉店帮忙送信的意思一样吧?」



因为肉店每天必须前往邻近地区的农村采买猪和羊,所以人们时而会委托他顺便送送信。



船夫经常上上下下罗姆河。



所以,就算有人委托船夫送汇票,也不足为奇。



「可是啊,听说索那每次把在雷斯可收到的汇票送到凯尔贝的珍商行时,珍商行会同时把汇票的拒绝证书交给他。」



「拒绝证书?」



这下子罗伦斯完全清醒了。



不运送装了货币、叮铃当啷响的钱袋,改以运送一张写有「请把多少金额支付给某地某人」的文件。这种文件及制度就称为汇票,而发行拒绝证书就表示不愿意把汇票换成现金。



不过,尽管每次都会遭到拒绝,却还是不断地送汇票的行为确实让人觉得不解。



「很奇怪吧?明明知道对方一定会拒绝收下,却还一直送汇票。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企图。」



「……或许有什么特殊理由……」



「理由?」



「是的……发行汇票的主、主要目的就是为了移动金钱,而金钱这东西的价值随时都在变。所以如果送出汇票时的金钱价值,和收到汇票时的价值不同……就有可能发生不愿意付款的情形……」



拉古萨露出认真的眼神。



只要有足够的资金,旅行商人能够前往任何地方随意采买商品,然后再前往想去的地方贩卖商品。从这样的观点来看,旅行商人称得上是一种自由人。



相对地,拉古萨等船夫只能固定在河川上运送货物来讨生活。



万一惹恼了货主,就算河水量再多,也接不到工作。



所以,他们的立场相当薄弱。



正因为立场薄弱,所以才容易被抓住弱点、在不知情之下被迫做了不良勾当,最后还被丢进河底。



利用船只做生意看起来确实很轻松的样子。



不过,却少了马车能东奔西走的自由。



「所以,应该没什么好特别担心的……」



罗伦斯不自觉地晃了一下头,然后打了一个大哈欠。



拉古萨原本露出怀疑的眼神看着罗伦斯,但随即用力叹了口气说:



「嗯,世上似乎充满了复杂事。」



「虽然我们会说无知是种罪恶……但也不可能知道一切吧。」



罗伦斯承受不住两眼睑的沉重,视野渐渐变得狭窄。



在视野里,罗伦斯只看得见拉古萨盘坐的双腿,他暗自嘀咕说:「看来快撑不住了啊。」



「的确。哈哈,虽然我曾经苦笑看着这家伙的笨拙模样,但现在想想,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不过,这家伙和我们不一样,虽然他被那种差劲纸堆给骗了,但等他走到一定的地步后,会变得比我们更有智慧吧?」



拉古萨一边说道,一边粗鲁地摸着醉倒在地的寇尔的头。



他眼里流露出真的觉得很可惜的情感,一副很想干脆以寇尔付不出乘船费为由,留他在船上的模样。



「是……教会法学对吧?」



「咦?是的……听说是这样。」



「怎么会想学那么复杂的东西啊。他如果来当我徒弟,不用学那些东西,我也可以好好提供三餐……不,两餐给他吃。」



听到拉古萨如此坦率的话语,罗伦斯不禁笑了出来。



就算是劳力工作,也必须等到能够独当一面时,才能够一天吃三餐。



「他好像有自己的人生目标。」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拉古萨露出锐利眼神看向罗伦斯。



「你在走来的路上偷偷劝过他当你徒弟,对吧?」



拉古萨一副就快认真发起脾气来的表情问道,由此可见他有多么欣赏寇尔。



以拉古萨的年纪来说,差不多是到了可以收徒弟,让徒弟继承船只的年纪。要是罗伦斯的年纪再长一些,或许他会宁愿采取卑鄙手段,也要让寇尔留在身边。



「我没有偷偷劝过他,不过,我倒是确认了他的意志很坚定。」



「唔。」



拉古萨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用鼻子呼气沉吟。



「我们能做的……顶……顶多是先卖点小人情给他而已吧。」



听到罗伦斯夹杂着打嗝声说道。原本一副无法完全死心模样的船夫,以像个船夫的作风豪迈地笑着说:



「哈哈哈,说的没错,我要卖什么人情好呢?如果这家伙帮我解开铜币谜题,那就送些答谢金给他吧。」



「他本人好像也是这么打算喔。」



「如何?你要不要给这家伙一些线索?」



看见拉古萨探出身子,一副像是提出什么秘密交易似的模样说道,罗伦斯也只能耸耸肩回应他说:



「很遗憾的,如果有这个可能……我也能够卖人情给他,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可惜……」



罗伦斯自身也受着想把寇尔留在身边的诱惑。



不过,与寇尔一起在河畔走着时,罗伦斯确实是认真这么想过,只是现在诱惑已不再那么强烈了。



罗伦斯现在收徒弟还太早,而现在也不是应该收徒弟的时机。



所以,就算有人为自己做好了一切准备,罗伦斯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收徒弟。



他独自露出了苦笑。



「说的也是。三箱铜币的差距不算少,运送这么重的东西只能靠水路。只要经过水路,消息就一定会传到我耳中。还是说,根本是文件上的内容写错了?」



拉古萨的语调也变得越来越诡异了。



或许,酒精总算也在他那庞大的身躯开始发挥作用了。



「或许有这个可能性。我曾听说因为写错了一个字……结果错把鳗鱼当成金币,造成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嗯。或许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吧……啊,对了,说到这个。另外还有一个有趣的话题,听说找了好几年呢。」



「咦?」



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的罗伦斯,感觉得到自己的意识和身体分成了两个部分。



他觉得自己确实看向了拉古萨,只是眼前一片漆黑。



还听着像是从远方传来的话语。



乐耶夫、上游、雷斯可……



然后,好像听见了「地狱看门狗的骨头」。



怎么可能啊。



罗伦斯在梦中思索着自己好像有过这样的感想。



又不是在听什么神话故事。



不过,身边好像发生过类似神话故事的事情……罗伦斯想到这里,意识慢慢地被睡魔吸去,掉进了黑不见底的漩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