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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 2)


“在这方面,你父亲应该比较容易点头。关键是你的想法。”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对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神原说,“官司或许会赢,可我不认为你的心情会因此变轻松。”



俊次的胸中突然卷起一股旋风。我心里怎么想是我的事,你别他妈的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乱说一通。反正我不痛快,我看你们全他妈的不顺眼!



脸颊发烫,太阳穴边汗水直淌,旋风越刮越猛,胸腔几乎炸裂。必须大吼一声,不然非憋死不可。俊次刚摆开架势要高声吼叫,“哐当”一声,事务所内侧的门猛地打开了。



满头大汗的大出胜粉墨登场。他上身马球衫,下身穿长裤,腰间系一根宽皮带,皮带扣金光闪闪。



“啊呀,先生您来了。”



又短又粗的脖子,剃得很短的寸头,小眼睛,宽鼻翼的大鼻子,简直就是“粗鲁老爸”的活标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到了大出俊次:“哦,俊次也在。”



俊次说不出话来,就跟舌头被吞下去了似的。



“是为了刚才我向您说起的那件事。”风见律师依然坐着,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脸,用平板的声调说道,“就是校内审判的事。俊次的辩护人来向社长您打招呼了。”



神原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我是神原和彦。”



俊次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汗。



“怎么着?”



在自己那张转椅上坐下后,大出胜拉开抽屉,胡乱翻找起来。



他没有朝这里看上过一眼。可大出俊次依然怕得像一只被蛇盯上的的青蛙。



“学校里要开展审判。这里有一份学生写的简要说明,等会儿您看一下。”



大出社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看不到骨头的胖手指捏着一块廉价的备用印章,凑近眼睛确认着。



“不是不跟学校打官司了吗?风见先生,连校长都被开除了。”大出胜的语气十分愉快,“罪有应得!那些不知赚钱辛苦、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就该落到这样的下场。混账老师个个都这样。”



俊次又流出了羞耻的汗水。老爸口中的“混账老师”让他感到害臊不已。



“这次是我打官司。”话出口后,连俊次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的声音?这话是我说的?



大出胜正要关上抽屉,听到这句话,他这才抬起头,看着儿子。



“啊?”



“这次是我的审判。”



看了看风见律师和儿子俊次,大出胜爽朗地笑了:“怎么,你雇佣了风见先生?你准备干吗,想要告谁?”



不是要告谁!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膝盖在发抖,颤抖通过身体一直传到脑袋,连牙根都快合不上了。



“是那个叫藤野的小丫头吗?尽说你坏话的那个?”



“不对!”俊次的声音如爆炸般震耳欲聋。包括俊次自己在内的在场所有人刹那间全都惊呆了。



不对,风见律师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



“怎么了?”大出社长皱起眉头,隔着桌子朝俊次探出身子,“有什么不对?”



“说我坏话的不是藤野。”



仿佛将整座大山的错归咎于山中的一粒石子。



那么是谁?谁都一样,你这么在意干吗?反正都是些傻话,是穷鬼们在发牢骚。”推着桌子移开转椅,大出社长攥着印章站起身,“风见先生,银行的家伙回去之前,你先别走。你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吧?”



“这事等会儿再说。”风见律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大出社长大跨步走向门口,拉开了,又像改变了主意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喂,你好歹也是个应届考生,多少得用功一点吧?你让大忙人风见先生劳驾前来,我可是要按小时付钱给他的,明白吗?”



“劳驾前来”几个字还故意说得抑扬顿挫的。



“不是白来的。别总让风见先生陪着你们玩。”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神原和彦叹了一口气,发出吹口哨一般的声音。



风见律师笑了起来看到了吧?就是这副模样。”



他的笑并非出于无奈,而是真的感到非常有趣。



“井上算是白忙了。简要说明根本不需要,不声不响地干就行。明白了吧?”



大出俊次终于从魔咒中解脱出来。他依然汗如雨下,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全是汗水,闪闪发亮。



“行了。俊次也算说过一句了。要是等会儿挨骂,你就可以说,‘我不是巳经说过了吗?,”



开什么玩笑?这不又得挨揍吗?



“大出社长接下来要烦心的事也多着呢,”像是听到了俊次心里的抗辩似的,风见律师继续说,“他没那么多精力关注这件事,你会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小,放心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至少俊次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叫‘烦心的事也多着呢’?这是什么意思?”



风见律师毫不迟疑地说:“既要和保险公司交涉,又要考虑重建或购买新住宅。再说社长还有他的本职工作,还要办你祖母的七七法会。你母亲今天为此事去了寺庙。”



俊次今天从一大早就没见过母亲。不过家里经常如此,他也没在意。大出佐知子是个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外跑的主妇,在家里坐不住。这方面她和俊次一样,所以无论俊次在什么时候出去溜达,她也从不会生气。



“总之,校内审判就看俊次自己了。”风见律师拍了一下大腿。他没有站起来,倒像是在催促两位初中生动身。“神原辩护人,加油!别被人罢免了。”说着,他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不过要是没招了,也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会给你出主意的。”?



大出俊次和神原和彦再次来到烈日暴晒下的大街上,感觉像是被人赶了出来。



“我们这一趟看来是多此一举了。”神原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汗,说道。那条手帕折缝清晰,显然是用熨斗烫过的。



俊次不知道该放声大笑,还是该大发雷霆。他只觉得有某种不知名的感情闷在胸口,堵得慌。



“我可以问一个怪问题吗?”



俊次低头俯视着神原。还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吗?



“风见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哪样?”



神原和彦摆摆手,像在空中描绘一幅画似的:“我也说不好。呃,一直这么……心直口快吗?”



“他跟老爸谈生意的时候是怎样的,我可不清楚。”



“说来也是……”



“不过在对付豆狸的那会儿,他可是我们的得力帮手。”



俊次说完也注意到了,今天的风见律师可不是这样。他既没有帮老爸,也没有帮自己。如果硬要帮他站个队,那应该算在自己这边?不,他是站在“校内审判”一边的。



“他好像只是一个劲地劝我们干下去。”



神原这家伙总是会把我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嘛。”神原走着走着突然跳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说,别拿法庭当游戏玩’,然后阻止我们。”



“我们又不是在玩游戏。”



神原没有作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可总觉得有些别扭。”



“什么?”俊次问道。什么别扭不别扭的?



“不清楚。胡乱猜测也没什么意思。”



随即,他又说了句让俊次差点绊倒的话。



“我马上要去桥田那儿,你怎么样?”?



今天照样很炎热。赶到碰头地点时,野田健一已是汗流浃背。



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店内,神原和彦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到健一后,便朝他挥了挥手。神原身上的校服洁净又端正,让健一自惭形秽。



令人吃惊的是,神原并非孤身一人。大出俊次也在一旁,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啧啧有声地吸着奶昔。看到健一走过来,大出侧目瞪了一眼,推给他一杯奶昔。



“吃过午饭吗?”神原问道。



“嗯。”健一应了一声,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桌上的托盘里放着揉成一团的汉堡包的包装纸。“是去桥田那儿吗?”



健一问的是神原,大出却抢先回答道:“是啊。我不去可以吗?”



“刚才吃午饭时我们商量了一下。”神原说,“吃饭时间跑去桥田家似乎不太好。”



不可思议的是,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待在一起,竟然不会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一般情况下,这两个人应该像油和水一样难以融合吧。就像两种有着不同习性和栖息地的动物,若不幸相遇,恐怕大出会成为捕食者,而神原就是他的猎物,会发生欺凌或敲诈事件。



也许就算成了同班同学,大出也不会拿神原怎么样。因为他不但找不到茬,还会遭到反击。



至少在眼下,两人看起来似乎很投缘。或者应该说,很像一对被告和辩护人。



“我才不去见桥田呢。见了也没意思。”大出故意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一把将空的奶昔纸杯捏瘪,再“啪”的一声扔进托盘。



“风见律师怎么说?”健一问神原。神原瞟了大出一眼,笑道:“他说,我要是不想当大出的辩护人,可以去找他商量。”



健一也笑了。



大出俊次则满脸不痛快:“没我的事了吧?我回去了。”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倒椅子,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店门口走去。



“刚才说的事,就拜托你了。”神原赶紧追了一句。



大出头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真啰唆!”



“是不在场证明的事吧?”



“嗯,最好能再回想起一点。”



大出俊次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不在场证明的重要性?对此,健一感到很担心。



神原向健一说起与风见律师见面时的情形。健一原本也想一起去拜访,可大出不同意,说他不想拖着两个跟班。健一手头还有没做完的事,就决定不去了,事后再碰头沟通。



风见律师挺不错的。他觉得校内审判对大出非常重要。”



健一放心了:“好啊。”



“大出的父亲嘛,真人比电视里还要生猛得多。”神原和彦半开玩笑似的说,“看样子,大出没办法反抗他父亲。”



健一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了摆脱这个念头,他收拾起大出俊次乱扔在托盘里的垃圾来。



神原是不是也这样呢?无法反抗醉酒发疯的父亲。当时只有七岁的神原,估计比现在的大出俊次更加害怕。



对于家庭暴力,健一实在无法想象。他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最近连挨骂的情况都没有。烙印在健一心中的家庭暴力,并非他遭受到的,而是自己差点要实施的,比拳打脚踢更恶毒的“暴力”。



将纸杯之类的垃圾紧紧揉做一团后,健一说:“大出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在老爸面前的畏缩样,才不让我一起去吧?”



“估计是。”神原和彦干脆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他这方面的顾虑会越来越少。不过现在他还是挺在意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健一心想,为什么自己对大出而言就像一堆没用的垃圾呢?



“所以我刚才问过他一些你在场时他会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果然心细如发,考虑周全。



“我问他,你现在每天都干些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干。”



几乎每天都闷在临时居住的周租公寓里。



“打打电视游戏什么的,连游戏中心也不去了。”



“一个人打游戏很闷的吧?”



桥田和井口都不在身边。



“他在四中也有些死党,还跟毕业生有来往。”这些都是健一打听来的,“他跟这些人都断绝来往了?”



“好像是。应该说,《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力相当大。”



该节目第一次播出是在四月十三日,就算过去三个多月,依然在观众们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大出家发生火灾后,又播放过一期没有茂木记者出现的修改版,可当时大家都厌倦了,也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推测,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即使是参与校内审判的人,也都没有理解火灾给大出留下了多深的创伤。自己的家化成灰烬,祖母也被活活烧死,这对大出的打击要比旁人想象的大得多。难怪他会一蹶不振。”



大出俊次一蹶不振了?真的吗?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如果没有出现这个外校的神原和彦,大家竟然都会忽略这一点。



“我说,”神原把头靠了过来,健一也把头靠过去一点,“大出现在好像和周围的人完全隔离了,所以我想,对藤野他们正在查找举报人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为好。”



“明白。”



“当然,如果有什么动静,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举报人不会主动站出来的。”健一说,“藤野这么做,肯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野田,你昨天也这么说过。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了解三宅树理啊。”



神原眨了几下眼睛:“刚才我也问过大出,他觉得写举报信的会是谁,要怎么看待这封举报信。”



“他怎么说?”



“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一口咬定就是三宅树理写的,还骂了她很多脏话。骂得很凶。”神原说道。健一一下子就能想象出来。



“骂人的话放在一边,举报人是三宅树理这一点应该没错。”



神原和彦看着野田健一的眼睛,问道:“不好意思,我又要刨根问底了。你在这方面并没有有力的证据,对吧?”



“证据?那确实没有,只能依靠传言和直觉。”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因为了解三宅树理的缘故。



“你如果是三中的学生,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话健一自己听来都像在强辩。



“大出也是听过传言才相信三宅树理是举报人的吗?还是他对三宅树理干过什么坏事,间心有愧才这样认为的呢?”



“他本人是怎么说的?”



神原苦笑道:“骂了不少‘丑八怪’‘笨蛋’‘肥猪’。”



“肥猪是在骂浅井松子吧。”



谩骂的同时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确实很符合大出俊次的作风。



“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都受过大出俊次的欺负和嘲弄。尤其是三宅树理,程度更为严重,连我都见到过好多次。”



正说着,健一不由得有些惊慌。神原和彦会不会问他有没有上前制止?不过对方只是用眼神催促他讲下去。



“三宅树理本就是个有点古怪的女生。老实说,我不喜欢她。”



“原来如此。”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大概只有浅井松子一个吧,可浅井松子对她而言更像个随意使唤的家丁。”健一滔滔不绝起来,“浅井松子倒并不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和音乐社的成员们相处融洽,这是在她死后才得知的。即使长得胖,也没有因此被人讨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正因这份善良,她才会和没有朋友的三宅树理交往。这种事情,旁人都能看出来。我很清楚,因为我才是不受欢迎的人。”



健一期待神原会对他说:你才不是这样的。



然而,神原一直在沉思,让健一的希望扑了个空。



过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看着脚边低声说:“是死后才知道的?”



“哎?”



“浅井松子是不错的女生。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不知为何,健一突然感到一阵压抑,让他无法回答。



“死后才被人知道,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方在要求自己回答。看来不能沉默了。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罢了……”语调依然平稳,但听来似乎像在责备健一,“活着的时候,就算别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明白就行,即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明白。”



健一心想:他责备的好像不是我。可神原和彦明显在生气。他低头看着麦当劳店里的地板。



他在生谁的气呢?



“浅井松子死得真亏。她太倒霉了,如果能早一点……为她做些什么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说得好像三中的全体人员害死了浅井松子似的。神原是在为这个生气吗?



“我们要去见三宅树理吗?”



听到健一的问题,神原这才抬起了头。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了也没什么意思吧。”



“也是。”健一毫无目的地用手指按着托盘。他总想干点什么。



神原眉头紧锁,凑过脸来,低声问道:“三宅树理真的那么难看?”



健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笑了出来。神原和彦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她脸上的粉刺很严重。”



神原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哦……”他提高嗓音,“是这么回事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春痘。看着都觉得可怜了。”



“不是觉得可怜,是真的很可怜吧。这可不是她本人的错。”



“这个……倒也是。可她的性格也很蛮横,应该说是自我意识过剩吧。奇怪的是,她还处处跟藤野凉子作对。”



“女生之间嘛,这并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健一在心里嘀咕着。把藤野凉子当竞争对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因为这样才招人讨厌吧。



“这样的话,”神原和彦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三宅树理一开口,形势就会立刻对我方有利了。”



他的语气有点没心没肺的。健一再次凝视起神原的脸。



这家伙,说不定还是挺冷酷的?



父亲发酒疯,殴打妻子致死后自杀身亡。神原和彦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的背后,分明隐藏着极为少见的惨痛经历。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健一再次强调:“三宅树理绝不会坦白。”



“会的。”神原立刻反驳,“可以想办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树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坦白。她极度自卑,又对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对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神原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踌躇。



“理所当然……可我们站在为大出辩护的立场上,对吧?”



“为他洗刷杀死柏木的冤屈罢了,没有必要包庇他欺负同学的事实。只要在这方面觉得痛快,三宅树理自会说出真相。”



让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压跨了――三宅树理站在证人席上回答辩护方的问题:是的,写那封举报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们欺负得很惨,觉得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



三宅树理痛哭流涕,却能口齿清晰地回答问题。她已经不害怕开口说话了。



接着,神原辩护人让被告站到证人席上:大出,你有没有欺负过三宅树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于是神原辩护人进一步追问:你认为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冤枉你?你有没有线索?



那都是丑八怪的胡言乱语。完全是放屁。



那么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写举报信陷害你?



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受害者。



对三宅树理而言,你就是个加害者,难道不是吗?



健一又开始流汗了:“大出怎么会承认他欺负过三宅树理呢?”



“不承认就不能洗清杀人嫌疑。”



他果然很无情,竟要逼迫大出做出如此选择。



当然,有条不紊地证明捏造举报信的过程以及三宅树理的动机,是最正确的辩护方法。因为所谓辩护并不意味着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条发亮的轨迹,从太阳穴延伸至脸颊。



“这么做,会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树理也可能在开口之前自杀啊。老师们不就是害怕这个,才不敢碰她的吗?”



“如果她想自杀,那早就自杀了。”



曾与神原和彦在学校边门处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野田健一的脑海中。他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是的,这家伙知道对岸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神原拿过托盘,站起身来,“我们该出发了。”?



桥田佑太郎与母亲光子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母亲在当地开了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一栋狭小破旧的木结构二层建筑,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他们的住宅。



桥田将井口从教学楼三楼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轰动,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从未关注过桥田佑太郎。对于这起事件,他也只是冷淡地理解为大出俊次的两个跟屁虫在狗咬狗。



当时,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来校上学,这反倒成了议论性话题,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过他,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从举报信东窗事发、《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绝来校,追随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学了。桥田佑太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参加了篮球社的活动。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为了找桥田佑太郎的茬才来学校的,结果身负重伤。这下可好,真不得不长期休学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彦讲述了这些经过。健一没有去过“梓屋”,不过在出门时多次经过那里,所以他知道具体地点,用不着打听。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业街都不沾边的一家孤零零的店。健一时常会担心,这家店撑得住吗?



“桥田会不会不在家?不过,现在担心这个也已经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家伙不会去了少教所吧?



“不用担心。北尾老师说他在家,正在帮母亲干活。”



健一暗暗吃惊:他问得可真周全。



“我听说桥田不仅和井口不合,还主动和大出拉开距离。”神原和彦说。



“这样的传闻确实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对他们不怎么关心啊。桥田一个人来上学,你也没觉得有什么含义,对吧?”



他的口气既非责备也非失望,似乎只是在确认事实。于是健一承认:“我不善于跟那些家伙打交道。我根本没法理解他们。”



“我明白。”



“真的吗?”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脸,“东都大学附中没有这种人吧?你们个个都是优等生,不会有人因为学习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学附中或英明这样的私立名校,说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因为让学校知道的话,就会立刻被勒令退学。”



能进入这些名校的学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学校里,肯定个个都能进前十名。但即使全是优等生,聚在一起后还是能分得出优劣,也会出现无论如何用功,成绩也上不去,并因此而自暴自弃的学生。



“也会有欺凌事件。”



“有吗?”



“有啊。不过都是玩阴的,比如根据父母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编排上下关系。像我这样的,自然会被排在最底层。”神原和彦笑道,“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养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一次都没提到过。健一犹豫片刻,问道:“你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呢?”



“和裁。”神原和彦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和裁?



“就是缝制和服的裁缝。”



“啊,是这样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只能干着急,“那、那不是传统工艺吗?”



“哪有这么高级,不过是给百货公司做点手工活而已。”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干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会有几次跟着师傅到京都去帮忙,都是在赶制能乐戏服的时候。”



这不就是传统工艺吗?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发兴奋了。



“做这种工作最酷了。比银行、证券公司之类的更有意义。”



“干这个赚不到钱,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养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吗?



“那是因为我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神原和彦毫无顾忌地继续说,“虽说我已经改了姓名,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那起事件的关联。可父母还是会担心,万一有人注意到,传出什么风声,我就会成为欺凌事件的受害者。”



据说大学附中或私立中学更擅长应对这类事件。



“在家里也会讨论这些事吗?”



“是啊。”神原继续毫不在意地说,“毕竟我自己就记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对我隐瞒。”



让养子和过去一刀两断,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得彻底着实不容易。但神原的养父母依然在努力着。



健一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对方已经坦诚相告,自己却仍然隐藏着心中的秘密,这也太卑鄙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实,我曾想过要杀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彦谈及的过去,是他七岁时父母之间爆发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点主动闯下的大祸。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能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们都走出了黑暗过去的阴影。



健一想说些别的话题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流汗。



这时,神原停下脚步,说道:“是那家挂着招牌的店吗?”



前方三十米开外,一顶红色的遮雨棚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头用油漆写着“梓屋”二字,这条路有一点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说,他们还真撑得住。”



神原和彦观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筑。这里和城东三中学区内的情况基本相同,是商业区和准工业区的混合地带,而住宅区位于离车站相当远的地段。



“仓库、物流中心什么的很多啊。”



陈旧的木结构房屋、崭新却十分单薄的铅笔楼、个体经营者的商铺兼住宅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杂着一些窗户很少的大型建筑,整体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宽敞,狭窄的双车道还不时有大型货车开过,这些车也许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筑有关。



“这里是通往北边主干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厂或电线工厂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仓库。”



健一以当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彦作了介绍。神原则颇为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学生时代,比起自家周围,人们往往对学校周边的环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学或初中时就到远离自家的地方上学的学生,与在自家附近上学的学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会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羡慕起他来。他知晓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这里,但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那些仓库里工作的人,下班后时常会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们都算老主顾了。这么看来,梓屋所处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时,两人都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停止了谈话。



梓屋只有一间门面,拉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抬头一看,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着许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围巾和内裤。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内裤,连忙转移视线。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后吧?”神原和彦说着,向边上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张望。那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垃圾箱和自行车,可看样子要绕到屋后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没有听到自来水的声音?”



两人侧耳静听,确实有“唰――唰――”的流水声。



“有人吗?”神原朝弄堂深处喊了一嗓子,没有回音,依然只有“唰――唰――”的流水声。



房屋侧壁的护墙板破损不堪,上头钉了不少白铁皮,很不美观。神原和彦侧过身体,开始向弄堂深处走去。



“有人吗?”他不紧不慢地喊道,嗓子有点沙哑。健一看到有蟑螂从白铁皮下面爬出来,吓了一大跳。



“有人……”



水声停止了。弄堂尽头的细长空间处探出一个脑袋。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不过那个脑袋的位置相当高。



“是桥田吗?”神原和彦间道。那颗高高的脑袋并不答话。



“你是城东三中的桥田佑太郎吧?”



健一没有走进弄堂的勇气,只是在原处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东三中的。”



那颗脑袋还是一动不动。神原和彦的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就像越狱的囚犯被探照灯盯上似的。



“我说你们,”是桥田的声音,他的全身终于露了出来,“在那里干吗呢?”?



原来要去梓屋的后门,不能走沿街一侧的弄堂,而是要从别的小路绕过去。



那儿是梓屋的厨房,从敞开的拉门处可以看到里面脏兮兮的煤气炉和油腻腻的铝合金水槽,还有烤鸡肉串的烤架,这里的烧烤用的不是炭烤。



桥田佑太郎正在那里洗菜,箩筐里堆满了洋葱、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刚才会有自来水的声音,现在水龙头还在滴水,大概是太陈旧了关不紧吧。



那里也是进入桥田家生活区域的入口。有一架楼梯紧靠着门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几乎要磕到鼻尖。下面连个脱鞋的地方都没有,估计他们是穿着鞋上楼的。



违章搭建是确凿无疑的,也许还触犯了消防法。要是楼下的煤气炉或烤架引发火灾,住在楼上的人根本无法通过这架楼梯逃生。楼梯上还堆着不少旧报纸和垃圾袋,只留下一只脚能踩进去的空间。



这种地方,即使桥田佑太郎招呼他们进屋,健一也不会应声进入。神原尽管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门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着肩膀和袖口处粘上的蜘蛛网。



屋后的小路看来像是私人修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路面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对面是另一排建筑的背面,新旧不一的外墙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述靠墙放着外置热水器、空调外机,组成极不规范的马赛克图案。各户人家房屋之间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间隔。



这边烤着鸡肉串,对面就得饱受烟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栋挺豪华的三层房屋,漂亮的外墙看来没多久就会被熏黑。不,现在已经熏黑了。健一按常识推测,桥田一家和街坊邻居应该冲突不断。



“呃……那个……”



由于桥田佑本郎的脸上毫无表情,连能说会道的神原和彦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刚才我说过,我是野田健一”



桥田佑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着件湿漉漉的T恤,下身是长至膝盖的中裤,脚上拖着一双塑料凉鞋,浑身都散发着汗臭味儿。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们是同年级的。”



健一的语气畏畏缩缩,像在努力辩解着什么。桥田慢吞吞地转动脖子,将视线移到神原脸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我倒是认识,可这家伙是谁?



“他是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大出的辩护人。他不是三中的学生,大家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能够作出更公正的辩护。北尾老师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个子,神原也半斤八两,何况他现在还坐着。而即使在篮球社,桥田佑太郎也算个子高的。如今他一声不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健一觉得,他们跟桥田之间的区别简直像大人和小孩,还不仅仅是因为个头上的差别。怎么说呢?桥田他有点显老。并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惫与滞重。这家伙还有点驼背吗?即使如此,也要比我们高出好多。



“校内审判的事,你还不知道吧?虽说应该有信寄来。”神原和彦像小鸟一样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龙头还在滴水。刚才桥田一直没在意,可现在却突然转身猛拧一下,水龙头立刻像受到惊吓似的沉默了。



“我老妈,”桥田低声说,“在别处听说了。”声音闷闷的,健一根本听不清。神原和彦的表情却一下子开朗起来。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条小路上同样闷热异常。换作自己,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符直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乱糟糟、臭烘烘,店堂里也是脏兮兮的,真的会有客人来吗?住人的地方恐怕会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场似的?



“你们,”缓慢地挪动一下位置后,桥田佑太郎靠在铝合金水槽的边框上,用依然沉闷的嗓音问道,“干吗来的?”



神原和彦的眼睛发亮了:“想请你当辩护方的证人。”



桥田的眼角颤动了一下:他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白的部分变得分外抢眼。



“我们要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你一直和大出在一起,或许能证明去年圣诞夜的那天晚上,大出并不在三中的屋顶上。”



桥田转过脸朝店堂里看去。健一吃了一惊。有人来了吗?



“呃,桥田,你妈妈呢?”



没有回答。店堂里好像没人。



“你有一个妹妹,是吧?”



还是不回答。桥田佑太郎的视线已经回来了。他没有看健二他们,而是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损了的塑料凉鞋的鞋尖。



“我嘛,”桥田开口了,神原和彦朝前凑了凑身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样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是说,你跟那个事件没关系,还是跟校内审判没关系?”



神原的表情和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事件。”



“就是柏木的死吗?”



桥田佑太郎的眼角又开始颤动了。



“不是自杀的吗?”



“嗯。可说是大出杀人的传言至今也没有平息,电视节目也拿这个大做文章。对此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开展校内审判,就是要洗刷这种嫌疑――洗刷大出的不白之冤。”神原和彦订正道。



“作为大出的朋友,你同样蒙受着不白之冤,难道不生气吗?”健一补充道。



健一咽着唾沫等待桥田的回答,没想到桥田朝他伸出脖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吗?”健一看了看神原,他不动声色,示意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回答。



“我是神原的助理。辩护人的助理。”



桥田的脖子缩了回去。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塑料凉鞋上。



“傻不傻?”



健一看看神原,他正微笑着,视线一刻不离开桥田。



“为什么?”健一天真地反问道。



“要说真相……”



“真相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了吗?我们没杀死柏木。”



“我也相信是这样的。”神原和彦说。



不耐烦地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和脸上的汗水,桥田佑太郎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



“为什么?”



“因为那个传言不像是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嘛。”



健一插嘴道:“桥田,你没有写那封举报信吧?”



桥田佑太郎猛然抬起身子,就像一条沉睡的蛇被触碰后突然惊醒似的。他回过头来盯着野田健一,冒着凶光的眼神仿佛要吞掉对方一般,眼角的颤动更剧烈了。



“不是你写的吧?”神原和彦不慌不忙地说,”到底是谁最早提起举报信是你写的?你有什么线索吗?”



桥田佑太郎这条蛇又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他弯腰曲背,靠在铝合金水槽上,手肘几乎碰到盛放蔬菜的箩筐。



“这种事谁会知道。”



“我想,大概是大出。”神原应道。



健一的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凭什么能断言呢?



桥田佑太郎依旧眼神涣散,一言不发。健一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回到了胸口。



“大出当然知道自己没有杀死柏木,一定会对举报信感到生气。



“他心里一定很想揍那个举报人。”



“就在这个时候……”健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神原的话头,一吐为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按住心口,尽量保持沉着,不让自己说得太快。“有人提出,写举报信的人会不会是和大出一伙的。也许是在家长会上提出的吧,传到大出的耳朵里,他就开始怀疑你了。按大出的脾气,到了气头上他就会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于是他让井口来教训你,那场架就是这样打起来的吧?”



这是健一早就想好的说法,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



桥田佑太郎看着野田健一,那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稀有的昆虫飞过眼前似的。



“不知道。”一句话就把健一给打发了,“反正我不会再去三中了。”



“哎?要转校吗?”



没有回答。初中属于义务教育范围,不可能提前退学。



“井口的情况怎么样了?”神原和彦问道。语气依然如此平缓。



这家伙也太天真了吧?



健一又是一惊,比看到蟑螂时受到的惊吓强多了。



但桥田佑太郎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



“那家伙也不回三中了。”



“是吗?我们可以去医院看望他吧?”



“出院了。”



“在家休养?”



“正进行恢复训练。”



对话居然成立了!健一在一旁屏息静气地观察两人。



“我把话说在前面,”桥田佑太郎说道,神原和彦仰视着他的眼睛,“井口不会配合你们搞审判的。”



“身体状况还不行吗?”



桥田佑太郎沉默地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说话了。他猛地转身面向水槽,手肘碰到了装满蔬菜的箩筐。箩筐滚到水龙头下方,蔬菜撒了一地。桥田咋了一下舌。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神原和彦从啤酒箱上站起身,从胸口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放在水槽的边缘上,“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



桥田佑太郎看也不看,只顾大钯地抓起蔬菜放回箩筐。



“我们告辞了。影响你干活了,真是对不起。”一直到最后,神原的语调都是那么明快。说完这句话,他催促健一离开这里。他们转向了狭窄的小路,正要走开……



健一想说话的冲动又发作了。他的心也随着话语一起窜到了喉咙口。有一句不错的台词,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时候。



“桥田,你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



正要将装蔬菜的箩筐放回水槽边缘,桥田佑太郎的动作停止了。



“那并非重大的伤害事件,只是一时冲动,而且是井口先挑起的。大家都明白着呢。”



“快走吧。”神原和彦用力扯着野田健一的袖子。



“七百万。”桥田佑太郎小声嘟嚷道。



“哎?”



“行了,走吧。”神原抓住了健一的胳膊。



桥田佑太郎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野田健一:“要付七百万!这也‘太好了’吗?”



健一的腿一下子软了,又被神原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



“对不起了。再见。”神原和彦说着,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野田健一像个醉汉似的踉跄着脚步,被辩护人拖着往前走。?



神原和健一顺路来到学校,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朝里张望。正在打电话的北尾老师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便向办公室里其他态度冰冷的老师们微微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打完电话后,北尾老师从办公桌的一端拿起了一叠崭新的文件,递给两人:“这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写的。”



正是昨天藤野凉子报告时提到的搜查资料。



“这么快!”



都是一些基本的事实关系,考虑到你们肯定想早点确认,佐佐木警官就连夜赶出来了,你们可要心存感激哦。”北尾老师说,“佐佐木警官也想见见你们。特别是神原同学,她还对你不了解。”



神原和彦简短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因为时不时会出一些状况,你们得常来学校露个面才行。不是要监视你们,毕竟每次都要联系你们会很麻烦。”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北尾老师饶有兴趣地看看神原和彦,又看看野田健一,“怎么样?你们这对小不点搭档还合得来吗?”



“小不点搭档”这个说法挺风趣。



神原笑了笑:“嗯,没有问题。”



“野田就别提了,你也别太投入。虽说不用担心升学,可初三的暑假真的那么空吗?”北尾老师并未要求对方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交给检方的那份,之后萩尾会来拿。藤野和佐佐木好像去见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了。要不要等萩尾来,再认真检查看看两份材料的内容是否相同?”



“不必了。”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北尾宠师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是略带嘲弄的意味,还是表示满意呢?



“还有,今后会产生复印费、邮资、车费等费用吧?请全部开出清单,我给你们报销。万一出现大笔的支出,就事先告知我。”



检方的邮资也是老师付的。



“这是课外活动,让你们自掏腰包就不对了。”



“知道了,谢谢。”神原鞠了一躬,“我们去见了桥田。”



北尾老师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那张脸黝黑而健康,一点不输桥田佑太郎。



“是吗?情况怎么样?”



“只是见个面而已。”



“是吗?”北尾老师重复了同样的问句,“也要去见井口吗?”



“想去,但有些难度吧?听说他出院了,在家疗养。”



“是听桥田说的吗?”



“是的。”



北尾老师皱起眉头:“我觉得井口恐怕不行,太强人所难了。”



“有这么严重吗?”



“他直接休学了。”北尾老师长叹一口气,“明年春天得重读初三,来不来三中还不知道。他本人似乎不愿意来。”



这是明摆着的嘛,健一心想。还来三中上学,就得和以前被他欺负过的学生待在同一年级,老大大出俊次又不在了。



“桥田也说不会来三中了。”



“是吗?他跟我说过,如果井口必须重读初三,那他也重读。”



健一的脑海里现出一个有些猫背的高个子身影。



“转校的事现在还不清楚。桥田如果第二学期来上学的话,还是赶得上的。”



“不会受处分吗?”



“先动手的是井口,好多人都看见了。在那种情况下,桥田也可能受重伤。都是些笨蛋,打什么架呢?”北尾老师说着,一下子转成了训斥的口吻。



要付七百万。



桥田低沉的嗓音又在健一耳畔响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神原和彦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我们想早点看这个。”



北尾老师也不耐烦似的朝他们挥了挥手:“行啊。去吧,去吧。我要交代的事情也就这些了。”



“图书室还能借用一下吗?”



“当心被其他同学看到内容。”



健一和神原快步赶到图书室,却发现图书委员都聚在这里,像在开什么会。他们便去了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文件中有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报告,还有几张照片复印件和教学楼屋顶简图。文件全都钉在了一起,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有了这个就好了。”



两人分头快速阅读起来。一时间,教室里只剩“哗啦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



神原和彦念到:“死亡推定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4020电子书到两点之间。”



“只有两小时啊,范围缩得真小。”



当时遗体明明已经冻僵,却还能得出如此精确的结论。柏木卓也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记忆深处回望着野田健一。



“最低限度而言,只要验证这两小时内的不在场证明就行。”



“高处坠落致全身重创,直接死因为脑挫伤。遗体有多处骨折和跌打伤,都是柏木从屋顶坠落时与水泥地面撞击后造成的。”



朗读的声调稍显古怪。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只见他眼圈毫无血色;右眼皮不停跳动。他本人似乎并未发觉。



“坠落至死会导致大量外伤同时产生,即使能明确死因,也需要进一步辨明外伤的生活反应(注:指机体在生前,即机体的循环和呼吸机能存在时受到刺激后发生的反应。),而这是极为困难的。”神原和彦继续用呆板的语调念道,“柏木的遗体仰面朝天,所有的伤害全部集中在与地面接触的一侧。头顶、前额和脸部都没有外伤。如果在坠落之前发生过打斗,遗体的手臂上往往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即所谓‘防卫性创伤’,但这些在柏木的遗体上并不存在。服装也并无明显凌乱的迹象。”



“神原。”



“指甲也无异常。柏木身上的外伤全都是坠落后造成的……”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和彦总算朝这边看过来了,整张脸一片惨白。



“你不要紧吧?”



“什么?”



他似乎不明白野田健一在担心什么。



“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是吗?”



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虽是同班同学,但彼此间的关注程度只及得上教室里放置的物品。与此相比,神原与柏木之间倒是要亲密许多。



健一后悔了,有关遗体的书面材料应该由自己先看。



“没事。”神原和彦朝他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时,嘴角有些歪曲。“你那里应该有照片吧?”



“什么照片?”



“柏木遗体的双手的照片。”



健一翻开有照片复印件的那份资料。找到了,左右手的手掌各有一张。拍摄遗体的照片就这两张。



“手指的这儿,”神原比划着第一个指关节,“有细铁丝之类的东西所造成的压痕。左右手都有。”



不用深入思考,健一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是屋顶上的铁丝拦网造成的吧。”



柏木卓也爬上拦网时,铁丝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压痕。



在坠楼之前不久,他紧紧抓住过铁丝拦网。死后身体冻僵了,压痕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神原的眼皮一直在不停抽搐。健一不忍心再看了。



“仅凭一道压痕,什么都说明不了。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爬上去的,留下的压痕都一样。”



健一迅速插话道:“辩护人,还不如看看这个呢。”



他将另一张照片复印件贴着桌面滑了过去。



“通往屋顶的门上的挂锁。”



那锁已经打开,却仍挂在锁扣上。



“这把挂锁的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这在家长会上已经说明过了。”



大家都认为,出事那天晚上跑到屋顶上去的人去总务室偷了挂锁钥匙,可是……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的遗体被发现后,已经确认过挂锁的钥匙就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



“总务室里的钥匙并未被动用。无论是柏木卓也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偷出总务室的钥匙用过之后再偷偷放回去的情况。”



对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而言,都没有返还钥匙的必要。



神原和彦的鼻梁上起了褶皱:确实如此。那挂锁又是怎样被打开的呢?”



“最终都没有搞明白。文件中的说法是‘用某种方法打开了’,仅此而已。”



也许是认定为自杀事件后,警方觉得没必要对此加以深究了。



“真是马虎。”神原似乎很不高兴,脸色依然苍白,“不过这种挂锁本就是便宜货,到五金店花二百日元就能买一把。”



从照片上看,锁的构造十分简单。



“用的时间也很长了,对此岩崎总务也确认过。”



“旧了,松了,是吗?”



“嗯,所以想打开总能打开的。我觉得这番推测不无道理。”



神原和彦抱起胳膊:“你是说用工具撬开它?那应该会留下痕迹吧?”



健一指着佐佐木警官撰写的报告上的某一段:“没有这样的痕迹。挂锁也没有损坏,现在还是能锁上的。”



“那是用了备用钥匙?”看到辩护人一脸严肃的模样,作为助手的健一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对不起,我觉得不必这样深究。”



这种挂锁是批量生产的,又很旧、很松……



“其他挂锁的钥匙只要大小差不多,多捅几下也许就能捅开。”



“真的吗?”



“嗯。以前家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自行车的锁结构也很简单,往往很容易就能打开,所以锁好的自行车也会被偷。”



神原和彦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血色开始渐渐恢复了。



“野田,你不觉得这是一条重大线索吗?”



“啊?”



“通往屋顶的挂锁处于想打开就能打开的状态,谁会知道呢?”



“三中的学生都……”说到一半,健一就明白了,“对啊,全体学生都了解通往屋顶的门上了锁,可一般不会知道挂锁有问题啊。”



“是啊。除非有人为了去屋顶事先调查过。”



“拿着相似的钥匙去试过到底能不能打开?”



不,这样会有一个问题。



“柏木在死前一个月内都没来上过学。”



“说不定他在不来上学之前已经试过钥匙了。”



“这个……怎么说呢?”



在此期间并非没有换锁的可能,细心如柏木卓也,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要不然,在开始拒绝上学到坠楼而死这段时间里,柏木曾经来过学校?”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登上屋顶,需要什么工具。若果真如此,那他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我们找找看目击者吧。如果找得到,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变得很高。”



“可如果有目击者,他们早就自己说出来了吧?”



“目击者也许没有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柏木本就不是全校学生关注的焦点,对吧?”



确实如此,若不是同班,根本不会知道他没来上学,那即使在校内看到他,也不会多想什么。



健一飞快地将之前的讨论写在笔记里。神原翻看着其他几页文件,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里写着柏木的遗体被发现时携带的物品。”



健一探头去看,抢先读了出来:“上衣口袋中,纸巾一包。”



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了。



“开挂锁用的工具说不定已经扔掉了。”



估计是个小玩意,越过拦网扔下去,警方很难找到,以后要找估计也很困难。



“租台金属探测器不知道贵不贵。”健一认真地说。



神原和彦笑了出来:“那大可不必。把这些事实和推测向陪审团讲清楚就很管用了。毕竟大出根本不是个事前会去踩点的人。”他开始像演戏似的模仿大出俊次的口吻,“屋顶上那门锁,又怎么样?撬掉它不就完了?井口,你去修理间拿把老虎钳来……”



他学得惟妙惟肖。健一笑道:“说得对。”



血色又回到了神原的脸上,这样就好。



“比起这个,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天晚上柏木出门时连自己家的钥匙也没带,这能作为他不打算再回家的证据吗?”健一说。



这应该算是“间接证据”,或者是“旁证”?



“怎么说?”



健一不再深入叙述,又开始翻阅起资料了。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皮一直在抖吧。



“这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那边写着那天晚上进入学校的路线吗?”



“有的。”健一翻出对应的部分给他看,“就是这儿。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只写着‘迟到窗’。”



“迟到窗?”



健一作了说明:“一楼北侧男厕所的窗坏了。我们学校的房子太老,到处都有破损。”



“迟到窗”也属于这一类,由于窗框变了形,月牙形的窗锁已经不中用了,即使扳下去,也卡不住锁扣,看上去好像锁住了,实际上却还开着。只要知道这个窍门,就能自由出人教学楼。



“在三中的学生里,这是一条有名的脱身之道,是高年级学生毕业时会传给低年级学生的信息之一,所以大家都知道。”



如果迟到了想偷偷进来,或者想从学校里溜出去,便可以利用“迟到窗”。



“老师们自然也知道,曾提醒过很多次,还修过那把锁,不过都没什么用。不把整个窗框都换掉是修不好的。’



神原和彦低声问道:“野田你也用过迟到窗吗?”



“我倒没用过。行夫……哦,就是向坂他经常迟到,所以用过那扇窗。”



“向坂挺胖的,他能通过就说明那扇窗尺寸不小。”



“嗯。不过钻窗需要一点窍门。”



“这窍门,柏木知道吗?”



“估计是知道的吧。”点了一下头,健一果断地加了一句,“连我都知道了,柏木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神原稍稍睁大眼睛:“你和柏木不一样吧?柏木可没有向坂这样的朋友。”



这算什么评价?



健一反问道:“柏木在补习班里是怎样的学生?是不是和他在学校时不一样,是有朋友的呢?”



至少有神原吧,健一心想。



“不是不是,”神原和彦不经意地说,“我说的是他在三中的朋友。”



健一感觉他在有意回避。



“存在入校的途径是一条对检方比较有利的信息。也许大出会是利用‘迟到窗’的老手吧?”神原说道。



“嗯,是啊。”



健一耐不住教室里的闷热,站起身打开了窗户,裹挟着校园内尘埃的风立刻涌进来,把文件吹得哗哗作响。神原用手按住纸,继续翻阅着。



简直像真的一样。健一心想。



像真的什么?翻阅搜查资料的辩护人,还是暑假里热衷于课外活动的初中生?



待了不到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那间空教室。要点几乎都记在脑子里了,健一还把重要事项一条条列了出来,今后恐怕还要反复查看。因为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实。



出了学校的正门,行走一段路后,神原和彦停下了脚步。



“野田。”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野田健一,“这个你看一下吧。”



心存疑惑的健一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他刚要打开信封,又被神原制止了。



“还是回家后看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里面是关于我亲生父母那起事件的报道,以及说明我是神原家养子的资料。”



“哎?”健一愣住了。



“我也给了大出。”



这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他认为我说的关于我父母的事是假的,那就不好了。不要让他以为我在故弄玄虚,编造我父亲也有暴力倾向的谎言。”



这种情况,健一从未考虑过。这是为什么呢?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接受,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你还是看一下比较好。”



“好的。”健一将信封放进书包,“大出也把这个拿回家了?”



“他呀,”神原和彦很少见地撅起了嘴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稍微看了看,就说‘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呢’。”



健一瞪了一下眼睛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开心。



“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这很像大出的风格。”



你已经取得了大出的信任。健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也说明大出俊次很看重这次校内审判。除了神原和彦,他没有可以如此信赖的人。



“那我就回家开列证人名单了。如果你想到要加上什么人,就打电话给我。”野田健一说。



“明白。我回家再看一遍《新闻探秘》。剪报已经做好了。至于家长说明会的会议记录,北尾老师说他会想办法弄来的。”



两人在前方的路口处分了手。



回家后,健一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神原给他的信封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并在桌前不停地来回踱步。



最后,他还是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信封中都是报纸和杂志上的报道。报纸显然并未重视这起事件,连杀人犯和他妻子的照片都没有。杂志上的报道内容比较详细一些,却并没有深入分析事件本身,文章的重点似乎是酒精依赖症及其最新疗法。



杂志的报道中刊载着照片。



成为养子之前,和彦姓“高桥”,父母的名字分别是“博”和“朝子”,两人去世时都只有三十五岁。



我们的辩护人和他母亲长得真像。



高桥朝子很漂亮。至于高桥博,就像他那普通的姓名一样,是个到哪儿都会遇上的普通人,连职业也是最普通的“公司职员”。



健一粗略看了一下户籍副本,确认了神原和彦的养子身份。他这才觉得,这一切确实应该仔细确认。随后,他将文件全部塞回信封,用透明胶带封了口,放回书包里,明天见到神原后就还给他。



接着,健一便开始开列证人名单。



8



八月三日?



检方的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辩护方的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四人在北尾老师的带领下拜访了柏木家。



“我就是去打个招呼而已。要是我也参与其中,校内审判就失去意义了。”上午九点在三中校门前集合后,北尾老师开门见山道,“你们得亲自说明开展这项活动的原因和意义。”



四名初中生今天全都穿着校服。听了北尾老师的话,他们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走吧,半路还要绕去花店一次。”



是啊。跟在北尾老师身后的凉子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表情。他的意思是要去买供奉在柏木卓也灵前的鲜花。



“忘记了吧?”



“嗯,反正是老师掏腰包。”



藤野和佐佐木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到了柏木家,门口对讲机里应答的是女性的声音,开门出来迎接的却是一名男性。他就是柏木卓也的父亲,柏木则之。



“正等着你们呢。”他眯缝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什么耀眼的东西似的。他一一扫视完来访者们的脸,又立刻转过头去,殷勤地请他们进屋。



一行五人被领到起居室。在起居室里等待他们的是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还有一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健一马上认出了他,他是《新闻探秘》第二次报道这起事件时,接受记者采访的那个人。



“我是卓也的哥哥。”年轻人从靠墙的椅子上站起身,抢先朝健一他们鞠了一躬。四名初中生赶紧在狭窄的起居室门口鞠躬还礼。



“特地为我们抽出宝贵的时间,真是万分感激。”首先开口的是北尾老师。他的话语里透着恭敬与诚恳,完全不同于和学生说话时那种大大咧咧的口吻。



柏木功子的眼里早就蓄满了泪水,柏木则之则显得垂头丧气。两人一直在凝视着眼前的学生们,仿佛视线被紧紧粘住无法移开。



卓也的哥哥很快失去了刚开始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坐回椅子上后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地板。



“我们和宏之提起这件事,他要求一同参加,所以……”这句话是对北尾老师说的。柏木则之的视线再次回到健一他们脸上。“他是大一学生,和你们比较接近,所以……让他在场没关系吧?”



“当然没问题。”藤野凉子答道,嗓音清晰,似乎一点也不紧张,说完还深施一礼。一旁的佐佐木吾郎赶紧学着她的样子鞠躬。



“不好意思,”柏木功子擦了擦眼角,像要逃跑似的站起身子,我去拿些冷饮来。”



“多谢了。不过,能否让我们先祭奠一下卓也呢?”北尾老师说着,走上前去。



鲜花簇拥的遗像放在了起居室窗边较明亮的位置。牌位也在那儿,却没有安放祭坛。大家轮流上香合掌时,健一心里暗忖着。



这间起居室收拾得整洁干净,简直像一间样板房。房间里没有一件多余的物品,堆满杂志的书报架、不知装了什么玩意的盒子、揉作一团的衣服,在这里统统都看不到。看来这是个爱好整洁,讲究品味的家庭。所以,放着卓也遗像和牌位的那张小桌子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室内装饰的整体平衡被它破坏了。



然而在健一眼里,这一点恰恰更凸显出柏木卓也的死带给这个家庭的影响。死亡的痕迹打破了柏木家的平衡。



柏木还活着的时候,搁置小桌子的那个位置是故什么的呢?是观叶植物,还是干脆空置着?卓也的父母和哥哥估计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位家人变成鲜花围绕着的相片,被摆在那个地方吧?



“过会儿你们去看看卓也的房间,一切还保持着原样呢。”



听到柏木功子的话,四位初中生又齐刷刷地低头鞠了一躬。健一感到自己的心跳停顿了一拍,攥紧的手心里全是汗。柏木卓也的房间?我可不想看。保持着原样?那更不想看了。冒出这个念头的只有我一个吗?



磨得铮亮的整块木板制成的矮桌上放着杯装的冰冻大麦茶。柏木功子手拿四方形的托盘,坐在通往厨房的过道旁的高脚凳上。她似乎无法待在健一他们身边,只能独自远离起居室。



在北尾老师的催促下,大家一一起身报出姓名和自己在校内审判中担任的角色。



“真是难为你们了。”柏木功子哽咽着说,“你们都跟卓也同岁,却如此辛劳,真是过意不去。”



“没什么的。”凉子摇了摇头。她看到柏木功子哭了起来,只得闭上了嘴。



谁能接口呢?健一垂着头,翻起眼珠打量着凉子和神原和彦。



这时,北尾老师身边的藤野凉子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抬起头来。她开口之前却被柏木宏之抢了先。



“爸,妈,可以进入正题了吧。”他将视线转回四名初中生的方向,“这次校内审判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他的语气很平静,表情却仍带着些许执拗。



“是如何得知的呢?”北尾老师不紧不慢地反问道。



“这幢公寓里就有三中和卓也同年级的学生,是那学生的母亲告诉我母亲的。那学生和卓也没什么来往,不过多少知道一些情况。”



为了确认,宏之还去三中见过代理校长冈野。



“冈野先生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宏之微笑着,刚才一直紧绷着的脸上终于呈现出略带孩子气的羞涩和紧张,“我去学校并不是为了表示抗议。”



北尾老师依然毕恭毕敬:“不,我想冈野会道歉,是因为他觉得卓也的同班同学将你弟弟死亡的悲剧当成了解谜游戏。”



宏之眨着眼,用诧异的眼神凝视着北尾老师:“哦,这倒是没想到。有谁这么说过吗?”



健一他们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藤野凉子和佐佐木吾郎都瞪大了眼睛。



“在部分家长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这就奇怪了。明明只有我们这些遗属才有说这种话的权利。”



“他是在为管教失当道歉吧?”柏木则之的声音比宏之小很多。



北尾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是的。如果柏木先生有同样的感受,也可以理解。”



“这种担心完全没有必要。”柏木宏之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必要?”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老师。把弟弟的悲剧当成解谜游戏的想法,我的父母从来都没有过。我们完全理解你们的意图。”柏木宏之注视着检察官藤野凉子,后半句话是对着她说的。



凉子镇静地承受着对方的目光。



“暑假过后大家都要参加升学考试吧?我是过来人,完全懂得考试的分量。你们怎么舍得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荒废在游戏上呢?你们都是认真的人,觉得不解开这个疙瘩就无法真正解脱,才鼓起勇气来作这样的挑战。作为卓也的遗属,我们不会阻止你们。“柏木宏之的语气强而有力。



他作出了全面支持校内审判的声援。可健一并不觉得高兴,因为柏木宏之的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他似乎在生气。



健一心中暗忖:是的,他在生气。他现在的态度和表情,都和《新闻探秘》节目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我们绝不会阻挠,反而会大力支持你们。”柏木宏之露出笑脸,眼神却依旧冷若冰霜,“只是可能的话,请不要惊动我父母。”



凉子低声嘀咕了一声。原来即便内心强大如凉子,竟然也会脸色惨白,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



“你说什么?”宏之不慌不忙地问。



“对不起。”凉子端正坐姿,“感谢您能理解我们的心意。”她有点喘不上气来,“校内审判的主要目的是弄清真相。”



“嗯,所以我理解你们。”



“不过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柏木的父母和您或许并不希望如此。”凉子说到“您”时,舌头打了个滑。



“我也想知道真相。”柏木宏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直直地看着凉子。“藤野同学,我的父母亲已经疲惫不堪了。卓也的死给他们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家长会上众说纷纭,奇谈怪论四处横行,还出现了莫名其妙的举报信,这些更使他们的身心饱受煎熬。事情稍有平息的时候,HBS的那个茂木记者又出来搅浑水。”



柏木功子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快藏到托盘背后去了。柏木则之也缩着身子,用透着依赖与恐惧的眼神看着正在滔滔雄辩的儿子。



“对我的父母而言,比起真相,他们更希望事件能早日平息,让卓也回归安宁。可我有不同的意见,所以……”



“我说……”柏木则之的低声呢喃传入了宏之的耳朵。



宏之一下子紧闭嘴唇,回头看向父亲。



“其实,我和你母亲也不是不顾事实真相。”



“我知道啊。”



“只是觉得,到头来也只能认为卓也是自杀的……”



“不是‘觉得’也不是‘认为’,是‘事实’。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同学也一样。父亲,你还是不明白啊。”



柏木则之不吭声了,与其说是被说服了,倒不如说是被儿子的气势压倒了。



“只要是能做到的,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也想通过你们来了解事实真相。拜托了。”柏木宏之将两手放在膝上,俯身行礼。



“啊,那个……”佐佐木吾郎开口了。他坐在藤野凉子的身边,看到凉子浑身僵硬,便赶紧出来救场,“您是怎么想的呢?



“我不是已经表明态度了吗?”



“不、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事到如今,您还认为大出俊次是凶手吗?”



柏木宏之发出短促的笑声,就好像听到一个有趣的笑话似的:不知道。我判断不了,所以才会期待你们啊。”



“是这样啊……”佐佐木吾郎知趣地退下阵来,包裹着厚肩膀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变成半透明了。



“老师,我想问,HBS电视台还会来采访吗?”柏木宏之问道。



北尾老师眯起眼睛:“跟你们联系过了?”



“至少现在还没有,不过说不定马上就会来,毕竟大家都喜欢议论这件事。对那位茂木记者来说,这也是个连续报道的绝好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如果他们来采访,校方准备如何应对呢?”



“我们不会把学生课外活动的情况告知媒体。”北尾老师答道。



“就是会拒绝的意思?其实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说完,柏木宏之点了点头。这模样看上去像个临阵发抖的古代武士。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疑问在健一的心中逐渐扩散。说是“疑问”,其实更多的是“反感”。柏木卓也的这位哥哥是不是有点不对头啊?



“那今天还要做什么呢?关于卓也,你们没什么要问的吗?”宏之把这个问题抛给了藤野凉子。凉子有点心不在焉,竟然没注意到。



她和我一样,既惊讶又失望,觉得无法应对。因为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了。



“首先,我们想知道柏木在去世那天的活动情况。”答话的是神原和彦,他的语气一如往常。



柏木宏之诧异地看着神原,好像刚刚意识到他的存在。也许对宏之而言,神原是个局外人,根本没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神原对卓也的父母行了一礼,再将目光投向柏木宏之,“就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柏木的行动。目前能够确认的一点是,二十四日半夜前,柏木在三中。他是一个人单独去的,还是和什么人一起去的?是被叫出去的,还是自己主动去的?这些细节都有待调查。”



“连警察都不知道,”宏之说,“可能他们原本就没有仔细调查过。”



“是的。”神原和彦维持着一贯的姿态,“我觉得让你们家属告诉我们柏木当天的行动状况,正是弄清真相的第一步。”



柏木宏之看着神原和彦。他一定在想: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这是检方和辩护方都必须掌握的基本事实。”



他的语调是如此平静,也看不出丝毫压抑感情的迹象,根本不像在谈论一桩死亡事件。



健一也在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会做成书面资料,明天交给你们。这样可以吗?”



“好的。”?



“你们将成为法庭上交锋的对手,要来最好分别前来。”宏之终于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要不然我们也很难办。没问题吧?暑假里我有的是空闲,只要来个电话,我可以为你们凑时间。”“明白。”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不约而同地答道。两人对视一眼,凉子首先低下了头。



“谢谢了。”



神原和彦先后向柏木则之、柏木功子和柏木宏之深深鞠躬。凉子、吾郎和健一也随他一同鞠躬。真正的检察官和辩护人不会像这样连连鞠躬吧?



“这么多人一下子涌进去实在过意不去,不如改天再来瞻仰。”在北尾老师的巧妙推脱下,大家躲过了四人同时挤进卓也房间的尴尬一幕。



来到公寓外,一看手表,发现只过去了一个半小时,但感觉上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



“呃……该怎么说好呢。”佐佐木吾郎长出一口气。



“慢说,先走起来!”北尾老师催促着四位初中生赶紧上路。



转过一个街角,跨过两道路口,等看不见柏木家的公寓时,北尾老师才终于忍不住似的长叹一口气。



“好可怕啊。”这哪像老师说的话啊。所谓“语出惊人”不过如此吧。



“我刚才难受死了。”佐佐木吾郎用手帕擦着脸说道。手帕是新的,却有点皱巴巴的。“小凉,你没事吧?”



“我还好。”凉子答道。她的声音有气无力,脖子也被汗水浸湿了。凉子今天梳着马尾辫,有一缕短发贴在后脖子上。若不是在当前这种状况下,能近距离着到这番景致,会让人觉得很幸运吧。



“那位大哥哥劲头可真足。”佐佐木吾郎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是吧?可总觉得有点讨厌。似乎不是那种‘大家一起查出真相’的态度啊。”



“又不是青春热血电视剧。”北尾老师也满头大汗。他没像佐佐木吾郎那样带手帕,只能不停地用手擦。



“神原,”前方缓缓迈动步子的凉子突然提高了嗓门,“你没对我们撒谎吧?”



怎么回事?北尾老师、佐佐木吾郎和野田健一都站定了身子。凉子也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神原和彦朝凉子走近了两步:“撒什么谎?”



凉子大大的黑眼珠在盛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健一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一位才够可怕呢,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可怕。



“久野不是说过,神原你、久野和柏木在小学五六年级时是同班同学,上初中后也去过同一个补习班。”



“柏木很早就不去补习班了。”佐佐木吾郎连忙补充道。他这是在帮哪一方?他也不太清楚。反正佐佐木吾郎就是这种性格。



凉子紧盯着神原和彦的脸:“可是,柏木的母亲好像根本不认识你。上小学时就是儿子的朋友了,当母亲的会不认识吗?”



凉子这么一提,健一也认为确实如此。在那种场合,藤野居然还没放过这样的细节。



凉子的表情和语气都是一副挑畔的姿态,神原却好像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我母亲认识柏木,也记得他的长相。他到我家里来玩过。”



“哦,是这样的吗?”佐佐木吾郎扭了一下膝盖,插上一句。



“是啊。虽然只有两三次。”



这倒挺新鲜的,柏木也会去别人家玩啊。



“那时他还是小学生嘛。”神原和彦笑道,“不过他说过,他不太喜欢这样。他觉得到别人家去玩、和别人亲密无间什么的,有点不太像样。”



这哪是小学生的感觉啊。



你去柏木家玩过吗?”



“没有。”神原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



“没有。估计不光是我,其他人也没去过吧。他说过,他妈妈不喜欢别的小孩到他们家去玩。”



“有其母必有其子。”抱着胳膊的北尾老师点头说道。他一直在出汗。“他家里太干净了,简直像电视剧里的布景。”



健一也认同神原的说法。



“再说,柏木总是病怏怏的,估计这也是一大原因吧。”



“确实如此。”



“所以,我刚才也是第一次见柏木的母亲。估计他母亲听到神原和彦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是我。反正她没问,就不说出来了。”



“柏木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他的秘密吧?”北尾老师说。



“也许吧。神原和彦又笑了笑,再次转向凉子,:“我可没有撒谎。这样总行了吧?”



“知道了。”凉子简短地应了一声,“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对不起。”



马路对面有座小小的儿童公园。现在是盛夏,在那儿玩的孩子很少,绿化带边的长凳都空着。



“我们到那边的树荫下去乘个凉吧。”



北尾老师朝左右望了望便开始过马路,一边走还一边在裤袋里摸索着什么。



“老师,那儿不是人行横道。”



“少啰唆。佐佐木,你去跑一趟。”



前面有台自动售货机。



“挑大家喜欢的买,我请客。我要咖啡。啊,我快要晕了。”



健一正想说:我早就晕头转向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忘乎所以。



不过作为助手,向辩护人嘀咕几句应该没问题吧?



“柏木的哥哥给人的感觉怪怪的,是不是?”



神原和彦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说:“比起大发雷霆或不愿配合,总要好得多吧?”



那是当然……但还是有点奇怪。



这时健一又注意到了。他马上转移了视线。



你又显出那种“见过对岸风景”的眼神了,神原辩护人。虽说只是一刹那,但我确实看见了。



造就了那样的眼神的,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怎样一个瞬间??



汗流浃背的凉子决定先回家换件衣服。佐佐木吾郎以“顺路”为由把她送到了家门口。“三十分钟后在城东图书馆碰头……”凉子没说完就闭上了嘴。



她家的大门开着,父亲藤野刚像一尊金刚似的站在门口。



“啊,”佐佐木吾郎倒吸了一口凉气,“是你父亲吗?”



“凉子,你回来了?”藤野刚说道。音量很大,站在路旁的两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你好,你是……”这是在问佐佐木吾郎。



“佐、佐佐木吾郎。”佐佐木恭敬地鞠了一躬。



藤野刚用余光看着他问凉子:“就是你的事务官佐佐木吗?”



“嗯。”



不知为什么,藤野刚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们一起进来吧。我有话要说。”



看到两个初中生有点犹豫,他又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快点进去。



“不好意思。这……不要紧吧?”佐佐木吾郎惴惴不安地问。



“什么要不要紧的?”



佐佐木吾郎的脸颊有点抽搐。



“你父亲好可怕,不愧是魔鬼刑警……”他本想插科打诨活跃一下气氛,但失败了。“简直是个大魔头……”还是失败了。



“你没必要听我爸的话,回去吧。”凉子突然生起气来。



老爸那模样算什么呀?高高在上的,哼!



“不,作为事务官,检察官去哪儿我就到哪儿。打扰了!”佐佐木吾郎大喊一声,朝藤野家的大门走去。



没办法。凉子也只得进了屋。



来到走廊上时,母亲邦子带着凉子的两个妹妹热热闹闹地迎了出来。妹妹黏着妈妈,不停嚷嚷着,看打扮大概是要出去购物吧。



“请进,你是佐佐木同学吧。我们家凉子受你的照顾了。”



“哪里哪里,受照顾的明明是我。”



瞳子和翔子躲在妈妈背后吃吃地笑着。



“姐,是你男朋友吗?”翔子说。



“有这两个孩子在,家里就不太平了。”邦子轻轻抚摸女儿们的小脑袋,“我带她们出去一下。家里有冰咖啡和冰茶,凉子,你拿他喜欢的招待他就行。对了,还有冰淇淋。佐佐木同学,你多坐一会儿吧。”恭敬地留下这番话,邦子带着两个一刻不停歇的小鬼出了门。



凉子气鼓鼓地在看着他们。带上房门时,翔子探进脑袋,说了句:“姐,加油!”



“我掐死你!”凉子恶狠狠地说着。房门终于关上了。“啊,逃走了。”



“是你妈妈吗?”



“是啊。真没劲。”



“你长得跟你妈一模一样啊。”佐佐木吾郎一副很感动的模样。凉子也对他不爽起来。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



父亲在起居室等着他们,脸上仍保持着金刚像的表情。咖啡桌上摆着两只装有大麦茶的杯子,明摆着吩咐他们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两只杯子都是招待客人用的水杯,父亲不记得凉子平时用的杯子了。



“先坐下吧。”



佐佐木吾郎坐了下来,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失礼了!”



“这么热的天,难为你们了。”藤野刚的语气显得很不痛快。



“爸,你干吗那么不爽呢?因为我当了检察官吗?”



受到女儿先发制人的攻击,藤野刚的眉毛抬了一下。



“你知道啊。”



“除此之外也不会有别的吧。”



“你说你要当辩护人,爸爸才没有反对。校内审判这种事……”



“我知道,可有什么办法呢,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嘛。”



“一不小心?真不像话!”



“怎么不像话了?我也有自己的考量啊!”



佐佐木吾郎坐正姿势,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向爸爸说明一下呢?”



“哪有这个时间?”



“怎么会没有?一会儿寄信,一会儿召集同学,一会儿打电话,不是做了那么多事吗?就不能抽时间向爸爸汇报一下?”



汇报?简直让人火冒三丈,凉子的血压一下子升高了。



“我凭什么要把学校里的事一件件汇报给爸爸呢?”



泥塑金刚般的藤野刚彻底气成了活金刚。这一瞬间,佐佐木吾郎倒是回过了神。得想办法补救,这是我的职责。



“慢慢来,藤野同学,请等一下。”他考虑了一下,插话道,“藤野同学的爸爸,也请等一下。”



藤野父女齐刷刷地转过脸来,都是一脸怒不可遏的表情。佐佐木吾郎心中暗忖:要是这就怂了,佐佐木吾郎的招牌可就砸了。



“呃,这个嘛……藤野同学从辩护人转为检察官,其中有着种种缘由,您还不太清楚吧?”



“听说了一点。”



“听说了多少呢?”凉子不失时机地插话道,“听谁说的?听妈妈说的?不就是些传闻吗?直接问我不就行了?”



“慢慢来。”佐佐木吾郎安抚凉子,“别火气冲天的。”



接着,他讲述了从开始策划校内审判到目前为止,期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为了不被打断,他的语速很快,也不能遗漏要点。凉子要不是在气头上,一定会佩服他的口才。



听讲的过程中,藤野刚的脸部表情一直在变化。这尊金刚像的表情就像得了胃溃疡似的。不过他好歹听得进佐佐木吾郎的话。



掌控住事态的佐佐木吾郎获得了自信,开始进一步说明他们正在开展的活动,依然是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我们刚刚去拜访了柏木的父母。”



藤野刚似乎相当惊讶。这尊金刚像终于变回父亲的模样。他依旧满脸不悦。



“柏木的双亲有些萎靡,但他的哥哥却显得热血沸腾。”?



这不是佐佐木吾郎的个人感受。大家都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回来时都莫名地不愉快。



藤野刚没有纠缠于这一点,只是低声道:“他们肯见你们,已经很难得了。你们应该心怀感激。”



“是的。”佐佐木吾郎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老爸这居高临下的态度到底是怎么回事?凉子的反感化作言语,从喉咙里飞了出来:“佐佐木,你不用对我爸低声下气的。反正没什么关系。”



“说我没关系?”



“可不是吗?都那么久了,你一直不闻不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爸爸可是一直在为你们担心。”



“哦,是吗?哼!我可一点都感觉不到。”



父女俩的声调又开始高起来。佐佐木吾郎翻了个白眼。我可不能服输。



“所以你们都别急,冷静点好不好?藤野先生、藤野同学。”



他对两人都用了敬语。



“对了,藤野同学,你是有事想找父亲商量吧?没有注意到是我的不对。”



“找我商量?



“啊,不,我和藤野同学都想过,可当时确实没这个工夫。是这样的,藤野先生。”佐佐木吾郎努力解释着,“我们就像被一股激流一路冲下来,受形势所迫才确定了现在的方针。藤野同学不是主动要当检察官的,可是没办法,大出被他老爸揍得鼻青脸肿跑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事儿要黄了。”



藤野刚激昂的情绪终于开始冷静下来。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一名初中生说服。这实在有些异常。



“那位神原同学是怎样的人?”



佐佐木吾郎瞥了凉子一眼,见凉子无法回答,他便答道:“我们也不太清楚,但觉得他不是坏人,头脑也挺好的。”



“据说他是柏木的朋友,这是真的吗?”



“凉……藤野同学刚才还怀疑过。感觉真是灵敏啊。”



佐佐木吾郎转述了来这里的路上凉子与神原和彦的对话包括柏木功子不认识神原的事情,以及神原对此作的解释。



“这也不是没有过,就是比较少见罢了。”藤野刚说道。他这时的声音和表情都已经相当平静了。



凉子仍然是怒气冲冲的。父亲的冷静只会令她更加生气。结果只有我一个人是傻瓜吗?



“多谢款待!”佐佐木吾郎突然端起杯子,将里面的大麦茶一饮而尽,“啊,真爽。”



他刻意的举动不仅没能给凉子消火,反而让凉子十分失望。做什么都像个傻瓜。我们都是傻瓜。



只有一个人不是傻瓜,那就是死去的柏木卓也。这个想法有如一缕寒风,穿过凉子的心头。



“爸,”凉子低着头,仍然不想正视父亲,“为什么我不当辩护人而去当检察官,你会这么不高兴呢?”



佐佐木吾郎的喉咙里传出“咕咚”的声音。



藤野刚毫不迟疑地说:“还用问吗?你是为了洗刷大出的冤屈才发起校内审判的吧?你要做他的辩护人,这本就是你的目的啊。”



“嗯,是的。”



“所以你当了检察官,这一切就说不通了。”



“不,不会说不通的。”



藤野凉子又遇到了这番诘问。她看了一眼身边的佐佐木吾郎。这位能干的检察事务官已经为她扫清了心中的疑惑。点了点头后,凉子仰面回答父亲:“校内审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查明真相。无论当检察官还是辩护人,就这一点而言,都是一样的。”



藤野刚瞪大了眼睛:“别说不着边际的漂亮话。”



“这不是漂亮话。”



“你不是怀疑三宅树理吗?”



“我要把一切清零,重新启动。”凉子强硬地说,“不让已经存在的怀疑扰乱我们的判断。所以我们呼吁举报人主动站出来承认。”



“就是这样的,藤野先生。”佐佐木吾郎也开始帮腔。



藤野刚看看凉子又看看吾郎,欲言又止了好多次。每当看到藤野刚要开口,佐佐木吾郎便会屏住呼吸,凉子则坚持不眨一下眼睛。



“如果举报人不站出来,你打算怎么办?也许最终还是找不到这个举报人。”



“即使如此,举报信依然存在。”



藤野刚直视着凉子的眼睛:“你相信举报信的内容?”



“因为我是检察官。”



“作为检察官,光自己相信还不够,还要在法庭上当着法官和陪审员的面证明举报信的内容是可信的。”



凉子当然知道这一点。可父亲的粗嗓门似乎增加了这个问题的重量,直压得凉子喘不过气来。



“你能证明吗?”藤野刚的语气比起发问,更像在折磨凉子,“凉子,你要好好问问自己。不能也没关系,不想干就赶快罢手。这样的话,老师们也会松一口气吧。”



凉子回想起被高木老师抽耳光时的疼痛,还有楠山老师和高木老师到处动员学生抵制校内审判的事。



我会让这些家伙松一口气吗?



输掉官司倒没什么大不了的。输掉官司照样也能获得真相。吾郎的话一点没错。



可现在我绝不能认输。



凉子扬起头,注视着父亲严肃的脸,宣告道:“我会证明举报信的内容是真实的。”



佐佐木吾郎叹了口气,发出的声音像漏气似的。



“是吗?”藤野刚说着,垂下了双肩,“是这样啊&”



爸爸,你死心了,还是放心了呢?



“既然如此,我给你们一个忠告,抽到下下签的孩子们。”语气像在开玩笑,目光却锐利得吓人,“这次审判可不要扯上大出家的火灾。那是绝对碰不得的。”



相比忠告,更像在严令禁止。



“理由呢?不告诉我们吗?”



“因为这和柏木卓也的死没有关系。”



“那场火灾可能是有人看过《新闻探秘》后的恶作剧吧?”



“即便这样,也没多大关系吧?”



“爸爸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佐佐木吾郎相当震惊,连自己慌忙间喊出了“爸爸”都不知道。



“那桩案子是爸爸你负责的吗?”



“不是。但我知道一些情况,所以我要提醒你们。”藤野刚的语气多少缓和了一些,像在语重心长地劝导小孩子,“那场火灾死了人,在我们这里也算桩大案,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明白吗?”



凉子的心绪难以平静。知道的那些情况到底是什么?



“如果举报人提及了那场火灾,那倒会变成一条意外的重要线索。”也许是想勉强露出笑意吧,藤野刚的脸扭曲得更难看了。



“明白了。”藤野凉子干脆地说,“可是,爸爸。”



“什么?”



“如果有必要,我传唤你出庭作证时,你会说出来的吧?”



“哇哈……”佐佐木吾郎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在大出家临时居住的周租公寓的门庭,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两人与大出俊次见了面。



“辩护方针有两个。”神原和彦弯起一根手指,“其一,是验证大出当天的不在场证明。”再弯起另一根手指,“其二,是验证大出没有杀害柏木卓也的动机。



大出俊次大叫一声:“验证这个验证那个,有屁用啊!”一如既往的态度,“那小子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可十一月时,你们不是在理科准备室里打过一架吗?”健一无意反驳他,只是想提醒一下罢了,“不能说跟他没说过话吧。”



“等等,别一下子跳到这件事上。”神原插到两人中间。



一边是瞪着健一的大出,一边是极力装出无所谓模样的健一。



“先从不在场证明开始。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你到什么地方去过?都做了些什么?昨天要你回家后写下来,你写了吗?”



“这个,呃……”吞吞吐吐,有气无力,表明他没写。明明是他自己的事,却一点不放在心上。



健一开始在准备好的笔记本上作记录。他首先写下:一九九〇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被告人的行动。



“我说――”神原和彦把脸凑过去,看着大出俊次。神原拥有一张女孩般漂亮的脸蛋,如果凑得太近,大出也许会害羞吧。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赶紧抽回了身子。



“怎、怎么了?”



“别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发笑,好好回答行不行?对大出你而言,圣诞夜是个怎样的日子呢?”说着说着,神原自己先笑了起来,“在我们家,我爸会买蛋糕回来,我妈会做烤鸡,准备一桌好菜。”



“唔哇……”俊次夸张地装出一副呕吐的样子,“你们一家人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啊?”



“哎?怎么了?”



“这不是明摆着嘛。你多大了?又不是小学生,还搞这些?”



“哦?那野田家里又是怎样的呢?”



健一听了很犯难,不知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对神原家的圣诞夜,他打从心底羡慕不已。



“我们家嘛,因为妈妈身体不好,所以……”



野田家不会准备圣诞大餐。平时母亲祖经常不做饭。父亲一早用电饭煲做好米饭,冲上速溶味噌汤。晚上吃的也是这锅饭,菜肴是从外面买来的。爸爸回家晚,健一几乎都是一个人吃晚饭的。母亲呢?有时吃有时不吃。



自那件事之后,野田家的状况多少有些好转,但在吃饭问题上依然是老样子。



“我父亲的公司会在圣诞节办派对。”



“哇?这也够夸张的……”大出俊次又嚷嚷起来。



“上小学时,爸爸经常带我去。”



读初中后,父亲还想带他去,但他不想去了。跟在父亲后面和父亲的同事见面,太小孩子气了。



“所以说,在我们家,圣诞节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哦,是这样啊。这么看来,我们家确实是有点与众不同。”神原和彦显得有些吃惊。大出则不停嚷嚷着“奇怪”“变态”“恶心”等词语,一个劲地攻击着神原。



“都初二了,还跟父母一起吃蛋糕,真恶心。”



健一说:“藤野凉子会烤蛋糕给妹妹们吃。妹妹们可开心了。”



“藤野当然会这样,她是好孩子嘛。”俊次继续说。



“大家一起吃蛋糕的家庭也挺多的。大出,我们毕竟还是初中生嘛。”健一说道。



俊次目露凶光:“你现在挺有主见的嘛。怎么着?当辩护人的助手就了不起?”



“那大出你说说,前年圣诞夜你在哪儿?”神原和彦问。



俊次吃了一惊。



“大出木材厂也会聚集员工办派对吗?”



“谁会去搞呀?”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过圣诞夜的?就算不吃蛋糕,晚饭总是要吃的吧。那是怎样的气氛呢?”



“怎样的气氛?”俊次撅起嘴想了想,表情立刻变得扭曲起来。



“挨了老爸一顿揍。”



“去年?”



“笨蛋,前年啊!你问的不是前年吗?”



俊次被认识的高中生叫去参加圣诞派对,喝了很多酒,回家时在大门口吐了一地。



“被老爸打翻在地了。老爸正好也在那时回到家。黑漆漆的,又打又骂。”



当时大出俊次还是初一学生,在圣诞夜过了半夜才回家,还喝了很多酒,挨骂自然免不了,更何况……



“我吐在老爸脱下的鞋子里了。”俊次开心地笑道。看来别的还在其次,他呕吐的地方最成问题,对此他似乎还挺得意。



“去年也去参加派对了?他们没叫你去吗?”



“叫了,我没去。”俊次答道。



“是不是因为前年的事情,家里不让去了?”



“不是。说起来,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健一刚想说“就问你是怎么回事”,被神原和彦用眼神制止了。



大出俊次靠在椅子上,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着什么。



“老爸他……叫我不要出去。”俊次说,“嗯,就是这样的。”



“那不让你出去的原因是什么?还记得吗?”



俊次拉了拉耳朵,有点坐立不安:“谁知道呢?也许真的是为了前年圣诞夜的事情。”



“你妈对你说什么了吗?”



“老妈出去了,到什么酒店去了。每逢圣诞节或过年,总会有些活动。”



俊次的语言很混乱。在神原和彦的帮助下,他才终于想了起来。



“就是边吃边看表演的那种,去看那个了。每年都是这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这么说,那时家里就剩下你跟你父亲两个人了?”



神原和彦拦住了野田健一的话头:“还有奶奶。”



哦,对了。是叫富子吧。



“傻老婆子总是在家,哪儿也去不了嘛。”



“有人陪她吗?护理员之类的。”



“有吗?因为是圣诞夜,估计都休息了吧。”俊次答道。



“公司里的员工呢?”



“都会调休吧?”



“是这样啊。那你母亲出席宴会,大概几点钟回家呢?”



俊次翻着眼珠子,是真的在考虑,还是仅仅装出一副正在考虑的模样呢?



“不知道。”



“你父亲一直在家,还是出去了?”



“好像是有什么聚会吧?他从傍晚起就穿上了西装。”



健一渐渐明白,并不是大出俊次的记忆靠不住,而是大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家庭。家庭成员间很少关心对方在做什么。夫妇间也许多少有一点信息交流,对于大出俊次却几乎不闻不问。



和健一家比起来,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置之不理。



神原和彦改变了一下提问方式:“大出,你白天出过门吧?跟桥田和井口一起。”



“就出去了一会儿。”



“去哪里?”



“游戏中心、便利店之类的。”



“大概是白天的几点?”循循善诱之下终于了解到,他们三人那天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这是有原因的。



“桥田的老妈不是开着一家烧烤店吗?”



“是啊。”



“圣诞节时生意好得很。桥田也要回去帮忙。”



井口家在天秤座大道开了家杂货店。圣诞节时,买小礼物的人比较多,自然是赚钱的好时机。



“这么说,井口也……”



“在街上晃悠的时候,他一直在抱怨过年也拿不到零花钱。可见他家里都是些小气鬼。”



俊次摆出一副蔑视的表情。健一注意到,其中还带着另一种神色:无聊,没劲。



言听计从、可以随意使唤的小喽啰。对大出俊次而言,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就是这样的角色。但是,他们家都是开店的,圣诞节之类的旺季时,多少会受到家业的束缚。即使并不想主动去帮忙,也容易被父母的唠叨说服。和做俊次的小弟相比,这才是必须优先考虑的。



对大出俊次而言,圣诞夜就是如此无聊,连小弟们也不像平时那样跟着自己了……



健一回过神来,发现俊次正眯起眼睛看着自己。刚才的想法似乎被他看破了,健一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我那天也去了天秤座,陪向坂行夫一起挑选送给他妹妹的圣诞礼物。真是人山人海,不愧是旺季。”



话题岔开了。自己的脸色没什么异常吧?



“那是在几点?”神原和彦问。



“是下午。大概四点半左右吧。”



“你不会遇上大出了吧?”神原笑着问道。



正要否认的健一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们看到柏木卓也了。”



“哎?”神原提高了嗓门,“在哪儿?”



为什么一直都没想起来呢?不,即使想起来也没什么意义。



“麦当劳。天秤座里的。”



“就是昨天我们去过的家?”



“是啊。天秤座里还有另一家麦当劳,不过他就在昨天我们去的那家。”



“大概什么时候?”神原和彦的语气很认真,“好好想想。”



买完东西正要回家时,两人想去麦当劳坐一坐,那就应该是……



“五点钟吧。反正在那前后。”



“柏木跟什么人在一起吗?”



“没有,就他一个人。靠窗坐着,一个人在吃东西。”



对了……健一的记忆开始复苏。当时柏木的样子与其说是在吃东西,倒不如说是把食物塞进肚子。他似乎毫无品尝食物的兴致。



“这事必须向柏木的父母确认。原来柏木当天也出过门。”



“如果他是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出去的话……”



“说不定是去见什么人的。”



“原来那小子也不是老闷在家里的呀。”俊次似乎很吃惊,“老师还说他一步也没离开过家门,完全是胡说嘛。”



“那是指他不上学以后?”



“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听哪位老师说的?”



“好像是楠山吧。”俊次怪库怪调的语气突然变了,突然回想起的往事让他激动起来,“对了,就是楠山!那混蛋还说,柏木卓也都是因为我才不来上学的。”



神原和彦没有接他的话。野田健一将大出家的人名写成一排。



“我们要向你祖母的护理员了解情况,能替我们打个招呼吗?”



俊次咂着嘴,问道:“叫我去打招呼?真拿你们没办法。”这明明都是为他好啊。



“桥田家和井口家的店就由我们两个去拜访。”神原对健一说,“他们或许还记得和大出见面或通过电话的事。”



“电话?我吗?”



“你不打吗?一般总要打个电话,说好马上要去什么地方吧?”神原相当冷静,依然步步紧逼,“他们两人都要在家帮忙,不可能是他们来约你的吧?应该是大出你主动去约他们的吧?那你必须打电话或者跑到他们家去叫他们,不是吗?”



“也许是这样的吧。”俊次只得吞吞吐吐地认了下来,“可不管怎么说,时间也不对啊。柏木那小子从屋顶上跳下去是在半夜里,那时我在家里啊。”



“这个得按时间顺序慢慢梳理。”健一解释道。



“是啊。”神原和彦点点头,“三中方面,我们首先要见的就是那位总务。”



“因为他当天就在那儿。”



俊次没好气地扭过脸去。他猛地一甩腿,光脚穿着的鞋子飞到了对面的墙上,“吧嗒”一声,又顺着墙壁滑落下来。鞋帮被踩瘪的运动鞋露出了鞋底的商标。健一眼尖,一看便知那是个意大利名牌。



“啊!”俊次挪了挪屁股,回头道,“老爸说过有客人要来。”



神原和彦微微瞪大眼睛:“是圣诞夜那天吗?”



“是啊。好像就是因为有客人要来,才叫我晚上不要出门的。”



“这一点也必须确认。”健一赶紧记了下来。



“所以说,大出你那天晚上是待在家里的?”



“就是这么回事。”俊次跷起二郎腿,光着的那只脚来回晃悠着,“谁会半夜三更到学校里去啊?再说还下着雪呢。”



“那位客人来了吗?”



晃悠着的脚停了下来,俊次撅起嘴,皱起眉头。



“没来吗?”



“不知道。说是要来,那就是来了。反正是老爸的客人。”



“可既然你父亲要你留在家里的,那估计是要把客人介绍给你,或者要你跟客人打个招呼吧?健一忍不住插话道。



俊次又扯开嗓门高声说道我老爸怎么想,我怎么知道呢?我才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呢。”



“就是说,你不记得自己跟客人打过招呼,对吧?”神原和彦确认道。俊次“嗯”了一声,点点头。



“明白了,说清楚这点就行。”



俊次朝健一哼了一声。你这个助手神气什么?谁把你当回事了?健一故意重重地长叹一声啊……可惜了。要是你当时跟那位客人见了面,那就有家人以外的人可以验证你的不在场证明了。”



“少啰唆,你给我闭嘴!”



“我是辩护人的助手,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没人请过你,你这个笨蛋!”大出俊次说话时露出了脏兮兮的舌头。看来这家伙还抽烟呢。



“要验证不在场证明,就必须仔细扎实地做好这些工作。你虽然没请我,但我的确在帮助神原辩护人。”



“怎么着?”大出俊次怒容满面。



这时,神原和彦突然问道:“为什么要打架呢?”



俊次摇晃着身体,笑了起来:“没打架啊,是吧?野田。”



“不是说现在,是说去年十一月的事。”



俊次不再摇晃身体,转头看向神原。神原也看着俊次,眼睛也不眨一下,脸上的表情依然十分平静。



“在理科准备室里,你是怎么跟柏木卓也打起来的?你必须原原本本、毫不遮掩地跟我们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