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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圣女玛丽安娜失踪事件(1 / 2)



天主,不存在。恶魔,亦不存在。诸君,世界如同南瓜,空空如也!



作者不详《哲学福音南瓜书》



于东山手地区拥有广大校地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成立于遥远的一九一九年。创办人圣玛莉安娜于前一年只身自巴黎渡海来到日本,从西到东奔走在这狭小的岛圃。最后她的努力有了回报,学园可说是以她理想的形式,朝新时代的汪洋启航。圣玛莉安娜本人,也深受来学园就读的异国良家子女敬爱。而这些女学生的敬爱之深,常令学园外的人感到异常。她们爱慕摇曳着一头金发的圣玛莉安娜,早上赠花,中午以女高音献唱赞美诗。老年她自教育现场退下,偶尔现身时,少女们便飞奔上前,围住她,以小鸟般悦耳娇嫩的声音轻啼。那孺慕敬爱的情景显得无限温馨。



圣玛莉安娜在亲手创办的学园生活了漫长的四十年,每年领着年轻学子前行,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如绿树落叶枯萎般老去。然而就在一九五九年,创校第四十年的冬天,她忽然自学园消失。事情发生在静静飘着雪的寂寥夜半,被积雪严密也刚的校舍里找不到离去的足迹,但她的人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就像雪人等小及春天便融化一般,十分不可思议。众人始终遍寻不着她的下落。这起外国老妇突然失踪的案件,也成为那年冬天各大报的头条。



其实,玛莉安娜毕生隐藏了一个重大秘密,与巴黎时代兄长之死有关,但事件的真相,与她亲近的修女、敬爱她的学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后,自杀、他杀、意外等种种臆测如不祥的黑金鱼在学园上空游走,不过最后警方研判并非犯罪事件。学园的实质营运也早已交由财团法人负责,因此没有造成重大混乱。此时,东京吹起了六〇年代的安保风暴,接连发生桦美智子遭压死、社会党浅沼委员长遭刺杀等事件,注定名留历史的人物死于非命,世人为此感到万分痛心,一名外国老妇的失踪新闻自然不久便自新闻版面中消失。随着敬爱她的学生毕业,老圣女的离奇失踪事件以及她惊人的秘密,也逐渐被学园内外淡忘。



留下来的,只有昔日年轻的圣玛莉安娜面露微笑、表情若有所思的肖像画,以及在她失踪前一年塑造的、规模媲美镰仓大佛的巨大铜像。



离奇失踪的圣女玛莉安娜,一八九九年出生于巴黎郊外的一个贫穷农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天主教执事,是个严肃而苦行禁欲的人。母亲则与父亲形成对照,在贫困中也不忘高歌,开朗无忧。而玛莉安娜像父亲,生来喜欢追求真理。她是一男一女中的老幺,父亲看出她的特质,对她寄予厚望,为了让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才五岁便将她送进远方的修道院。



与玛莉安娜相反,长她六岁的兄长米歇尔像母亲,是个散漫的孩子。个性开朗,但自幼桀骜不驯。五岁时,有天不知为何突然大喊天主不存在,受到父亲严厉处罚。接着似乎连上天也要处罚他,他从骡马上跌落摔伤了脚,导致右足微跛。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残缺,自此之后,尽管还是个孩子,他身上总是蒙着一层不可思议的暗影。父亲察觉儿子的个性有缺陷,很早便不再指望他。米歇尔刚满十八岁,便像要逃离父亲和贫穷的村子,留下一句他得到奖学金要上大学,离开了家,但到了巴黎,成天只知玩乐不务正业,漫无目的沉溺于都会的逸乐。



一九一四年初,圣女玛莉安娜与睽违已久的兄长米歇尔在巴黎重逢后,人生轰然崩溃,坠入与日后失踪事件相关的另一个人生舞台。



这一年,巴黎冷得寒流罩顶,但王宫广场洋溢着足以赶跑寒意的热闹气氛,因为吉普赛人事隔数年来此卖艺,巴黎的年轻人莫不为之着迷。



以树叶落尽的七叶树为背景,肤色黝黑的男男女女敲打着异国风情的乐器,舞动身体;老人演奏的手动风琴,像怪兽般以四足站立,发出悲伤的音色;旋转木马上的坐骑造形是前所未见的奇特生物,马头是长长的蛇身,一圈又一圈高速旋转,坐在上头的孩子兴奋尖叫;展一不全身鳞片的小人鱼和连体女婴的杂技棚里,不时传出客人愉快的惊呼。



塞纳河染成灰色,圣母院积了雪,可怖的石像怪兽也像戴了一顶白帽子。恋人拥着彼此的肩漫步,携家带眷的人们簇拥而行。这一天,在被雪濡湿的人行道上,一个小个子青年吐着冷冷的白气,匆匆而来,他是圣女之兄米歇尔。这时他刚满二十岁,眼睛是做梦般迷蒙的紫色,柔软的头发垂落在胸前,呈现蜂蜜般的动人光泽。路上的女郎不时悄悄朝他看上几眼,但米歇尔视而不见,时髦的靴子踩得咄咄作响,微微拖着脚,赶着走过马赛克砖闪耀的大马路。



抵达车站后米歇尔停下脚步,在排列而坐的旅人当中,找到了他要找的女孩。那个瘦弱的黑衣女孩,抱着一只简陋的行李箱,一头暗红色或该说是铁锈色的头发又粗又硬,长及腰际,站在与她发色相同的中年男子——父亲面前,神情无比认真地垂着头。两人的气质如出一辙,一望即知是父女。父亲严肃地正在说教,女儿以驯顺的表情倾听。不久,女孩发现了躲在藤蔓花纹的铁柱后头,又是鼓颊又是转动眼珠做鬼脸的米歇尔,差点叹哧而笑。她连忙低下头,瘦小的双肩微微颤抖。



终于,父亲说教完毕,父女彼此互望,同时在胸前缓缓画了十字·父亲在女儿鼻尖上轻轻一吻,消失在车站内,躲在铁柱后的米歇尔送了一口气,旋即走了出来,他踩响靴子走近女孩,轻柔地喊道:“玛莉安娜……”女孩脸上立刻绽放笑容,神采爽奕地奔过来,喊着“哥哥”,扑进米歇尔怀里。



女孩正是米歇尔小六岁的妹妹,玛莉安娜。她与光芒四射的美丽兄长成对照,外表并不起眼。灰色的眼眸有如随时会下起雨来的阴霾天空,闪耀着思虑周密的沉静之光。铁锈色的头发未经保养,又粗又硬。但细看便可察知她的五官与兄长相似,十分清秀。瘦弱的玛莉安娜一扑进哥哥怀里,注意到四周有许多女子在痴痴望着米歇尔,忍不住像猫儿般慢慢眯起眼睛。她让哥哥帮忙提那只简陋的行李箱,兄妹俩友爱地并肩出了车站,走上北风飒飒的大马路。



“你要直接去修道院吗?”



“嗯,马上就去。”



“你第一次来巴黎,一定不认得路吧,要不是我来接你,你一定会在大都会里迷路。”



“才不呢,父亲说要送我,是我拒绝了。因为,我看到哥哥躲在柱子后面了。哥哥躲着父亲,父亲也不见哥哥一面就回村里去……”



玛莉安娜声音小了些,失落地仰望哥哥的侧脸。



玛莉安娜是受到教会派遣,才千里迢迢由地方上的小修道院前往巴黎的修道会。本世纪初,法国政府基于“共和制的基础在于公立教育而非私立教育”的思想,实施政教分离政策。政府鼓励不教授宗教教义的义务教育机构,使得修道会四处碰壁,转向国外寻求宗教教育的舞台,开始派遣修士和修女到海外各国。玛莉安娜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拔擢为修道会所计划的女子修道教育机关的教育培训人员,为了刻苦进修而来到巴黎。但比起这些,能够生活在数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兄长附近,更令她感到欣喜与安心。



“爸爸刚才嘀嘀咕咕跟你说了什么?”



“父亲说,要相信天主的力量,不惜努力成为更好的人,因为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天主都在我们身边。”



“哦。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哥哥!”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你用不着一脸伤心啦!”



米歇尔罪孽深重的玩笑,令玛莉安娜夸张地惊跳起来。每次见面,兄长的举措总令玛莉安娜戚到震惊,以致尽管两人年纪相差六岁之多,她总是得出言规劝。玛莉安娜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为严父的翻版,成了“小父亲”。然而日渐成长的妹妹愈是如此,米歇尔便愈是自暴自弃,像是要与之抗衡,长成一名玩世不恭的男子。小小的玛莉安娜肩负起父亲的期待,全心投入勤学与信仰的生活,可以说,她是个像儿子的女儿。相对的,美丽的米歇尔则是为母亲宠爱、为异性爱慕,自在任性地过日子,是个女儿般的儿子。



来到广场时,玛莉安娜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些唱歌跳舞的吉普赛人。注意到的米歇尔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怎么了?想看吗?”玛莉安娜初次来到大都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莫不感到新奇,但她兴趣盎然地看了一会儿后,紧咬下唇,一脸苦行禁欲的表情,摇头说:“……不想。”



来到位于圣母院旁的修道会,玛莉安娜脚步轻快地跑上灰色的石阶,浑身上下洋溢着对即将展开的生活怀抱的自豪与期待。在踏进石造大门之前,玛莉安娜缓缓回过身去。兄长微倾着头,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仰望玛莉安娜。闪闪发亮的蜂蜜色秀发柔软地覆在端正清秀的脸上,西斜的阳光将他照得好耀眼。哥哥看上去简直就像长大的天使——玛莉安娜深受感动。尽管米歇尔不过是个无所建树的懒鬼,但他的魅力浑然天成,光是站着便引人注目。玛莉安娜拉了拉自己粗硬的铁锈色头发,害羞地悲伤一笑,转身消失在修道会中。在这座中世纪以来便耸立于此的庄严石造建筑里,信仰与勤学的清苦生活正等待着年仅十五的玛莉安娜。



至于米歇尔,将妹妹平安送到修道会之后,他便手插着口袋沿着来时路晃回去。方才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幻影般从脸上一扫而空,表情一沉,显得忧郁又有些刁蛮。嘴里叼了一根烟,老气横秋地抽着,脚步闲散地离开了修道院的建筑物。



他喜爱妹妹的心情确实没有一丝虚假,但古板的修道会建筑总令他联想到父亲,使他不愿靠近。米歇尔从小便和父亲处不来。父亲说的话永远是对的,但从中米歇尔却丝毫感觉不出爱应有的纯白光辉,他觉得像开朗的母亲身上的那种温馨关爱,才是人性最美好的一面。



父亲因为笨拙,不懂得如何表达关爱,身为家人必须体谅这点——母亲每有机会便如此规劝儿子,但年轻的米歇尔始终不明白母亲话里的真意。父亲就是自己看到的那僩冷血无情的男子。然而,尽管心里这么想,米歇尔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深爱酷似父亲的妹妹。即使会令他联想到父亲,但玛莉安娜年纪还小,她总是固执地咬着嘴唇,像在忍耐什么,那样的表情让米歇尔心疼不已。



米歇尔为了逃离父亲来到大都会巴黎,已将近三年。至于他在这里的作为,不过是与几个损友在冷门地段开了一家“读书俱乐部”,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这阵子巴黎开了许多人称读书俱乐部的租书店。有“艰涩学术书籍俱乐部”,服务买不起教科书的穷大学生;有“娱乐小说俱乐部”,沉迷于时下流行的罗曼史小说的年轻女仆经常光顾。各种租书店依用途应运而生,随处可见。而米歇尔与损友经营的读书俱乐部,则专门收集书籍管制繁琐的路易王朝时代在地下流通的禁书,也就是“禁书俱乐部”。这些禁书是他们一同夜游的不良贵族朋友赠送的。从朋友家仓库搬来大量禁书,租了一个小店面,他们提心吊胆地开张营业。幸好店里不时有客人上门,像是喜爱奇书的中年绅士或醉翁之意不在书、目的是为了与米歇尔等美青年交谈而来的女孩等等,总算能够支应生活。



当然,米歇尔心中不免感到焦虑,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在巴黎认识的朋友已经陆续完成学业,结婚养家,逐渐成为头角峥嵘的人物。只有米歇尔与他的伙伴仍旧日复一日随波逐流,过一天算一天,明日和今日过得没什么不同。尽管生性乐观散漫,但他一直强烈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股未知的力量沉眠着。现在的自己确实没有付出任何努力,但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努力的目标。一旦找到,自己便会勇敢,无私、精力充沛、比任何人都热衷于达成目标,成为男子汉中的男子汉。他希望父亲不要以现在一事无成的自己来评断,等看到自己届时的模样再下定论。虽镇日游手好闲,他内心始终这么想。这个时期的巴黎充斥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米歇尔正是其中一员。



十天后,小修女玛莉安娜造访了由这群忧郁青年经营,位处僻地的读书俱乐部。下雪的日子巴黎打从白天便寒意刺骨,路上行人也不多话,行色匆匆。玛莉安娜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抵达圣母院后巷——人偶店、蕾丝盘商、纽扣专卖店林立的七叶树小路上——专营禁书的读书俱乐部,她拨弄着粗硬的铁锈色头发,犹豫着该不该推开门。



四周的店铺在玻璃橱窗里摆饰了玲琅满目的商品招徕客人。五彩缤纷的纽扣,如梦似幻的蕾丝,花朵图案的盘子与茶具;填满可疑液体的香水瓶,瓶身还刻上姿态不雅的裸女雕像。对在乡下长大的玛莉安娜而言,这一切是如此灿烂夺目,莫不散发出都会特有的背德味道,充满了欢乐气息,对奢华的憧憬,男女煽情又悲哀的欲望。看在清纯的玛莉安娜眼中,这些东西既奇妙又罪孽深重。此刻,玛莉安娜来到了她要找的住址,怯生生地望着他于一帜古老红砖建筑——人称“拿破仑公寓”,拿破仑三世于上一世纪为劳工兴建的低租金集合住宅之一——的一楼店铺前。



“玛莉安娜!”



这家店没有半个窗户,只有一扇黑沉沉的门,显得十分神秘。店门打了开来,米歇尔飞奔而出。挂在门上的粗陋木招牌微微晃动。玛莉安娜眯起暗淡的灰色眼眸,抬头看招牌。



哲学福音南瓜



招牌上以可爱浑圆的字体这样写着。那是哥哥独具风格的字迹。玛莉安娜在米歇尔偶尔不时寄到修道院的明信片上看过。是的,“哲学福音南瓜”正是这家专营禁书的读书俱乐部的店名,是她长大成人的兄长的城堡。



玛莉安娜歪着头,小声地说:“院长准许我自由活动,我就来了。”由于成绩优异,品行良好,玛莉安娜很快便得到师长信任,经院长亲自批准,得以自由活动。她一有机会走出修道会的建筑,便直接来找哥哥。顺着妹妹惊奇的视线,米歇尔瞥了一眼邻近店家橱窗展示的一只红色香水瓶。他灿然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说:“进来吧。”由于店内昏暗又不明底细,玛莉安娜有些害怕,一时退缩,不过,她决定相信哥哥,便用力回握兄长的手,挺直了背脊,像个小教宗般昂然迈步。



分明是白天,但因为没有窗户,店内一片昏暗。几盏不知是在跳蚤市场买来还是路边捡到、样式不一的破油灯散发着朦胧的灯光。四面墙全是书,老旧的书脊宛如瞪大了眼睛的老人俯视着玛莉安娜,教人发毛。屋子里充塞着古本旧籍尘封带潮的独特气味。空间很小,四处摆放着同样看似从跳蚤市场收集而来、风格设计各异的椅子。日式风格,俗丽的洛可可样式,甚至是葡萄酒桶。玛莉安娜从那些乱七八糟却令人无法讨厌的家具摆放方式,看出哥哥的个性,不禁喃喃地说:从客人选择入座的椅子,可以看出那人的特质呢。对,好比像我,如果要我挑一张喜欢的椅子坐,我一定会自动坐上那张硬邦邦的木椅吧。哥哥个性随兴又开明,很适合那张设计奇特的日本风椅子。对了,还有……



“玛莉安娜?”



米歇尔这一喊,让玛莉安娜回过神来。



适应店里的光线之后,散布各处的客人身影也随之浮现。身穿做工良好的西装、手持龙头拐杖的老绅士,正专注地看着书;戴着黑框眼镜、一身女教师风范的妇人,则是托着腮出神沉思;几个年轻女孩聚在角落,神情严肃地传阅一本书,并不时朝米歇尔瞟上几眼。这些客人,确实都坐在适合他们的命运之椅上。



在米歇尔的招呼下,玛莉安娜走进位于角落的柜台。她在木箱坐下,米歇尔为她煮了浓缩咖啡。“这里的书可以外借,不过也可以选选择在店内阅读,以小时计费。浓缩咖啡是提供给在店内看书的客人的特别服务。”听米歇尔如此解释,玛莉安娜大感惊奇。一直生活在修道院的玛莉安娜涉世未深,不晓得竟有这种买卖。她也忍不住揣测,要是父亲知道哥哥在经营这种带着犯罪气息的怪店会作何感想。



仿佛猜到了玛莉安娜的心思,米歇尔低声地说:“我是我,”他将装了浓缩咖啡的杯子放在妹妹面前,自己慵懒地抽起水烟。



“可是,哥哥。”



“就像你就是你,玛莉安娜,我的小鸟儿。”



玛莉安娜想说些什么,但想到的话都像是来自父亲的教训,便没有开口。哥哥的侧脸满足忧郁,让做妹妹的不敢作声。喝一口浓缩咖啡,嘴里充塞着从未体验过的甘醇苦味,玛莉安娜不禁低声发出呻吟。



“哲学福音南瓜”店里的书,全是波旁王朝被推翻之前充斥于法国的禁书。在那个时代,政府禁止一切不利于君主制的书籍通行,商人应客户的要求印制禁书,悄悄流通。其中代表性的出版社“圣母南瓜书房”,是家总公司位于巴黎的大型地下出版社,在里昂和日内瓦也设有分公司。出版的书籍内容有讥讽王室的绯闻、举发巴士底狱不合理待遇的社会批判派书籍,也有提倡教会禁止的邪恶无神论的哲学书籍、像得了强迫症般再三描写情色场面的官能小说等。圣母南瓜书房的员工或将这些书的封面印制为圣经,或将内容隔页安插于另一本书中,来蒙蔽审查官的检阅,冒险将书送到客户手上。起初书籍的内容娱乐性质较强,但到了王朝末期,开始发挥煽动民心的功能,倡议法国必须革命的思想,呼吁民众思考何谓自由的意义。随着书籍在地下流通,言语的力量有如浊流逐渐增强。革命之后,禁书解放,由地下转为地上,不再遭禁。然而当这些书堂而皇之地充斥地上书店的同时,魅力



竟如黑魔法般见光失效,曾几何时又自街头巷尾消失。



在这些往昔的禁书当中,米歇尔最珍视的爱书,便是一本阐述无神论的哲学书,作者不详的《哲学福音南瓜书》。部分人士声称作者是个老人,白天是圣职人员,夜晚经营圣母南瓜书房,偷偷写下着作,但如今已无从查证。玛莉安娜表示想读,米歇尔听了担心地皱起眉头,但终究还是答应,对妹妹说:“要保密哦。”将一本霉味扑鼻、封面漆黑的书交给了她。玛莉安娜一翻开书页,映入眼帘的便是“天主,不存在”这等罪孽深重的句子。她仿佛屁股被人踢了一脚,自充当椅子的木箱跳了起来,但随即就恢复冷静,一脸严肃地静静读下去。



“天主,不存在。



恶魔,亦不存在。



诸君,世界有如南瓜:空空如也!”



“人心具有欲望,欲望生出爱、生出恨,生出时间,划出国界,生出占有,发明了自我轻贱,而最造孽的是,啊啊,生出了天主,生出了恶魔。”



“将世界清空吧!如南瓜一般,如南瓜一般。南瓜!南瓜!诸君,世界必须一如南瓜。”



玛莉安娜沉浸在阅读之中,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消逝,她回过神时,发现狭小的柜台里多了两名陌生青年,紧靠着她坐在木箱上。玛莉安娜从阅毕的书本中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两人。只见青年不断替络绎不绝的客人端出浓缩咖啡,收下硬币,说上一两句简短机智的笑话。两人一个是黑发深蓝眼、表情落寞的青年,一个是红长发、有着猫一般倨傲绿眼的高瘦青年。两人外表南辕北辙,但奇妙的是,身上都有一股与哥哥米歇尔酷似的气质。与世界作对的孤独冷焰,自青年的体内升起狼烟。到了夜晚,仿佛受到这道孤寂的狼烟吸引,眼神同样凝重的客人愈来愈多,各自坐在命运之椅上,翻阅过去曾经有罪,如今已不再遭禁的书籍。客人从少女以至老人,各种年龄性别都有,相同的是,每张脸上都满布悲伤,有着因愤怒而冷冷燃烧的精神刻印。



红发青年劳尔注意到玛莉安娜读完书了,便呼唤米歇尔,而黑发青年尚则大力抚摸着玛莉安娜的头。米歇尔倒在柜台后面的破沙发抽水烟,他缓缓爬起来,拉起玛莉安娜的手,说:“我送你。”两人一起离开了俱乐部。



来到外头,苍白的月亮照亮了雪路。石像怪兽诡谲的影子自圣母院落下,在路灯的照射下不祥地拉得老长。因为不小心读了罪过的书,玛莉安娜在心中忏悔。她牵着哥哥的手,缓缓走在覆雪的小路上。白天那些灿烂夺目的商店早已打烊,营业的店家换成以年轻人为客群的葡萄酒吧和廉价饭馆,逸乐欢快的喧哗声自店内传出来。米歇尔望着玛莉安娜的小脸,问道:



“你读得好专心啊,觉得有趣吗?”



“一点也不……”



玛莉安娜摇摇头。粗硬的头发宛如反映了她沉重的心,跟着缓缓摆动。



玛莉安娜天生像父亲,对事物很少感到疑问,信仰坚定,对她而书,哥哥的心一直是个谜。读过哥哥钟爱的书,玛莉安娜才总算了解,米歇尔是因为习惯质疑既有的价值观,过度深入思考,才会进而产生迷惑。玛莉安娜心想,米歇尔或许是对父亲的教诲,也就是所谓的信仰与正道,感到质疑和不解。读书俱乐部的客人也是具有相同特质的一群人。质疑是美的,思考是正确的,但是,那也是一条容易令人坠入虚无、引人走向毁灭的可怕道路。天主啊,求求您,请不要让哥哥的灵魂落入南瓜世界的魔手、名为空洞的虚无——玛莉安娜在心中向天主祷告着。



米歇尔对妹妹的苦恼丝毫不察,失望地垂下双肩。



“这样啊,不有趣吗,看你读得那么认真。倒是,你的背影和爸爸愈来愈像了。”



“讨厌,才没有呢!”



玛莉安娜摇摇头,紧握住哥哥的手,



“我喜欢哥哥,我是想了解哥哥才读的。”



“……那你如愿了吗?”



“没有。不过,我还是喜欢哥哥。”



看到玛莉安娜闷闷不乐的表情,米歇尔悲伤地蹙起眉头,来到修道会前,他满怀恨意,瞪视着那幢庄严古板,压迫戚有如父亲的建筑物。



“哥哥?”



米歇尔弯下身子,在妹妹的小圆鼻上轻轻一吻。玛莉安娜痒得缩起脖子。米歇尔抱了抱妹妹瘦巴巴的身子,低声说:“别太勉强自己,太认真会折寿的。”他目送妹妹跑上石阶,打开门,待妹妹的身影被吸入修道会的建筑物里,便匆匆沿着来时路折返。



一回到读书俱乐部,合伙人尚与劳尔一脸促狭地等着他。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在柜台托着腮读书,两人一等米歇尔冷得缩着脖子回来,便迫不及待地说:



“恶魔米歇尔在妹妹面前完全变了一个样啊。”



“再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了。”



被两人争相调侃,米歇尔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叼起烟,不悦地点了火。



“……哪有这回事。”



“恶魔米歇尔”,是损友半开玩笑替这名不知令多少巴黎女孩落泪的美青年取的绰号。遭朋友取笑的米歇尔心情不佳,随手将玛莉安娜留下的《哲学福音南瓜书》放回书架上,又一次低声重复:“没有这回事。”



此后玛莉安娜忙于学业,无法取得休假,没有再去找米歇尔。大约过了三个月,玛莉安娜总算可以自由行动时,冬天已然告终,温暖的季节来临了。



冰雪下的巴黎,萧瑟的冬天终于结束,七叶树小径上鸟儿交错飞舞,稍来春的讯息。阳光更添耀眼,照亮林木,绿叶在干爽的风中摇曳。



在王宫广场绕圈的旋转木马也放慢了速度,期初乘坐的都是孩子和年轻情侣,但近来只见一脸内向的老人和严肃的女教师也坐在蛇身上,提心吊胆地随之旋转,年轻的吉普赛人意兴阑珊地弹奏着怪兽造形的四脚手动风琴。差不多也到了他们向北移动的季节了。这一天,玛莉安娜造访了久违的“哲学福音南瓜”。她的脸蛋似乎成熟了一点。季节同样降临在少女身上,快速拨动时间的指针,让孩子一步步确实地长大成人。



玛莉安娜听哥哥说到吉普赛人即将离去的消息,有些遗憾地答道:“这样啊。”米歇尔把店交给尚和劳尔,带着妹妹来到店外。



玛莉安娜脚步轻快。米歇尔的头发长了一些,在春风吹拂下有如青壮骏马的鬃毛。玛莉安娜眯着眼仰望耀眼的哥哥,微微一笑。不久,两人来到王宫广场,米歇尔指普吉普赛人说:



“选一个你喜欢的吧,有旋转木马、杂耍棚和舞蹈秀。”



“这怎么行呢!”



玛莉安娜连忙摇头,铁锈色的头发晃动着,眼眸里露出怯色。只见怯色愈来愈浓,玛莉安娜紧紧闭上眼睛。



米歇尔觉得好笑,凑过去凝视着妹妹的脸说:



“偶尔小小寻个开心,天主不会责怪的,爸爸也不会。娱乐和开心都不是罪过。”



“哥哥……”



“那算命怎么样?来算算你的未来吧!我看一定是光明灿烂,前途无可限量。”



和我不同——米歇尔在心中补上这一句。玛莉安娜仿佛听到了这句无声的话语,双眸顿时黯淡下来,依着哥哥的提议,轻声踏进搭起黑色与紫色帐子的算命摊。



摊内黑蒙蒙一片。玛莉安娜紧挨着哥哥的背,环视四周,眼睛适应光线后,看到一个满头肮脏银发的老婆婆蹲在一角,面前有颗淡紫色的水晶球。察觉两人进来,老婆婆白浊的眼睛斗然睁开,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了。



“想问未来吗?还是想诅咒过去?”



“……问未来。”玛莉安娜怯生生地说。



她清澈的声音颤抖将,老婆婆微微眯起眼睛,玛莉安娜很快又说:“为了创办教会女校,我准备远渡重洋,到外国担任教职。我也知道外国生活困难重重,我想请问,教育机构能不能顺利营运,那间学园的未来是不是充满希望。”从未听妹妹提起梦想的米歇尔,一反常态神情认真地凝视玛莉安娜颤抖的嘴角。



老婆婆望进水晶球,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以嘶哑的尖声说道:



“啊啊,我看到一所学校。哦,有好大一个你。”



“好大一个我?”



“是铜像。哈哈哈哈,还做得真大啊!”



“咦咦?”



“学园会开上一百年。”



“……一百年?”



“是啊,就像一场漫长的沉睡。百年之后,会有外来者到来。”



“外来者?那是什么意思?”



“男人啊,是你带来的。然后,你们会混在一起。”



“……”



“你要问的是什么?哦,学园的未来是否充满希望是吧?那当然了。不过,这些孩子长相真奇怪,你究竟要去哪个国家啊?我从来没看过这么黄的肤色,看来是很遥远的国度。”



“咦……”



“……不过,在你出发到异国前,会遇上怪事。真是怪事,你会改变,会发生重大的转变。你变得判若两人。这真是奇怪了。”



老婆婆呻吟着说,然后猛摇一头银发,发疯似地狂笑起来。玛莉安娜很害怕,蹙着眉头瞪视老婆婆。米歇尔付了钱,拉着妹妹走出算命摊。玛莉安娜吓得像只颤抖的小鸟,不过在广场的长椅上休息片刻后,又恢复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