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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守*(1 / 2)



(注:把关关所的人。关所是古代设于交通要道,微收过路费及检查行的行人、行李的设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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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掉引擎后,歌声也停了。烦人的重复旋律终于结束令我有种浑身一颤的解放感,然后,想到自己根本没必要勉强聆听早已听腻的CD 。我不禁啧了一声。



不过,从小田原出发至今三个小时,开著破旧中古车不断攀爬迂回的山路,如果连音乐也没有实在受不了,我深深感到,香菸抽完了是最大的败笔。还在盘算在哪儿应可买到香菸时、道路已进入山中再也没有商店。要是能抽菸,也不至于一直聴那张全是烂歌的专辑了。我把咀嚼半天已没有味道的口香糖用面纸包裹,扔到副驾驶座。



我早有心理准备,知道一旦开门便会有盛夏的热风。那种混合热气与湿气令人不快的风。但是吹来的风,意外乾爽,甚至带有凉意。这是翻越伊豆半岛天城连山的道路之一。虽不佳,空气倒很新鲜。蝉声很近。



我尽情伸展一路蜷缩在驾驶座上的身体。朝自己的车子转一看,才发现车子斜著打横停在休息站的狭小停车场。本想重停一次,但沿著这条山路开了一个小时,前后及对向车道都没有看到一辆车。想来不致造成别人的困扰。



我比较担心的,毋宁是休息站有无开门营业。在车流量这么少的道路不可能赚钱。识皮屋顶,看似沉重的玻璃门。门内可见的桌椅不见任何人影。没有其他 车辆。所以我知道没客人。问题是店面是否有营业。



面向进道路,竖立白色的铁皮招牌。油漆已处处剥落,露出底下金属的银色。以黑字书写的「休息站 咖啡 香菸 乌龙面 荞麦面」这些文字还在。但似乎以别种颜色书写的店名已褪色消失,装在招牌上的黄色旋转灯,动也不动,因为没电。大老远来到这里。如果空手而归未免太不甘心!我焦躁地环视四周,视野余光顿时有新鲜色彩掠过。



在停车场的角落,有座小佛堂。是连观音门*都没有的佛堂,还很新。探头往里一看,供奉的好像是地藏菩萨,吸引我注意的,是那佛堂前上供的花。是很适合拜佛的白色与黄色的小菊花,插在牛奶瓶里。即便在八月酷暑中也不见枯萎。这些花是今日上供的。换言之,今天这里有人来过。



(注:日本将对开的门称为观音门。因供奉观音菩萨的佛龛多半有这样的门扉。)



我随兴地蹲下,朝菊花伸手。



「欢迎光临。」



不意间响起的声音,令我悚然一惊。



转身一看,刚才明明一个人影也没有,现在休息站的入口却站著人。



是个彷佛一手便可举起,很小很小的老太太。



「这个季节来往的车辆不多。」



一边放下装水的杯子。老太太说。



「没什么好招待的。」



反正我打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就算对方说可以弄点什么吃的,我大概也没胃口在这满是尘埃的休息站用餐。不管怎样先买香菸要紧。



「有香菸吧?」



我不安地问,老太太连牌子也没问。



「有有有,香菸是吧。只有这种。」



她拿来一盒,这是久旱逢甘霖。刚才选苦苦渴求一根菸,现在想到随时可以抽菸,心情顿时从容不少,倒觉得不急著立刻抽也无所谓。不管怎样我先点东西。



「还有,来杯咖啡。」



「好好好。」



点了东西后看菜单。咖啡很便宜。便宜得像是开玩笑的价钱。我怀疑大概有二十年没涨价。我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想再点个什么东西配咖啡,但甜食顶多只有哈密瓜汽水,实在没办法。我告诉自己我不花钱是因为菜单太寒酸了,顿时心情好转。



没有空调,倒是装在靠近天花板的风扇正在转动。也许是马达老旧,扇叶发山沉重的嗡嗡声不断摇头晃脑。



咖啡不好喝也不难喝。老太太拿著托盘一直站在旁边,我随口搭话;:



「您说这个季节车流量少,意思是说也有多的季节吗?」



「哎。」



老太太咧嘴一笑, 是看起来善良无害的笑容。刚才在炎夏的日光下看到时以为她年约八十。但是现在这样在室内笑起来,是否超过六十岁都值得怀疑。她脸上的皱纹很深,肤色微黑。光靠休息站的生意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收入,或许她还有土地。



「那是秋天。秋天生意兴隆。」



「噢?秋天有什么特别活动吗?」



「当然还是赏枫, 大家都赞不绝口,说风景很漂亮。」



我暧昧点头,啜饮咖啡。要赏枫的话此地太过深山野岭,也看不到可以欣赏风情的名胜古迹。她所谓的生意兴隆八成也好不到哪去吧。



「不知您是从哪来的?」



「东京。」



「哎哟!」



老太太夸张地扬声。



「那可远了。您要去哪里?下田吗?」



「不,还没有决定……只是因为工作关系,先到处逛逛。」



「噢,工作,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类似记者,上面叫我调查伊豆的事写点东西。」



我随口回答,老太太听了:



「这样啊,这样啊。」



她反覆说著,频频点头。



我尽可能慢慢喝咖啡。其间,视线扫过店内。桌子有四张,桌面是绿色的,桌脚是细细的铁架。椅子是没有靠背的圆凳。有些椅面的塑胶已裂开,露出里面的泡棉 角落较高的位置放著电视。是意外崭新的电视,收银台有老旧的招财猫。地面裸露水泥,没开灯,大概是觉得大白天的不用开灯吧。窗口的确射入夏日阳光,但还是有点暗。与其称为休息站,感觉更像是小餐馆。



我拿著咖啡杯,若无其事地问:



「这间店,就您一个人经营吗?」



「对。直到四年前还是跟我老伴一起,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那很辛苦呢。」



「不会,也没什么。您也看到的,反正没客人上门!」



老太太说著,以惊人的大嗓门笑了。那是连我也差点跟著笑出来的开朗笑声,看来她很爱讲话。这样更好,否则我就白来了。我当下兴致大增。



「您不是说秋天生意很好吗?那么这间店,是您与先生开设的?」



「不,本来就我先生一个人经营,他倔强地说,这是从上一代传下来的店所以不能关门。也没赚到钱。等于是靠我挣的钱养家糊口。他是个手很巧的人,店面即便破损,只要有钉子与强力胶他什么都可能自己修补好,所以要维持这间店倒也不费什么钱。」



听起来一点也没有怀念之情,老太太就像在讲他人闲话般如此说道。



「没有挣钱,您还有别的工作吗?」



「我本来在医院当事务员。不是我要说,那间医院很马虎,如果我不在恐怕连药都没了。我至少够资深,所以很受到院方器重,工作了三十年,才来这间店。」



「原来如此。那您也经历过不少事。」



「就是啊,是经历过不少。」



电话响了,是那种叮铃铃的古老铃声,「抱歉失陪一下。」老太太说,走向电话。



咖啡剩下一半,我只是装模作样地沾唇,如果把这杯喝完了。就必须另找藉口与老太太搭话。



听著讲电话的低沉声音,我回想这次采访的目的。记事本放在牛仔裤的口袋。而胸前的口袋里。录音笔在这瞬间仍在继续录音。







我对老太太自称记者,其实我是写手。我并非故意要隐瞒工作。只是觉得对方大概无法理解这个名词的意思。



就是这个月初的事。熟识的编辑联络我:「有一份急件,你可以写都市传说类吧?」之前篇幅虽小但好歹是连载的专栏被停掉,我正愁每天只能靠存款坐吃山空,所以一口就答应下来。



一问之下,对方说要以都市传说为主题弄个杂志书(MOOK )放在超商贩卖。是不知炒第几千冷饭的企划。八月开始采访,再怎么急也要九月下旬才能出版。如果想多花点时间弄出稍微像样的书,一眨眼就会拖到十一月出版,那样赶不上夏日的鬼故事盛行期 。总之不可能会是本好书。不过,那当然都与稿费无关。



这项出版计画有数名写手参与,我被外派到的是「交通类都市传说」的单元。六页的有四篇,四页的有一萹。六页的报导主题己事先指定,是「涡轮阿婆*」与「无头骑士*」之类,都是老掉牙的故事。几乎没有发挥创意的余地,也不需要找资料做什么采访。那四篇六页的报导不到两天就写完了。



(注1:都市传说之一。据说行驶在隧道或高速公路时,会突然有人敲车窗。一看之下是个阿婆以惊人的速度与自己的车子并行,或超越车子回头一笑。背后贴有写著「涡轮(turbo)」的纸条。)



(注2:都市传说之一。有人在某条道路横向绑上钢琴线,导致高速行驶该地的摩托车骑士脖子被割断,变成鬼魂的无头骑士从此夜夜骑摩托车在那条路上徘徊,日本全国各地皆有类似传说。)



「你的动作还是这么快啊。真的是优等生。」



电话彼端的编辑似乎很开心。



「继续保持,四页的报导也拜托你啰。」



然而,顺利的进度到此为止。



四页的报导没有指定主题。只叫我「自己看情况填满字数」。照片也是,若是摹拟想像图,编辑部可以准备,但对方说最好我自己也能拍几张。主题任我决定这本身就是信赖的证明,这点令我很高兴。但是,打从一开始我便已想像到,这四页报导将会成为最大的难关。



我没有拿手的报导主题。对于该怎样找主题也毫无慨念。因为我对都市传说本来就没有兴趣。



以写作为业,已有七年。



我本来想成为专写运动报导的作家。其中,尤其是格门技',我自认对拳击与角力很拿手,对剑道及柔道等武道方面也可以写得有模有样,于是开始这份工作,我希望将来也能撰写相扑的报导,提高名气与地位。



大学时代很照顾我的学长,比我先一步成为知名的作家,透过他的介绍,我替运动杂志写了一些报导,两年后终于有了定期性的工作。



同时。我渐渐发现,虽然我自以为对运动如数家珍,其实我这种程度的知识很寻常,那个打击并不大。缺乏知识只要再补充就行了――然而,更致命的是,我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运动。



我会紧盯著华丽的世界杯大赛,却对土气的无头衔赛(non title match)与会前赛冷淡以对。也勿觉得自己发掘有望的新人有多数有趣,只会对某人爆红后跟著追新闻。,简而言之,就连在我以为最拿手的运动领域,我也只有表面上的兴趣。



即便如此,我颇有几分小聪明,所以还是什么都能写,虽在内心暗自嘲笑无



聊透顶。但是只要编辑叫我写撰文赞美,我便可以不停写出一堆歌功颂德的报导。介绍工作给我的学长,大概看穿我这种个性,一再如此忠告。



「听著,千万别变成样样包揽的写手,你很机灵这所以什么都能写,但是其实如果什么都写,绝不会有前途。」



但我只顾著迢迢眼前的三、五万圆稿费,果眞成了那种样样包揽的写手,这一年来,运动类的报导一次也没找过我。



如果指定我写某种都市传说,那我自负白己的成果与速度都是专业级,可是。若叫我自由发挥四页篇幅,我的手当下卡住。每次都这样。



结果,这次我也跑去找学长求救。那位学长真的是个好人,他苦口婆心一再忠告_我却当成耳边风,但他依然热情地欢迎我,并且,他的确有才华。学长的专长是咒术及祈祷之类的古老灵异,都市传说有点偏离他的专长。可是。他立刻就提供我一个题材。



「我本来打算改天要写,不过没地方可以刊登,也没时间搜集资料,所以一直放著没用。怎么样,你要吗。」



在学长的公寓,我盘腿坐在厚厚的垫子上,翻开他给我的档案夹。上面写著「呼唤死神的山岭(暂定)」。



「这个标题,真的只是暂定。 」



学长不好意思地说。



档案内容是这样的:



在伊豆半岛的南部,有桂谷岭这个山岭,那是从下田北上必经之路,昔日与天域岭齐名。但是两条路线的险峻程度差不多,桂谷岭的长度却长了一半,之后随著天域岭日渐发展。桂谷岭的交通量就减少了。



即便如此,对于伊豆半岛尖端的小镇豆南镇而言,桂谷岭仍旧等同生命线。这条路虽然冷清但持续使用至今的道路,近年来。据说一再发生奇妙的意外事故。



都是死亡事故。驾驶们自山路坠崖身亡。档案记载的意外事故,这四年来有四件。死找五人……



学长的调查,乍看之下很周详。也有现场的照片,连死者的简历都查出来了。搜集了这么多资料居然没写成报导未免太浪费,但我多少可以理解那个原因。



「谢谢学长。」



我先这么声明后,说道:



「但是,这个会不会有点太普遍了?」



在平凡无奇的路上每个月都发生事故的话,绝对可以成为报导题材。但是,在想必没有好好修补的崎岖山路,一年发生一件祸,能够算得上「都市传说」吗?



「会吗?」



「该怎么说,因为什么也没『出现』。我是说,像涡轮阿婆那种鬼怪。」



「噢。」



学长彷佛被我这么一说才发现似地报以苦笑。



「那若是落败武者传说就行了吧。」



「说到落败武者,是平家的*吗?」



(注:平家的武士及同党在治承、寿水之乱(源平大战)败给源氏后,纷纷逃往深山或孤岛隐遁,留下种种传说。)



「那里是伊豆耶。怎么可能是平家。」



「原来如此。」



对学长而言,一提到伊豆的落败武者或许立刻就会浮现鲜明形象。但我只能不太诚恳地应声附和。专业领域不同我也没办法,我如此告诉自己。



「落败武者吗……」



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已脱离会看都市传说书籍的读者喜好……就算要用这个题材,人物想必也需要下工夫再润色。比方说含恨而死的飙车族,或日本兵的鬼魂,如果有这种鬼魂出现应该就交代得过去了……



我蓦然自档案抬眼,学长交抱双臂苦著脸。大概已经想通了知道那果然不是能用的题材。或他改变主意,打算自己写这篇报导?



二者皆非。学长最后呻吟似地说:



「唉,或许你还是不要写那个比较好。」



「为什么?」



我只是基于礼貌发问。学长弓起上半身重重吐出一口气。



「这只是我的直觉啦……我总觉得那里眞的有那个。,我想起来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放著那个题材没有写。」



「真的有那个?」



我刻意语带凝重。我在这种地方反应很快。但是内心,却觉得学长的坏毛病又出现了。我暗想,如果没有这个毛病,他其实是个好人。



「是的,桂谷岭有问题。甚至可以说有什么鬼怪。如果不格外小心,会很危险喔。」



学长不时会说出这种「我相信有鬼」的发言。每次,我都忍不住怀疑这个人为何会成功。我不想把一个对我有恩的人往坏处想,但会谓这种话的人分明就是笨蛋。,撰写鬼故事没关系。煽动人也无妨,但是自己相信还得了。



这一刻。我决定就用桂谷岭的事故写成「都市传说」。反正没有其它的题材,况且我没有自信能够以灵活的写法掩饰题材的平庸。但是,决定写这个最大的理由还在其他。



我想,我一定是渴这望将学长迷信的言词一笑置之。







「不好意思 。突然有电话。」



老太大微微鞠躬致欢。一边走回来。



「对了,刚才聊到哪儿了?」



说著,她在我对面的椅子坐下,就休息站员工而言这是超出常识的行为,但老太太笑嘻嘻地,对于继续聊天似乎毫无疑问,我当然也求之不得。



「聊到这间店的历史。经营了很久吧?」



老太太用力点头。



「对。托福,好歹还维持到现在。」



「整年都营业吗?



「这一带不会下雪,所以终年营业,哪怕是下雨,或是刮风……」



车流量这么少的道路,通常只有秋天才营业。如果整年都营业的话不会赔本吗?我多事地暗想。



「您是从前面的小镇通勤吗?」



「对。」



提到小镇,老太太的声音不觉多了一股温情。



「是的,那叫做豆年镇,是什么也没有的小镇。」



「您现在一个人住?」



「是的。」



「那很辛苦呢。」



老太太展颜一笑。



「也不会我女儿从都市回来了,她在各方面都会照顾我。外孙女也大了。经常来看我,我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我也跟著笑了



「您外孙女真孝顺。」



「对。那倒是眞的。」



我端起咖啡喝。还没触及采访目的,。如果喝太快就麻烦了。所以找只是假装喝一口。又放回桌上。



我本来还迟疑著该如何切入正题,但她这么爱讲话我应该不用费心动手脚了。



「对了。我听朋友说,这条山路最近经常发生意外。」



我突兀地问道,本以为她应该会有点迷惑。但老太太比出招手的动作,迫不及待地倾身向前。



「你说对了。真是的,都是年轻人,太可怜了,先生。你开车也得小心。」



「是。我会。全都是年轻人吗?」



「听说是这样。年纪大的人哪。都已习惯这一带的山路了。」



「在小鎭也引起话题吗?」



「那当然。这几年来,这种小镇每次上报纸都是因为发生意外。就在这前面哟。」



她自昏暗的店内,指向炎夏的户外。好像没有风,窗外树林的叶子文风不动。



学长给的档案,让我早已知道意外发生的地点,正如老太太所言,就在这个体习站前方不远的转角,意外事故发生。



即便是向来轻视都市传说与鬼怪的我,看到那个档案时也有点毛骨悚然。四件度外事故。无一例外,都发生在同样的转角……就现照片所见并不是角度那么深的转弯,但车子却倒栽葱直落谷底。四辆车都从那边坠谷,造成五人死亡。



「是很危险的路段吗?



听完老太太的大致叙述后,我预定亲眼去看看那个转角。事故频仍所以是相当危险的路段这我就知道,但我还是想听听本地人的说法。



可是老太太把嫩巴巴的老脸一歪说道:



「别提了,其实,我并不觉得路有多危险。」



「是吗?那是因为您每天都走那条路来这里吧。」



「是的,开著破旧的小货车、不管刮风下雨都走那条路,但我从来不觉得有多危险。」



实际感受或许真是如此。但这样无法写成报导。他这个评语想必不能用。不,或者,乍看之下平平无奇的路段却事故频传,作为鬼故事反而更有趣?



「是什么样的路可以告诉我吗?」



「问我亲什么样可难倒我了,就是很普通的路。」



老太太稍微想了一下。



「从这里过去,起先有一段是笔直的下坡路。说是笔直,其实是渐渐向左弯的路,那个,我想想喔,大概要走多久呢……漫长的下坡路会烧坏煞车所以我先生经常骂我要用引擎煞车。不过现在的车子性能好,应该不会有那种问题。」



引擎煞车这种名词 ,白从离开驾训班后已很久没听到了。



「然后继续往下走,会发现一个很大的转角。是大幅向山谷那边伸出的路,如果停车下去看景色很美,路肩很宽。按照正常走法,就算有一点向外扩张也不算是什么危险的路,那叫什么来著的……这年头东西的名称太多真是伤脑筋。就是路肩的,白色的那个。」



「护栏?」



「对对对,就是那个。甚至可以不用加装护栏。路边倒是有栏杆,不过我听说坠崖的车子把那个撞断了。还没修理好、所以现在暂时用绳子围起来。」



学长借给我的档案中,也有那个现场的照片。



崖边没有护栏,竖立著褐色的铁栅栏,但某一部分兀然消失。那里。大概就是坠崖的车子撞断的地方。缺口的地方重重围起黄色与黑色的标志绳。而更远处, 可以在层峦叠翠的山腻彼方看见一点点太平洋。虽不知是多高的山崖。但四起坠崖事故都无人生还,所以大致可以想见。



这张照片光是看著就会令人萌生模糊的不安。现在,好像也保持原状。



「那么,过世的人……」



「是。」



老太太用力点头。



「叫做前野先生,是县里的公务员。」







前野拓矢。



生于静冈县沼津市。事发当时三十一岁。是静冈县政府的员工。未婚。学长的档案夹里没有此人的大头照,但是注明了他是「文化.观光局」。



去年的十月二日(周二) 下午四点五十分左右,经过桂谷岭的货运公司员工,发现铁栅栏的破损处围起的绳子断掉。当时本已直接驶过,但回程时看到还是同样状态令他越想或不对劲,于是停车四下查看。结果发现坠落谷底的车辆,急忙通报110。



大约四个小时之后,前野拓矢被收护车送往医院,却已回天乏术。



「他是个很热心的人。」



老太太不胜唏嘘地说。



「您认识他吗?」



「对。他也来过我们店里几次。」



我来这间店,是想听听在事故现场附近开店的人有何说法以便填补字数,没想到,意外大有斩获。如果能够打听到死者生前的故事,便可当作报导的重点。我不禁热切地倾身向前。



「所以。他是什么样的人?」



老太太对我无形中的亢奋视若无睹,依旧保持慢条斯理的口吻。



「噢,我说过了,他很热心。」



「是年轻人吧?」



「很年轻喔。是个娃娃脸的人,个子很高。不过,现在的人个子都很高,所以我也不确定。」



她说著笑了。



「他很会流汗,这一带很凉快,但前野先生每次都满头大汗。说到县政府的公务员,我以前在医院上班时看到的。个个都很蛮横。年纪跟我小孩差不多却傲慢无理的人,我也见过不在少数,可是,前野先生不一样。就算是对我这种老太婆,他也客气行礼说请多指教,他不太会笑,但是眞的很热心。那么出色的人年纪轻轻就死掉, '实在让人很遗憾。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她一再重复热心这个字眼。想必是印象格外深刻。为了再多套一点话,我主动丢出话题。



「县政府的员工跑来这里做什么?是碰上放假吗?」



想必不是。事故发生的十月二日非假日、县府职员来游玩的可能性很低。,该说是果然吗,老太太瞪圆了眼说:



「怎么可能,是公事!」



「公事。这条路前方就是豆南鎭吧。他去那里办公事吗?」



「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来著的?」



说著,老太太苦脑地摩挲膝盖。



「对了对了。他说正在寻找资源。」



「寻找资源?」



「对。」



蝉鸣不絶。靠近天花板的风扇,送交温热的风。老太太以令人烦躁的连度慢呑呑叙述。



「也说是县府的任务,正在寻找新资源。据说跑遍县内各地。巡回各地的乡镇公所,挖掘当地的资源就是他的工作。即便是我们看来好像很无聊的东西,他说只要好好调查并获得县内的评定,就会成为话题。他是这么说的。」



所以虽说是资源,但应该不是指石油。



「那么,他应该是要去这前方的豆南鎭工作才对。」



「不知道。我想应该是。毕竟这条路只通往豆南镇。」



「结果,发生意外……他是那种开车很危险的人吗?」



结果起太太听了,微微一笑。



「谁知道。我活到这杷年纪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唯有驾驶不能看外表论断。我先生也骂我开车像是要打架。」」



或许吧。



事故的原因,学长的档案也没写,或许前野拓矢开车太莽撞,也可能如老太太刚才所言。漫长的下坡路造成煞车失灵。或许有必要检查一下现在车子是否也有那种危险?



不。应该用不著那样做。只不过是要填补四页版面,根本犯不著迫究事故的原因。「不知何故,很不可思议」的程度就够了。



「所以,您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几时?」



我随口这么一问,老太太摇手。



「拜托,你不要像警察一样问话好吗?」



「啊,对不起!」



我急忙低头道歉。



幸好,老太太似乎并没有嘴巴讲的那么不高兴,她微微叹气,如此说道:



「不管怎样,都太可怜了,前野先生固然年轻。之前同样也是个年轻人。虽然很粗暴,但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就该死!还是很可怜!不过。这也没办法吧!」



「之前的意外事故您也知道吗?」



老太太像是觉得选么理所当然的事还用得著问,露出错愕的表情。



「对,不管刮风下雨我都会来,所以我当然知道,是一位田泽先生,和一位藤井小姐。」







田泽翔。



生于静冈县豆南鎭。事发当时三十六岁,无业。



藤井香奈。



生于千叶县白井市,事发当时三十二岁、服务业。



学长的档案里。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两人的照片。只见两人在夜晚的海岸边倚著汽车,男人睨视镜头,女人伸出舌头。或许是闪光度的关系,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原子笔自照片中的男人画出一条线,潦草注明「吃软饭」。眞亏学长连这种事都查出来。至于女人的「服务业」没有详细记述。



也许是学长弄到照片时打听过,关于田泽还写了其他情报。此人有前科,档案中草草记载「因你害公务遭到逮捕。(据说)踢警察的脚踏车?」



两年前的六月三十日(周四)晚间八点三十分左右,自豆南鎭参加法事归来的男性(六十六岁),看到灯光坠落谷底。男性怀疑是汽车的车头,于是在疑似坠落地点的转角停车,看到谷底有直尾灯发出红光,通报110!



救援行动在天亮后展开,行动开始的两小时之后,确认俩人都已死亡。



「田泽先生好像是在豆南镇出生的吧。」



我这么一说,老太太瞪圆了眼。



「咦?你倒是消息灵通!」



「不是,那个……因为我是记者。」



情急之下 随口唬弄。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自称是调查意外事故的报导作家昵?



理由很清楚, 就算我自认看得开,对于自己身为包办写手的况状还是有点扭怩。所以无法同他人自承身分。老太太对我的身份似乎毫无兴趣,只回了一句「这样啊」



「呃,您与田泽先生认识吗?」



老太太摇手。



「没错,豆南的确是小镇。但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不过,后来我听说他是我以前同事的亲戚。」



虽说不认识,好像还是在哪儿扯上关系。



「我吓了一跳,虽说就笕认识也救不了他,但还是觉得很可怜。」



「田泽先生是和女人结伴同行吧。是返乡探亲吗?」



「别提了,我听说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事。」



看来本地人之间果然充满流言蜚语。明明没有人偷听,老太太却压低嗓门。



「据说,他在东京欠了一屁股债,是回冢借钱的。田泽先生家还有一个小儿子。那孩子很孝顺,所以老俩口大概想把财产留给小儿子。见父母不同意,田泽先生那该算是说服吗,据说几近威胁,他直接找父母谈判。硬要他们把钱交出来。」



「原来如此……对父母而言是不速之客,那么发生意外事故想必松了一口气吧?」



结果 太太一听,猛然皱起眉头。挤出很深很深的皱纹。



「我告诉你,为人父母者。不是那样的。就算是让父母头疼的孩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很伤心。」



「是这样吗?」



「是的。我女儿也不是什么有出息的孩子,但她若是比我先死,光用想的……」



她感既万千地说。



「原来如此……」



说到这里,我忽然察觉不对。



「对了,刚才您说田泽先生是个粗暴的人是吧?」



「是的。」



「您说不认识他,那么是他来店里时动过粗吗?」



老太太一听,像是就等我这样问似的地向前倾身。



「对,虽然我很不想说死人的坏话。」.



她刻意皱起脸。



「他好像和带来的女伴吵架了,心情很不好。」



「能否把那天的事详细告诉我?」



听我如此恳求,老太太像要强调免谈似地大幅摇手。



「一点意思也没有。到我这个年纪老是忘东忘西的,况且,我也不想说死人的坏话。」



她好像的确很健忘,同样的话讲了两遍,但她嘴上这么说。分明就是蠢蠢欲动很想讲。



「拜托透露一下嘛。」



被我这么一怂恿,果然老太太爽快地妥协。



「这样子吗?其实真的没什么意思,那,我就说给你听听吧。」



说著,她把皱巴巴的手放在腿上,或许是心理作用,我觉得她好像倏然挺直腰杆。



她以慢吞吞的声音开始叙述。



「那应该是五月,或是六月吧。总之我记得是雨季。连续多天阴雨之间,总算有一天一早就放晴。季节如此谁也没办法,但那种黏答答的闷热,就算上了年纪还是很讨厌。不懂是所谓地球暖化的关系,现在过日子好像比以前更难受。



「这间店早早上十点开门。所以那天想必也是如此。不到秋天不会有那么多客人,所以我想那天应该也是。一成不变的日子已经太习惯了,就算有一点变化,以无法一一记住。



「不过到了傍晚,那两人进来时的情景我还记得,虽是昼长夜短的季节,天色终究快暗了,我正准被打烊。这时,一辆车子的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驶来。感觉就像要直接冲过来,男人下了车,但是好像很不高兴,对著一起坐车的女人怒吼。他点的,这个我没告诉警察,是啤酒。我是看到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所以本来照理讲我应该拒绝卖酒给他。但我毕竟是一个人开店,万一他闹事我可不是对手。我照他的要求,端出啤酒。期间,他一直很不髙兴。若说句难听话也就算了,他还到处乱踢乱踹让我很困扰。」



「他还乱踢?」



「对。」



老太太把手放在膝上,「嘿咻」一声站起来,把手放在并排的一张桌子上。



「你看这里也是。被他猛踹了好几脚,桌脚都凹了。」



我站起来,看著老太太说的桌脚,生锈的桌脚,被她这么一说的确看似凹陷。就算东西老旧,能让铁制的东西凹陷,可见当时踢得肯定很用力。



「当时他有说什么吗?」



「不知道……他嗓门很大可是好像口齿不清,讲话方式很奇怪,我也听不太懂。我本来觉得以我这个年纪而言算是听力很好。」



那不是听力的问题。八成,是他以恫吓的方式卷舌讲话。那就难怪老太太听不清楚了。



「他的女伴是什么反应?」



老太太歪起头思忖。



「呃,我不太记得了。我想可能是气呼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