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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咎之大轮(1 / 2)



走出大神殿,经过纵横交错的通道和游廊,穿过一座、两座、三座规模形态各异的石造建筑来到户外,沐浴着淡淡的阳光走过庭院,进入了另一座建筑。这里是被称作“僧坊”的无名僧的住所,其中一个房间安排给了友理子。



僧坊的外观看似由石材建造,进入内部却可看到老旧的粗大房梁和立柱。地面是黑黢黢、色调凝重的木地板,家具也是实木做的,见不到其他建筑中那种金属材料的考究装饰。



友理子跟着领路的年轻无名僧登上了三层楼,根据窗户和楼梯踏步台的数量判断,大概是三楼。楼梯也是木造的,只有扶手,可能是生铁制造,就像在拱门看到的格栅那样,黑黢黢的,手感也粗糙。



僧坊里窗户很少,整体上都昏暗无光。楼梯的倾角忽然变得陡峭起来,友理子感到小腿肚子有些酸疼。



“请进!”



年轻无名僧打开了铁框加固的单扇木板门,里面大概有四铺半席的面积。正面和右侧是灰色的土墙,向下倾斜的天花板最高处装着三角形采光窗。左侧墙边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



右侧墙边有个简陋的木床,铺着白色床单,摆着单薄的枕头和叠好的驼色毛毯。木床尾部摆着小学生在教室用的那种桌椅,桌上有一盏可以托在友理子掌中的小油灯,雪白的灯芯从半透明的灯油中探出头来。



“请您随意使用!”



鞠躬行礼后,年轻的无名僧离去了。门没关严,仿佛他会片刻即返。友理子沉重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她的感觉是准确的,年轻的无名僧又返转回来。他双手捧着托盘,手臂上搭着另一条毛毯。



“请用餐!”



他把托盘放在友理子面前的桌上,白色盘子上放着白色面包,另有一只水杯。



“谢谢!”



友理子向他道谢,年轻无名僧默默回礼。他点头时先是挺胸拔背,然后并拢双脚——符合礼仪规范!



“您如果有什么吩咐,请使用这个!”



托盘上面,水杯旁边,立着一个形似铃兰花朵的手铃,年轻的无名僧用手指了指它。



近前可以看到,年轻无名僧的双手粗糙不堪,指甲劈裂。



“我可不能总这样邋里邋遢,对吧?”



“不管怎么说,请您先休息一会儿吧!”



年轻无名僧把搭在手臂上的毛毯放在木床尾部。



“这里会很冷的,请您多盖一条毛毯!”



这次,他似乎真的要离开了。年轻无名僧伸手拉开了门,并再次立正准备行礼。友理子却追着他问道:



“哎,这房间里的书也是仿造的吗?”



友理子踏入房门的同时就发现,摆满墙边书架上的大量书本与走在万书殿走廊时看到的一样,都是雕刻。如果说略有差异,那就是前者为石雕,后者为木刻。



“这座建筑号称万书殿,可为什么里边的书都是假的呢?”



年轻无名僧不眨眼地回望友理子,浓密的眉毛,幽黑的双眸。



“不是假的。”



喃喃细语却听得十分真切。



“这些应该称作象征,或者称之为遗迹更为恰当。”



象征?遗迹?这都是跟“书本”不搭界的词语!



“万书殿——是所有故事源泉终结的处所,所以,书本的形态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



那就是说,只有内容是有意义的吗?



友理子思索的时候,年轻无名僧鞠了一躬,似乎就要离去。不知为何,友理子感到孤身一人在这里有些害怕。仅仅为了挽留他,友理子就把刚刚想到的疑问脱口而出。



“可是,大家都要读书对吧?”



图书馆的司书(※图书管理员。)是读书的,是书籍的专家,那是书籍爱好者从事的职业。无名僧也应该是这样的!



年轻无名僧微微歪头,沉稳而无动于衷的表情仍无丝毫变化。



“我们是不读书的。”



随即,他像是要制止友理子追问似的继续解释道:



“因为我们的存在本身就等同于书籍,所以我们不需要书籍。”



友理子困惑不已。年轻无名僧轻轻抬手做了个劝慰的动作。



“好啦!稍微休息一下吧!‘奥尔喀斯特’啊!您已经极度疲劳……远远超出您自己的想象。”



“可是——”



“充分休息后,您可恢复精力,到时就可以思考今后应该采取的行动和前进的道路。大法师正在等待那个时刻。”



“大法师?”



年轻无名僧淡淡地微笑一下。



“就是刚才见到的那个老年无名僧啊!请您就这样称呼他吧!我们要以您最放心、最容易理解的模样和称呼与您相处。”



只留下一位老人的模样,同样,大法师这个称呼,也是为了迎合友理子的需要。他们可能本来就没有什么上下级关系,即使人数多达成千上万,其实都是一种面孔一个人。



在这种状态中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友理子这时才产生了最朴素的疑问。



举个例子吧,比如同学们都跟自己是一个模样。不,全体同学就等同于自己,同样行动,同样说话,同样思考,便不会发生什么争斗或欺侮同学的现象,甚至不会产生意见分歧。



想必所有的人都十分放心,十分舒心。



可是,如果有那么多的自己,不就搞不清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吗?



友理子正在为此问题找词儿,年轻的无名僧却已关上门离开了,把友理子孤身一人留在那里。



忽然,她打了个哈欠,想在木床上躺一躺。可肚子里又颇为夸张地咕噜了一声,声音很大——天花板都有回音。友理子忍俊不禁。



吃了面包,喝了水,那吃吃喝喝的动静声声入耳。



寂寞了,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她赶忙就着面包咕噜地咽了下去。



那么好吃的面包!那么好喝的水!吃喝完毕,真正的睡魔袭来。友理子脱掉运动鞋,一骨碌倒在了木床上。不一会儿,昏昏欲睡的她把毛毯拉过来,然后蜷起了身体。



她睡着了,没有做梦。



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一觉醒来,房间里已经完全暗淡下来,小桌上一灯如豆。



友理子盖着毛毯,横卧凝视了一会儿黑暗中摇曳的小火苗。灯火辉映出温暖的光晕,摆满墙壁的假书,一排排书脊在微弱光晕的映射下笼罩着庄重的威严。



睡意全无,反而像身处梦境。这是哪里?自己在于什么?已经无所谓了。可是—一不,也许正因如此,心态才会如此安详。



永远躺在这里吧!无名之地似乎也会允许她这样做,友理子也想变成没有名字、不为个体的那种存在。



阴云中冷不丁闪现出的强烈愿望——真想在此变为乌有。



突然,门口黑暗角落里——油灯光晕与黑暗的交界处,有个物体动了一下。



友理子忽地坐起身来,门外响起啪嗒啪嗒逃走的脚步声。



刚才有人躲在门旁!友理子滑下木床走近一看,发现门板被打开了十公分的缝隙。



——无名僧,偷窥?



这种行为太无耻了!怎会发生这种事儿?



——莫非是来点灯的人?



也许,刚好碰上友理子醒来,他是因为尴尬而逃走。嗯!这才是最有可能的假设。



擦擦眼睛,发现挤入这个房间的光源,还有另外一处。友理子抬眼望去。



——那是接近天花板的三角形采光窗,光线忽闪忽闪地摇曳着,看上去也不像单一的光源。



那是这座建筑的表面,是外面!



友理子迅速穿上了运动鞋。刚一起来,感到特别冷,于是她把毛毯像披肩一样裹在肩头,然后出门来到了走廊。



长长走廊中烛台上亮着蜡烛,友理子以之为参照,一边注意观察左右有无通向外面的门或窗,一边向前走去。



她还以为,自己是走在年轻无名僧带她来时的路上。实际上,她走错了。转过拐角,陡然撞见一尊来时不曾看到的、与真人等身的铜像,她屏气吞声猛地向后跳了一步。



这倒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一尊无名僧模样、身裹僧衣、手捧书本的僧侣像嘛,他双目低垂正在祈祷。在尚未适应的烛光中,本应是优美高雅的美术品,看起来却像是鬼屋中的假人装置。友理子自觉得不胜羞愧。



她镇静下来,仔细地看看周围,还有几尊铜像。原来,这里已不是走廊而是一间小小的厅堂,烛台也安装在墙面的高处。



啊,那是这座建筑的门厅,左手边就有一座粗糙的铁框包边的、沉重的双开门,比安排给友理子的房间门大了一圈。门扇闭合处错开了一条缝隙,闪烁着泄入的微光。



友理子先将手掌抵在门扇上,然后慢慢地推,门扇顺滑地向外侧转动,光亮倾泻而入。



“哇!”



那是银河——她这样想道。成百上千颗光粒仿佛河水般串联起来从友理子脚旁淌过,庄严肃穆,寂静无声。仔细端详才发现,那一颗颗光粒却是松明火把在闪烁——众多无名僧用单手举着向前行进。



他们的赤足踏地声嘁嘁嚓嚓地传了过来。无名僧们全都罩着风帽,遮掩了光头,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夜幕之中。当火把摇曳的时候,他们消瘦的肩头和背部就浮现出来。



这么多人,他们要去哪儿?



“去作务!”



下方传来应答声,手执烛台的大法师正向友理子站立的门旁走来。大法师身后,可能就是那位照料友理子的年轻无名僧,眉毛浓密的年轻面孔紧紧跟随。



终于,友理子也明白过来了,这里确实是厅堂而不是玄关,是通向二楼或三楼阳台的场所,所以,大法师他们才从楼下走了上来。烦人!这里的建筑太复杂了,真搞不清它们之间是怎样联通的,且建筑本身的构造也难以辨清。



“作务就是干活儿,对吧?”



大法师站在友理子身旁,随从而来的年轻无名僧把友理子一直推着的门扇完全打开。



“光线这么暗,大家还要干活儿吗?”



“现在是换班时间?”



这里也是八小时工作制?也是三班倒吗?就像上夜班的工厂。



“他们干什么活儿呢?”



书籍分类,还是制作摆满墙面的假书?建筑的维修保养,还是整理清扫?做这些,需要那么多人吗?



大法师将拿着烛台的手挪向一旁,以免烛光直接映在友理子脸上。黑暗中也能看到火苗顶尖腾起的黑烟轻轻飘荡,灯芯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那好——”



大法师微笑了。



“‘奥尔喀斯特’啊!你想看看我们的作务吗?”



听上去像在邀请外来访客友理子参观,但友理子却感到语气严厉,透着探询她是否做好某种心理准备的意味。



大法师比友理子此前见过的任何老爷爷都老爷爷,简直就是老爷爷冠军。虽然这是最初见面时已有的感受,却未知出于何种原因。就因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和尚吗?



也就是说,因为他采取了那种姿态——当时她就是这样认为的。



烛光之中,友理子知晓了个中缘由。因为大法师的瞳眸中拥有那种威严,即使他对你笑眯眯的,瞳眸中仍透现出一种坚忍不拔的内涵。在友理子生活的街区里,从未遇到过拥有如此强韧目光的老爷爷。没有这样的人!



这种认识,自然令友理子肃然起敬,她把裹在身上的毛毯使劲拉紧,随即挺胸拔背地立正。



“我可以看看吗?”



大法师点了点头,陪同的年轻无名僧恭敬地垂下双目。



“看过之后,你就了解这块地界存在的意义了。”



既然如此,那就非常必要!



“‘奥尔喀斯特’都会观看他们的作务,是吗?”



“是的!”



大法师答道,然后沉默了片刻。蜡烛芯又哔哔啵啵地响了起来。



“也有一些人观看了我们的作务之后,就离开了这块地界。”



友理子的心脏咕咚一个猛跳。



“那种情景很可怕吗?”



“怎么说呢?”



大法师又莞尔一笑。



“你惧怕什么、喜欢什么、对什么心动,我们是无法察知的。”



无名僧用火把汇成的银河,就在两人交谈间渐行渐远,此时,已经可以看到队列的尾端。队列排头穿过了中庭,向着白天看到的、唯一向外打开的拱门穿行而去。



在那前方会有什么呢?



“我要去!请让我看看作务吧!”



大法师沉默不语地转过身去,开始走下台阶。年轻的无名僧催促着,友理子随之跟在大法师身后走下台阶,她感到膝头有点儿哆嗦。



无名僧行列中响起歌声,起先只像窃窃私语,渐渐地歌声越来越响亮。



“就是那首歌!”



前去迎接友理子的三个无名僧也唱过——念过这首歌。



“是念歌吧?”



“正是念歌!”



追上队列末尾之后,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也低声唱和起来。友理子伴着念歌的声浪穿过拱门,迈向万书殿外面。



夜晚的天盖上没有星辰,地面是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原——能够看到天空与地面的分界线,可能是因为无名之地比没有星辰的夜空更加幽暗吧。夜风拂过,飘来了野草的气味,夜露濡湿了运动鞋。



这里没有像样的道路,更没有水泥和柏油铺路,只有踩倒野草磨光后自然形成的土路。众多无名僧的赤足每天要往返多少次啊?



走在前面的无名僧,手中的火把不时地闪爆,团团火星四处飞溅,飘飞过来的小火星落在友理子额头上引起刺痛。她抬手擦擦额头,那个魔法阵微微发出的青白色光芒映在手指上。



友理子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身旁的大法师,他的面部没有任何反应,也毫不介意友理子额头上的魔法阵,因为,这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在他们长年守望的无名之地,历代经过了众多“奥尔喀斯特”的寻访(究竟有多少)。



不久,道路延伸到倾斜度舒缓的坡下。



“我们已走惯了这条坡道。”



大法师合着友理子的步伐并稍稍向她倾身继续讲述着。



“这条路通向‘辗麦丘’!”



那座山丘就是作务的现场。



“在无名之地,万物本来是没有名称的。”



地名也不例外!



“但这座山丘却是有名字的。曾经有一位与你同样的‘奥尔喀斯特’来过这里,实现心愿离开时,给它取名为‘碾麦丘’。”



自此,无名僧也就这样称呼了。友理子感到,大法师讲述的语气中似乎隐含着对“奥尔喀斯特”的尊敬之情。



“他是一位比你稍微年长的金发少年。”



那就是外国人啦!



“那孩子为了什么心愿来这儿的呢?”



“他跟你一样,是来寻找亲人的。”



而且,他实现了心愿!



友理子不禁加重了语气。



“他很顺利,是吗?他找到亲人了,是吗?”



那个被黄衣王附体的亲人——是金发少年的亲属、恋人,还是朋友?



“是的!”



大法师慢慢地深深点头。



友理子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大法师和随从无名僧,却气息平稳地迈着毫无变化的脚步。



金发少年找到了被夺走的亲人,并离开了这块地界。辞别之际,他为无名之地的一道风景命名。



为没有名字的地界命名,这莫非是一种“祝福”?对了,少年是在为这座山丘祝福。



然而,这在友理子原来的头脑中尚属无法想象的事体。她感到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大人,她对自身亦十分惊讶。也许,从额头戴上徽标那个瞬间开始,我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我——



大法师用与节奏同样、毫无变化的沉稳语调继续讲述。



“那位‘奥尔喀斯特’说,这座山丘的景致很像深深怀念的故乡田园风光,遗憾的是山丘对面没有潺潺河水和水车小屋。”



水车小屋?哦,是过去时代的人吧!一百年前?二百年前?



如果我也能给这块地界的这儿那儿命名多好。



把哥哥找回来,两人一起离开无名之地。届时能为这块地界送上祝福该有多好!一定,一定,就这么定了!



夜幕深处,被夜露濡湿的双脚向前迈进,友理子再次下定了决心,并紧紧地握住小拳头。走在身旁的大法师仍然一言不发,友理子真希望他能鼓励自己几句,例如加油啦、祝你成功之类的话语。友理子转向大法师,想把胸中激荡的思绪表达出来。这时,她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动。



这是地震吗?不,地震不是这种震法儿。可地面确实在震动,只是此前没有发觉而已,或许,方才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开始了。大法师和继续行进的无名僧都毫无觉察吗?念歌在持续唱响着,他们的步伐丝毫不乱。



他们继续向山上走去,脚下传来的震动中开始混进低沉的轰鸣声。前方的夜幕之中、山丘之上,有一个庞然大物在运动——有理子终于明白了,是它引起的震动和声浪。



“那是什么?”



大法师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看火把迸裂出的火星,回应友理子道:



“这正是我们的作务,奥尔喀斯特啊!”



站在“辗麦丘”上,友理子向下望去。



那是一幅不可思议的景象——无论怎样狂放的想象都难以名状,它轻易便可超越任何充分的心理准备。



山顶的广阔高台上,黑衣无名僧们已站得满满当当。



无数的无名僧蠕动着,那黑衣在夜幕下描画出更为漆黑的圆圈。黑色的圆圈一动,地面就轰鸣起来,声浪从脚下涌起,贯穿了友理子的身体,又从她的头顶向夜空升腾而去。友理子的膝盖骨震颤着,小腹抽动。



山顶,无名僧们在推动巨大的转轮,并且不是唯一的,而是左右并排的一对转轮。



好大的转轮啊!友理子忽然想起了东京穹顶赛场。爸爸是“巨人”棒球队球迷,所以,全家每年都会多次前往观战。他们坐在观众席上边看比赛边吃热狗和冰淇淋,还买来喇叭筒大声呐喊全力声援。只有在现场,才能体会到那种特有的舒畅。他们狂热地沉迷于那般颇具意蕴的快乐中,竟至忘却了偌大的赛场。但在进入赛场前走近它——特别是从电车车窗目睹它的白色穹顶时,友理子总是感慨不已。建造如此巨大的体育馆——人类真是无所不能啊!



山上的转轮比东京的穹顶赛场还大,而且是并排两个!



虽说是转轮,仔细端详却似乎没有轮圈部分,正中央立着塔楼那般高大的芯柱,从此放射状地延伸出数不清的长长辐杆,无名僧重合般地排成横列,众人合力推动辐杆转动大轮。



右边转轮与左边转轮反向旋转,左轮顺时针方向,右轮逆时针方向。左右转轮的边缘弧线接近,几乎挨在了一块儿。推动转轮的无名僧擦肩而过时,衣摆也相互摩挲着。



在这里,他们没有诵唱念歌。在无名僧们的沉默之中,只有一对巨大的转轮伴着震颤地面的轰鸣声转动。无名僧们摘去风帽,低垂着头颅,双臂用力地推动辐杆。



他们带来的火把都收在周围竖立的简易台桩上,火把台也划出圆弧包围了这对转轮,形成外围的最大的火光圆圈。



友理子呆立在那里,眼前的场面令之惊诧万分,哑然无语。这时,从转动的辐杆间走出一个个无名僧,并从台桩上取下火把来到下山的路口。在他们离开的位置,与友理子同来接班的无名僧们将火把挂上台桩并进入辐杆之间。虽说也是交接班,但过程中转轮并未停止转动,作务亦未停歇。



友理子忽然发现,从身后走出的无名僧已经排成了下山的新队列。念歌重又响起,却被转轮的轰鸣声淹没变得断断续续。



“这有什么用处呢?”



惊讶之余,她咽喉干得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身旁的大法师仍然沉默地凝视着转动的大轮。友理子提高了嗓门。



“他们在干什么?是在制造动力吗?”



大法师摘下风帽向友理子略施一礼。



“‘奥尔喀斯特’啊!这是‘咎之大轮’。”



咎之大轮?友理子喃喃自语道。她的声音被轰鸣声淹没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在大法师那映出夜幕的黑色瞳眸中,摇曳着火把的小小亮点。



“右边的转轮把‘圈子’里的故事送出去,左边的转轮把‘圈子’里失去功力的故事收回来,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出去又返回这里。不让这个大轮停转而孜孜不倦地推动它,就是我们无名僧的使命!”



大法师再次点头施礼,似乎不只是向友理子,也是在向那对大轮行礼。



“……故事在哪里?”



如果那是卷扬机,应该看得到盘卷的钢索,这是同样的装置吗?



“故事是人眼所无法看到的。”



如果原样不动的话,大法师微笑了。不可思议的是,轰鸣声中他的话语仍能清晰地传人耳中。



“只有生存在‘圈子’里的人,才能赋予这里送出的故事以可视物象。只有人类的力量,才能把故事成功地引导到现实当中去。”



我们仅仅担负、维持这种流转的作务!



友理子无法相信这种说法。她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故事。



近来全身心投入与同学互相借阅且十分入迷的,是儿时特别喜爱的图画书。啊!有这等事儿?不会吧。她的脑海中堆满了各种故事——校园里的漫画、全家一同观看的大片以及此前涉猎的各类故事,统统浮现了出来。疑似初恋登场人物,乍读瞬间感动落泪的著名台词,及当晚梦中显现的奇幻的特技镜头。



这些故事全都以这对轰鸣转动的大轮为源泉吗?无数无名僧的作务——挥汗如雨、拖曳着黑衣下摆、默默推动辐杆、下巴瘦尖、相貌一致、粗布陋衣、赤裸双脚的无名僧们,就为着维持故事的流转吗?



那些优美的、快乐的、华丽的故事的源泉,怎么会是这种形态?



“……这不是真的!”



友理子脸上出现了扭曲的笑容。



“不是真的!不可能这样!你在哄骗我,对吧?你是不是在嘲弄我?”



故事应该更加幸福、美丽而有价值。



“故事是由人类自己创作的!通过想象来创作、完成的!它的源泉不会在这种地方!”



友理子的呼喊被轰鸣声淹没,只有松明的火星像是觉察到友理子的慌乱,更加强烈地闪爆着升腾在夜空中。



大法师用手轻轻握住了友理子的肩头。



“刚才我说过,也曾有过‘奥尔喀斯特’,一看到我们无名僧的作务就离开了这个地界。”



他们呼喊的话语全都跟你一样!



大法师那干枯手掌的触感,通过肩胛骨传人了心中。骨瘦如柴的老人!



“你也会这样吗?那我就不挽留你了。”



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前进还是后退?老人温和的话语在逼迫友理子做出重大抉择。



回答当然是轻而易举的。——这是欺骗!我不干了!我要回去!只需一喊就足够了。大法师说过他不会挽留自己。



但是,友理子心中有个信念不允许她这么做,不能轻率地转身退却!先不要着急!更重要的是她心底里响起的一声呼唤——不可半途而废!



一对转轮伴随着轰鸣声持续转动,无数无名僧的赤足在地面踏出脚步声,持续推转沉重辐杆的手臂发出挤压的声响。汗腥味、土腥味、冰冷的夜气。



这是苦役!



“大家都是人。不对吗?”



友理子心中又是一阵翻腾,她采用了反问的语句。



“他们要换班休息,要吃东西要喝水,不是吗?他们跟我同样是人,可他们为什么甘心做这种事情?为什么沦落到这种境地?他们不觉得奇怪吗?不觉得痛苦吗?”



大法师正面凝视着友理子的眼睛。忽然间,他的眼皮看似有些松弛,倒不是年老而皱纹密布的原因。



“确实,我们无名僧也是人类之身。”



“不过,”他摇了摇头,“从你所说的意义上来讲,我们已经不属于‘人类’了。”



这有什么区别?这不是文字游戏吗?友理子咬住了嘴唇。



“当然,我们也需要休息,也需要吃东西。但与其说是迫不得已的需求,莫如说是最低限度地保留自己的血肉之躯。因为,我们原本并不需要那些。”



“不睡觉、不吃东西都可以吗?”



大法师劝慰地微笑着。



“是的。我们的身体已经是假借之物、假借的躯壳了嘛!”



黑衣袖摆在夜风中翻飞,大法师轻轻伸展双臂。这样一来,更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瘦若枯木。



“在我们曾经是真人肉身的时代,每人都有自己的模样。但在成为无名僧后原有的模样便消失了。不,是我们舍弃了自己的模样。”



这个模样以一当万,以万当一!



“另一方面,因个体丧失而轻易忘却个体担负的责任,是真人肉身的肤浅之处。所以,仅仅为了牢记自己是真人肉身——曾经是真人肉身,我们才需要睡觉、吃饭和休息。因为,忘记了这些就无法履行无名僧的职责,也无法赎罪。”



赎罪——类似的话语,在来到这里不久之后就听说过。



“咎人!”



友理子喃喃自语。是的,确实有个无名僧这样说过。



“咎人,就是罪人的意思吧?”



这回不仅是大法师,连他身后随从的年轻无名僧也一起点头。



“为什么是罪人呢?他们都犯了什么罪?”



大法师闪身躲开向他靠近的友理子,朝向推动转轮的无名僧群体。



“这对转轮名叫‘咎之大轮’。”



它是送出故事、回收故事、维持故事流转的装置。它被命名为“咎”。



“因为无论怎样讲,故事只能是‘咎’而非他物,‘奥尔喀斯特’啊!”



猛烈的反驳从友理子喉咙里迸发而出——没有的事儿!这太荒谬了!



“故事是快乐的东西、美丽的东西啊!它是令人幸福的东西啊!”



大法师扭过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友理子。



“但是,产生‘英雄’——即他的阴暗面黄衣王的,也正是故事。”



友理子哆嗦起来,她感觉寒冷,使劲儿拽紧裹在身上的毛毯。



“所谓故事,是什么东西呢?‘奥尔喀斯特’啊!”



在友理子回答之前,大法师铿锵有力地断言:



“那是谎言!”



咎之大轮在继续转动,无名僧们在继续推动。旁边,友理子在颤抖。



“编造无稽之谈而后讲述,还要留在记载中播撒记忆。那些都是谎言!”



编造根本不存在的世界然后讲述出来,那也是谎言!



将从未见过的、过去的事情,仅凭残留的记载片断拼接起来编成故事,那也是谎言!



“如果没有这种谎言人类就无法生存,人世就无法建立。故事就是人类所必需的、使人类成其为人类所必需的谎言。然而,谎言就是谎言,谎言就是罪孽。”



那么,又是谁必须赎罪呢?



“我们无名僧通过持续推转咎之大轮,向人世间提供他们需求的谎言。为了不让流转停滞,我们孜孜不倦地作务。这种作务既是赎罪,也是再次犯罪。”



“我们的罪孽就是如此深重,”大法师叹息般地说道,“其实这也是人类的罪孽。像我们这些蜕变为无名僧的人,在拥有自身个体的时代中犯下了故事的罪孽,因此我们顶替生存在‘圈子’里的所有人类,担负着为故事赎罪的劳役。”



随从的年轻无名僧忽地上前抓住友理子的手臂。他不是在动粗,而是因为友理子站立不稳来搀扶友理子。



“对、对不起!”



友理子调整姿势站稳脚跟,年轻无名僧轻轻地放开了友理子的手臂。



他的手很温暖,的确是真人肉身的体温。



友理子痛苦万分。“这太残酷了!”她的嗓音带着哭腔。



“为什么偏偏叫你们承受这种不近人情的劳役呢?既然是故事的罪孽,那就应该由全体人类来承担,不是吗?”



大法师那皱纹纵横的面孔绽开了笑脸。



“你的心地太善良了!这种善良只有少年才会拥有。正因如此,‘无名之地’才只允许少年来访啊!”



“即使是在“圈子”里,也还存在着担负故事罪孽的人们,”大法师继续讲道,“你在寻找哥哥的过程中大概会遇到他们。”



“创作故事的人们吗?例如作家啦、历史学家啦。”



“不仅仅是他们。另外,他们未必全都认清了自己的罪孽。”



“‘狼人’们也是如此,”大法师说道,“捕猎黄衣王、搜寻危险的抄本以及护卫‘圈子’的人们,也是咎人。他们在采用自己的方式赎罪。”



听不懂!不想懂!大脑在寻求理解,心灵却拒绝。



“故事中也有很多很多好的内容!”



“那是当然的啦!‘圈子’里充满了好的故事。”



然而,这里没有,“无名之地”不存在好的故事。因为这里是故事的源泉、谎言的源泉。



“那你们也可以在‘圈子’里作为人类生存,同时为谎言赎罪,不是吗?就像‘狼人’们那样。可为什么,只有你们必须成为无名僧呢?”



友理子的探询已经退却到如此琐碎的地步。不,或许是不容置疑地得到了理解、获取了进步。



“在拥有个体的时代做下何等坏事,才会变成无名僧呢?”



友理子心怀恐惧地询问道。



太可怕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被带到这里或被召唤到这里,变成无名僧呢?



大法师沉思了片刻,合上松弛的眼皮仿佛站着睡着了似的停顿良久。



他为什么不能即刻回答呢?友理子心中的恐惧感在扩张,身体在颤抖。



大法师睁开了眼睛,庄重的目光投向友理子。



“即使现在回答你,恐怕也难以传达到你的心灵里。不过,我还是把实话告诉你吧!”



我们在真人肉身的时候,就已为寻求故事中的生存而走上绝路了。



“在谎言中生存,犯下了体现谎言的大罪。因此我们失去了自身个体,成为以一当万、以万当一的黑衣无名僧,找到了这块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界。”



寻求在故事中生存?



更加锐利的恐惧犹似钢锥刺入友理子的心灵,有一个无论如何要得到答案的问题。



“什么时候能够得到宽恕?”



大法师温和地反问友理子:“那么,谁能宽恕由人类必需的谎言所造成的罪孽呢?神明吗?可神明也不外乎是人类创编的故事啊!”



谎言既不可能宽恕谎言,也不可能净化谎言。



“那么,你们是不是要被永远地囚禁在这里?”



“这块地界里没有时间——永远等同于瞬间,瞬间等同于永远。我们只是此时此刻存在于此地而已。”



不知想到了什么,大法师枯瘦的手轻轻抓住呆立无语的友理子的手。



“请到这边来!你可以从更高的位置观看咎之大轮。”



大法师牵起友理子的手,踏着夜露迈出脚步。在友理子眼中,这里已是山丘的顶端。但还有更高的一部分隆起,大法师向那里走去。



那里是上风头,晚风轻抚友理子的脸庞,吹乱了她的额发,额头徽标放出淡淡的辉光。咎之大轮转动的轰鸣声渐渐远去。



俯瞰草原,黑衣人群蠢蠢涌动,波浪般地旋转着。不可思议的是,来到这个高度之后,无名僧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都听不到了,沉重的轰鸣声也被阻隔在脚下,难以传人耳中。



取而代之的是从咎之大轮中心延伸的无数辐杆转动的响声。



友理子微微睁开眼睛。



优美的音响,高亢、轻快、清爽的音色,既像铜铃奏鸣,又似歌唱美声。



看到友理子惊诧不已,大法师流露出满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