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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or your eyes only(1 / 2)



1



有些时候会让人觉得,现在是最棒的一刻。不是从长久看来一再出现的巅峰之中的一次,而是空前绝后的精彩一刻。我们都很向往这种时刻,衷心期盼至少能见识一次,因为我们没有办法自己打造出这种时刻,只能等著别人为我们创造出来。



然而这一刻却始终没有到来,所以我们只能为自己找寻一些慰藉。「只有现在」、「只有这里」、「只有这个」,我们会被这些词汇吸引也是无可厚非,至于「只有你」这句话的效力更是强大到百试百灵。



为此,如果发现手机收到标题为「For your eyes only! 只偷偷给你一个人看」的邮件,尤其手机的持有者又是年轻气盛的高一生,铁定会立刻打开来看的。这是出自一种憧憬著美丽预感的心态,是一种十分高尚的反应。



就在我打算解释却想不到比较好的说法、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时,小佐内同学红著脸喃喃说道:



「原来小鸠也会看这种信啊。」



接著又说:



「……我不在意啦。」



从后面偷看人家的手机内容是很不可取的行为,但小佐内同学本来就常常站在我身后,会看到我的手机内容也很正常。换句话说,看这种垃圾信却没有靠在墙边是我自己不好。我还想解释些什么,小佐内同学就走开几步,红著脸读起义大利料理的食谱。



开学已经一个月了。我和小佐内同学到现在都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只要一放学就立刻走人。在回家的途中有一间大书店,店面十分宽敞,但里面卖的都是一般的书,没什么意思,不过我们回家途中还是会进来逛逛。放学后带著小佐内同学一起来这里白看书已经成了我的新习惯。



小佐内同学非常专注地盯著义大利食谱,我看得出来她很努力地忽视我。我叹了一口气,收起折叠式手机,随意翻著杂志。有一本杂志的封面上大大地印著《春之京都•小旅行》,我很喜欢「小旅行」这个词,就拿起来看,正被照片中色彩鲜艳的京都蔬菜引诱得垂涎欲滴时,正后方传来了细语声。



「那个应该很贵吧。」



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低著头的小佐内同学,她此时明明盯著食谱……罢了,如果我现在还会被小佐内同学无声无息的动作吓到,根本没办法跟她待在一起。我露出笑容说:



「没事的,我不会在不对的地方乱按的。」



「不对的地方……?」



小佐内同学又走开了,接著她翻开蛋糕食谱,脸靠近得都快埋进书里了。我偷瞄著她的举止,一边翻页,眼前顿时出现了像竖在两面镜子之间的鸟居。这是伏见稻荷大社吧?我正在为这美景著迷时……



「嘿,小鸠。」



小佐内同学又站到我背后了。为什么要在后面呢?在旁边说不好吗?



「关于刚才的信件……」



她明明说了不在意的。因著邪恶好奇心而看了垃圾信真的是需要受到如此谴责的大罪吗?我坐立不安地在店里四处观望。有没有什么好方法能逃跑呢?



「喔!」



我对自己平日的德行没什么信心,但今天倒是挺走运的,在一排低矮书柜的后方,靠近店内另一侧的墙边,有一张我熟悉的面孔。正盯著漫画柜的那个人是……



「喔喔,那不是健吾吗?我去打声招呼吧。」



我像在念台词一样刻意地说完,就视若无睹地甩开了正想说话的小佐内同学,朝著健吾走去。



健吾一看见我,就招手要我快点过去,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健吾没事会给我这种好脸色看还真奇怪。要说奇怪的话,健吾会出现在漫画区也很不寻常,据我所知,健吾是不看漫画的。



健吾盘起双臂,稍微皱著眉头。我一边暗自揣测他找我有什么事,一边轻松地说道:



「嗨,会在书店碰到你还真难得。你在找什么书?」



健吾凝视著我,以粗厚的声音说:



「喔,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你的脑袋应该不错吧?」



「干么突然这么问?」



我有些错愕,但健吾丝毫不以为意。



「如果你知道哪本漫画比较好看,就帮我推荐一下吧。」



喔?我还以为健吾是个对虚构作品没兴趣的硬派,他竟然想看漫画?为了这种事搞得这么凝重也太夸张了吧。他的请求简单到让我有点傻眼,但我还是笑著答应。



「喔喔,好啊。」



我对漫画没有研究,但还是有办法随便推荐几套。或许不该一下子就推荐太天马行空或是性别转换之类的作品,运动类的可能比较好,我拿起附近的一本漫画,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是简单易读,集数也不多,比较容易买得下手。



不过健吾注视著我手中的漫画,歪著头说:



「常悟朗,这本很厉害吗?」



「你想要找画得比较好看的吗?」



「……或许吧。」



「或许?太含糊了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



那我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如果想看画得比较好看的,应该要找青年漫画。我从书柜里抽出两本青年漫画杂志,顺便加上一本少女漫画杂志。



「你看这些怎么样?」



「唔……」



健吾一脸严肃地接过漫画,发出沉吟。如果他打算看,我得先提醒他里面会有些比较离谱的情节,但健吾用力地点头说:



「的确,看起来比刚才的更精美。」



「有些作品只有封面比较精美。」



「对了,你也懂画吗?」



啊?



「你说的应该不是漫画,而是艺术领域的那种画吧?」



「是啊。」



「怎……」



我本来想说「怎么可能」,但又把话吞了回去。



「……知道哪个漫画家画得好看,应该跟审美观没什么关联。」



「是吗?」



「我觉得印象派不错。」



这句话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表示我只拥有小市民程度的鉴赏能力,但健吾似乎很感兴趣。



「喔?会觉得那种的不错,应该就比我好了。」



……如果要跟他比,我确实比较好。健吾想了一下,说道:



「我有个关于画的问题,需要借用你的智慧。」



「智慧啊……」



我朝食谱区瞄了一眼,刚好和单手拿著蛋糕食谱望向这边的小佐内同学对上视线。



「我没有足以借给你的智慧,要借我的力量倒是没问题。」



「借用你这弱鸡的力量也不能干么。总之你先看看那幅画,详细情况到时再跟你说。」



说我是弱鸡也太过分了。别看我这样,我体能测验大多项目都能达到平均值喔。不过还是比不上健吾。



总而言之,和鉴赏一词毫无瓜葛的健吾似乎想要做什么,这令我有些好奇。要不要借他智慧,可以等我了解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喔喔,好啊。」



健吾点头。画放在学校里,所以健吾跟我约好明天放学以后传讯息联络我。他似乎对漫画失去兴趣,跨著大步离去。我自己又把刚才拿出来的三本漫画杂志收回去。



我再次望向食谱区,想要找小佐内同学,却没看见她的踪影。我心想,她那么娇小,一下子就会看丢,正想回去找她,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



「啊……」



我手上的漫画不偏不倚地打中了站在我后方的小佐内同学的额头,她惊愕地退后两三步,按著额头,默默地看著我。



「啊啊,那个,小佐内同学……」



「……」



「你别老是站在我背后,太危险了。」



「……就这样?」



「对不起。」



小佐内同学轻轻点头。



「那你有什么事?」



我这么一问,小佐内同学似乎被这一敲就把事情全忘了,她再次摸摸发红的额头,然后猛然抬起头。



「对了,就是刚才说的事……」



「刚才?」



「『只偷偷给你一个人看』的那封信。」



她还在扯那件事啊!



我不禁有些慌张,但小佐内同学用力摇头。



「不是啦,我不是说那封信,而是那句『只给你』让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小佐内同学就灿然一笑。



「『爱丽丝』的春季限定草莓塔只供应到今天。」



「喔?」



「小鸠,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受到邀请虽然很荣幸,但我太了解她邀请我的理由了。明知问了只会难过,我还是问了。



「因为草莓塔有限制每人只能买一个。」



小佐内同学格外开朗地说道。



从我们白看书的书店到「爱丽丝」有一段距离,小佐内同学有脚踏车可以骑,但我只能靠双脚,走起来有点远。商量过后,我们决定把脚踏车的椅垫调高,由我骑车载她去。这辆金属银脚踏车的椅垫可调整的范围很大,我本来还很担心人矮脚又短的小佐内同学骑的车不适合我,不过看来应该没问题。



我没问过小佐内同学的体重,说不定她还不到四十公斤。即使载了一个人,骑起来还是很轻松。小佐内同学不是跨坐在载物架上,而是侧坐,她为了保持平衡,不是抱著我的身体,而是用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我有点喘不过气。



用扩音器放大的声音从远方慢慢接近,内容说的是要打造出各位市民所期待的市镇、光明的未来、谢谢、谢谢之类的。那是市议员选举的宣传车,和没有投票权的我们无关。宣传车慢吞吞地走著,堵住了后面的几辆车。我心想,他们一定不会投给这个人。



我以前去过「爱丽丝」几次。那是租了公寓一楼店面的小小蛋糕店。我没兴趣一个人去蛋糕店,所以每次都是跟小佐内同学一起来的。我记得路线。成排的民宅后方可以看见一大片棒球场的安全网,那里是水上高中的操场,是很明显的地标。「爱丽丝」离水上高中很近。



我骑上人行道。途中好几次看见驾训班的车。「爱丽丝」所在的公寓就在木良西驾训班斜对面。途中有个女人用认真到吓人的眼神驾驶著教练车和我们并肩前进。我们把脚踏车骑进「爱丽丝」的停车场后,那辆教练车也开进了驾训班。



小佐内同学从载物架跳下来,整理著裙摆。我帮脚踏车上了锁。从蛋糕店的玻璃门往里面看,今天虽是小佐内同学最期待的春季限定草莓塔最后一天贩售,里面却没有客人。



「进去吧。」



小佐内同学对我说道,踏著雀跃的步伐走进「爱丽丝」。真是的,她只有在和甜点有关的时候才会这么开心。我一边苦笑,一边跟著她走进去。一走进玻璃门内,我就立刻被烤蛋糕、融化砂糖、熬煮水果的香甜气味包围。我不怎么爱吃蛋糕,但这股香气真是令人心情舒畅。



小佐内同学看都不看橱窗里面尺寸袖珍的其他种类蛋糕。



「请给我春季限定草莓塔。」



听到小佐内同学比平时更有活力的声音,我回头望了一眼。



「喔喔,那个……我也要一样的。」



女店员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太好了,这是最后两个。」



真的吗?差一点就买不到了。我忍不住对迫不及待的小佐内同学悄声说道:



「真是好险呢。」



「嗯。」



小佐内同学招招手,我稍微蹲下身子,她也悄声对我说:



「都是多亏了那封信。」



就是说啊,好运会从哪里来真是令人猜不透。



春季限定草莓塔是装在盒子里拿出来的,完全看不出和普通的草莓塔哪里不一样。我向开心地捧著两个盒子的小佐内同学询问春季限定是哪里特别,她回答说:



「每年的都不一样,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是只有今年才尝得到的味道……真期待……」



我不禁思索,我最近……或者该说打从出生以来,有像她这样期待过什么东西吗?小佐内同学如获珍宝地把两个盒子放到脚踏车的篮子里。盒子怎么放都是斜的,没办法了,回去的时候我得尽量骑稳一点了。



大楼的一楼除了「爱丽丝」以外还有便利商店,小佐内同学看见便利商店就说要买牛奶,我也漫不经心地跟过去,但我不像某人一样喜欢紧贴在别人背后,所以独自走到杂志区。便利商店和蛋糕店不同,这里的主要客群是水上高中的学生,人还挺多的,柜台前也有人在排队,就算只买牛奶也得花不少时间。



便利商店的杂志区没有任何书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无奈地拿起漫画杂志。一看到漫画,我突然很好奇健吾想跟我说的是什么事,反正明天就会知道了。



广播正在播放流行歌。我迅速地翻著漫画,不是因为看得快,而是因为我根本没在看,只是想要翻一翻纸张罢了。



这时我突然听到外面有很吵杂的声音,抬头一看,在玻璃之外站著五个人,全都穿著水上高中的制服……唔,看起来不像是乖学生。我心想应该小心一点,所以把注意力移到那些人的身上。这里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



那群学生里面只有一个男生看起来比较有气质,虽然算不上美男子,至少是五官端正,体格也很纤细,戴著一副镜片很小的眼镜。那个男生正在发号施令。



「好,我们该走了。」



什么嘛,已经要走啦?看来是不需要担心了。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那群学生之中有两人朝我这边走来。他们似乎没注意到便利商店里的我离他们很近,而且我看起来好像正在看漫画,他们当然没发现我在偷听。那两人之中的一人衣服穿得很邋遢,眼神焦虑不安,可以想见他在团体内的地位不高。另一个人有点胖,胡子也没刮乾净。前者用一种辩解的语气向后者说:



「对不起,学长,我今天不能去。」



「啊?」



比较胖的那人皱起眉头。



「不能去?不是叫你把时间空出来吗?」



「我没有其他事要做啦,只是没有交通工具。」



「没有?你的脚踏车怎么了?不是拿回来了吗?」



地位较低的那个不停低头,像是在道歉。



「被偷走了。」



「你白痴啊!」



真可怜……既然没有脚踏车,可以像我和小佐内同学刚才那样两人一起骑啊。



较胖的那人回头看看其他三人,用我也听得到的巨大音量喊道:



「学长!坂上说脚踏车被偷了!」



气质男冷冷地望向那个叫坂上的男生。坂上不发一语,只是默默地望向旁边。



「坂上。」



「是、是的。」



「你自己想办法吧。你知道地点,十分钟以后过来。」



明明两人共乘就好了啊。说不定他们只是不想照顾无能的手下。



结果那些人拋下坂上,纷纷骑上脚踏车、轻型机车和一般机车走掉了。坂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低著头,用力一踏柏油路,开始奔跑,逐渐消失在我的眼中。



我意识到后面有人,就一边回头一边说:



「买好牛奶了吗,小佐内同学?」



站在我背后的确实是小佐内同学,她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我在这一个小时被吓了好几次,已经免疫了。小佐内同学没有开口,而是举起装在塑胶袋里的牛奶给我看。



「那我们走吧。」



小佐内同学轻轻点头,然后哼著草莓塔草莓塔草莓塔的奇怪即兴歌曲,往店外走去。



就在此时。



金属银色的脚踏车从我们眼前冲过去。



车篮里放著两个扁扁的白色纸盒。



……我不确定哪个人更快掌握状况,但小佐内同学一直睁大眼睛、张著嘴巴僵在原地,所以先行动的应该是我。我一边跑一边大喊:



「小偷!」



坂上头也不回,更用力地踩著踏板,越骑越快,没多久就消失在转角后。我就算想追也追不上。转头一看,停车场里只剩下被弄坏的车锁。没想到他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便利商店的门边。有一些人听到我的呼喊,跑过来看热闹,而小佐内同学依然提著装了牛奶的塑胶袋,嘴巴大大地张著,眼神空虚至极。



2



我不知道对小佐内同学来说是脚踏车被偷的打击比较大,还是失去春季限定草莓塔的打击比较大。脚踏车再买就行了,但草莓塔是只有今年春天才买得到的限定商品,但是以价格来看,两个草莓塔不到三千圆,而脚踏车的价格少说也在草莓塔的三倍以上。小佐内同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拉她的手她也不动,还把装了牛奶的塑胶袋掉在地上,无论我叫她或是安慰她,她都没有反应。



隔天,我趁下课时间传讯息给小佐内同学,但她没有回覆。就在我烦恼著该不该先别管她时,课就上完了。还不到放学时间,我就收到讯息。



『我会如约去找你。』



看到寄件人是健吾,我才想起和他有约的事。



算了,先把小佐内同学的事放在一边吧,不管打击再大,她应该不会为了草莓塔或脚踏车而想不开吧。我转换心情,等待健吾的到来。收到讯息的两三分钟后,健吾就出现了。他拿著笔记本,我以为他说过的画就在里面,结果却猜错了。



「那我们要去哪里?既然是画,应该是在美术教室吧?」



「没错。」



如果需要做笔记,或许该带我惯用的白色活页纸,不过健吾已经带了笔记本,那就交给他吧。



一年级的教室集中在北栋四楼,美术教室是在南栋四楼,连接两栋校舍的穿廊位于二楼,所以我们得先走到三楼,从穿廊的屋顶走过去。



「还真奇怪。」



我不慌不忙地走下楼,一边问道。



「你连印象派这个词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和画扯上关系?」



「谁说我不知道?我听过这个词,也知道那指的是什么……虽然在我看来根本是乱画一通。」



「然后呢?」



「我得介绍一些学艺类社团,所以去美术社了解情况,然后就听到了那件事。如果很有趣的话,我打算特别著重介绍。」



「介绍?在哪里?」



健吾一脸不耐地看著我,但他随即领悟了什么。



「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过,我加入校刊社了。我们要做的报导就是介绍社团。」



喔?校刊社?



我一听到校刊社就联想到记者,又从记者联想到求知欲旺盛而广泛的人,但我觉得健吾不像是这种人。



「……你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



「没有啦。」



不对,校刊社的社员不等于记者,认为记者一定有旺盛求知欲只是我个人的成见,所以我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可是干么叫你负责采访美术社呢?我们学校应该有剑道社或柔道社吧?」



健吾点头说著「喔喔」。



「是这样没错,但这是学长拜托我的。那个人对我有恩,我拒绝不了。」



这样啊。



若是恩人的请求,健吾铁定拒绝不了的。



我们来到了美术教室门口。走廊墙上挂著铺上绿色不织布的布告栏,还贴了一些符合美术教室风格的画作。画在画布上的作品不能贴在布告栏,所以是裱框的。我本来打算敲门,健吾却直接拉开门。



「大家好。」



他轻松地打著招呼走进教室。说到美术社,我本来以为会有一群把青春投注在画布上的社员围成一圈,看著中央的人体石膏像之类的东西画素描,实际情况和我想像的相差不大,差别只有社员的数量没有多到可以围成一圈,而且每个人画的东西也各自不同。



「你好,胜部学姊,我来了。」



他说话的对象是没在作画,而是正在看书的女学生。她那温和的圆脸完全没有美术这个词汇会令人联想到的严肃气质。从胸前的徽章可以看出她是三年级的。她一看到健吾,就露出开朗的神情。



「喔喔,我正在等你。你后面那位也是校刊社的吗?」



「不是,他是我的朋友。我对艺术没有研究,所以找人来帮忙。」



好啦,该普渡的众生从一人变成了两人,我到底能帮上什么忙呢?先等我听了事情原由再说吧。如果他们需要的不是鉴赏的眼光而是智慧,或许我真能多少帮上一些忙。



胜部学姊环视美术教室一圈,几乎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坐在椅子上往我们这里看,没有一个人继续专心一致地作画。胜部学姊大概觉得在这里谈也不会打扰到别人,所以把我们叫到面向中庭的窗边,请我们坐下来等,然后就走进准备室。



不久之后,胜部学姊带著两张纸回来了。我本来以为应该有海报大小,结果比我想得更小。这就是你说的画吗?健吾被我这么一问就点点头。



「就是这个。」



胜部学姊把一张纸放在旁边的桌上,把另一张纸朝著我们摊开。



「哇……」



我不禁发出叹息。



如果这是感动的叹息,对我来说应该是美好的人生经验,不过这其实是错愕的感叹。



那确实是一幅画。因为那不是文字也不是符号,所以只能称为画。



整张纸都涂满了淡淡的色彩,画面上是一幅悠闲的田园风景,灿烂阳光照耀著原野,后方是一片远山,中央有大马小马在奔跑,山边有农舍,还有小小的农田,以及疏林。这幅画的主题并不特别,特别的是著色的方式,那似乎是用粉彩画笔一层层叠起来的,完全看不出画笔的痕迹。



除此之外,这幅画没有任何深浅、明暗、强弱的对比,整片山都是绿色,整片原野都是翡翠绿,整片天空都是水蓝色。乍看似乎画得很随便,不过要把色彩涂得这么均匀或许也挺费工夫的。



我又看了一下,发现还有其他特别之处。马和原野,原野和山,农舍和农田,区块之间有明显的界线。具体地说,那是轮廓线。



如果要用一句话来表达感想,我可能会说「这是什么」吧。如果要以画具区分成水彩画、油画、粉彩画、水墨画的话,最接近的应该是……



「怎样,常悟朗?」



我忍不住说出真心话。



「看起来像赛璐璐画。」



胜部学姊发出噗哧一声。如果不是赛璐璐画,那就是著色画了。



我摸了摸画纸背面,那不是图画纸,比较像是肯特纸,不过这张纸的尺寸是常见的B5。但B5尺寸的肯特纸不是到处都有,大概是自己裁切的吧。



「这是美术社的成员画的吗?」



「是啊。」



「画得好吗?」



「跟你看到的一样。」



我就是分辨不出来才要问嘛。我换了个问题。



「这幅画是不是隐含著某种我们不知道的艺术目的……?」



健吾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就是这个,常悟朗。」



「……」



也就是说……



「你想叫我找出这幅画在艺术上的目的?」



「就是这么回事。我完全看不出来,只觉得画得不错,很容易看懂。」



「不好意思,健吾,我等一下和小佐内同学还有约。」



「别急著走啦,我都说了至少先把事情听完嘛。」



我正想站起来,健吾却更用力地按住我的肩膀,让我不得不坐下。胜部学姊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我。



「画这幅画的人去年毕业了,他在美术社里待了两年。」



「喔。」



我很敷衍地回应。



「原本那个人……胜部学姊,他叫什么名字?」



胜部学姊点点头说:



「我上次跟堂岛说过,画这幅画的人叫作大滨,他平时都是画油画。」



「油画?油画也能画出这种效果吗?」



「当然可以。他很喜欢画家高桥由一,所以经常画这类的画。他的目标是参加日本美术展览会。」



高桥由一,就是那个画「鲑鱼」还是「鳟鱼」的人吗?竟然找我这种水准的人来分析绘画,真是太离谱了。



如果大滨是画油画的,而且还是公开说过想参加日本美术展览会的正统派,眼前这幅作品怎么看都太荒谬了,这种东西根本没必要小心翼翼地收藏两年。我可能把这些想法表现在脸上了,胜部学姊准确地猜中了我的心思。



「你一定很好奇我们为什么要收藏这东西两年吧?」



我只能点头。



「呃,算是吧。」



「其实这是有理由的。我对堂岛也还没详细解释过……」



我瞄了健吾一眼,他低声说著:



「理由吗……」



他翻开自己带来的笔记本,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



「我之后要再去问社团里的学长,所以得先做笔记。不好意思,我写字速度不快,麻烦你慢慢说。」



「你要做笔记吗?」



胜部学姊吃惊地问道。校刊社的人把发言记录在笔记本上,就等于是在采访,胜部学姊大概没想到要接受采访,所以她会惊讶也是应该的。虽然没有录音,学姊还是清了清喉咙,沉默良久,像是在思考要从哪里开始说起。



「……嗯,还是从头说吧。可能有点冗长,不好意思喔。」



做过开场白之后,她便开始说道:



「这幅画是大滨学长在三年级的暑假时画的,那时他已经退出社团了。我想,这幅画除了我以外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我会知道也只是因为碰巧看到他在画画。



我看到的时候很惊讶,因为这不像是大滨学长的画。不过,就算再喜欢画画,也不见得要永远秉持著相同的理念作画。我想这只是大滨学长一时兴起的作品。」



「难道不是吗?」



「大滨学长认真的时候非常严肃,让人不敢随便靠近,但他平时是个温和的人,经常面带笑容。我忍不住问他,这是涂鸦吗?他笑著回答说,这是世上最高尚的画。」



高尚……?



我不禁望向那幅类似著色画的作品,不过并没有看到它突然大放光芒。



「他还说这幅画高尚到我看不懂。因为他一直强调高尚,而且他说话时彷佛忍著笑意,所以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确实很像吧?



所以我就问他,你是在开玩笑吗?」



胜部学姊等到健吾写完,才又继续说:



「但他却发誓说是认真的。



过了几天,完成这幅画以后,大滨学长把这幅画寄放在我这里,说等时机到了会来跟我拿,要我好好保管。后来我一直没有机会跟他说话,他就毕业了。」



我插嘴说:



「然后你就保管了两年?」



胜部学姊轻轻点头。



「明年我也要毕业了……所以我不知道该拿这幅画怎么办。我想要联络学长,但他似乎搬家了,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



「既然如此,可以继续放在船高美术社里代代相传下去啊。」



我半开玩笑地这么说,胜部学姊断然摇头。



「老实说,这东西很碍事。」



「喔……」



这话说得也太重了。



胜部学姊说话的速度变快了。



「因为没有其他画在纸上的画,所以保管起来很麻烦,这又是人家寄放的东西,不能随便乱放。如果他真是为了特别的理由要寄放东西也就罢了,如果只是涂鸦作品,乾脆直接丢掉算了。」



没想到那张温和的圆脸会说出这么激进的话。



把东西寄放在别人那里两年,而且超过一年没有联络,就算东西被丢掉,大滨也没资格抱怨。如果是我,早就把东西丢掉了,但我可以理解胜部学姊犹豫的心情,如果之后引发纠纷就麻烦了,再说如果那真的是实验性质的艺术作品……确实会很犹豫。



不过,胜部学姊手上的画有两幅。



「另一张画也是类似的东西吗?」



一张摊在我们面前,而另一张仍然放在桌上。我这么一问,胜部学姊就愕然地看著我。我还以为自己听漏了什么话,健吾就在一旁插嘴说:



「我还没跟他把事情说清楚。」



「喔,这样啊。那你应该不知道哪里离奇吧。」



我只觉得那幅画有点异常,但还称不上离奇。第一幅画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就算第二幅画再怎么差劲,我也不会觉得离奇。我本来是这样想的……



「这……」



一看到第二幅画,我就知道为什么她说离奇了。田园风景、太阳、原野之后的远山、马、农舍、农田、疏林。



第二幅画和第一幅画一模一样。



3



我们离开了美术教室。关上门后,健吾立刻对我说:



「怎样,这件事真的很怪吧?」



「是啊。如果是印刷品或电脑绘图也就算了,但是两张相同的手绘作品……」



两幅画耗费的心力应该不一样吧。简单地来看,两幅画所需的心力似乎是一幅画的两倍,但再加上画相同作品的徒劳感,恐怕就不只两倍了。



「看起来好像一样,其实还是有很多地方不太一样。」



「是吗?我没有注意到。」



「仔细看就看得出来了。我猜那可能是他特别想要保存的点子吧,因为担心画被弄脏或撕破,所以才多画一张。」



「特别想要保存的点子……」



「这点就要靠你的帮忙了。」



健吾对我怀著期待令我感到很荣幸,但我毕竟不是专家。如果这是想一想就能得到的答案,我却时想得到一些比较合理的解释。所谓的点子,可能是换个角度来看画面就会产生变化,或是让平面视角看起来像立体的……如果真是这样还挺有趣的,不过这些点子又算不上崭新。



「……那个东西呢?」



「喔喔,让你看看吧。」



健吾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一份影印纸,那是胜部学姊在采访结束之后交给健吾的。



「这是前年学生报导的拷贝,里面有大滨学长的访谈,是他在县内展览会得奖后的纪念访问。我想可能有些帮助吧。」



「喔?没想到胜部学姊还留著这种东西。」



「一旁还有六月球类竞赛的报导,里面大大地表扬了学姊的精采表现。」



「原来如此。不过校刊社的人想要拿到旧报为什么还要向外人讨?」



健吾轻抬双手,一副觉得很荒谬的样子。



「请胜部学姊提供只要一天,要从校刊社的社团教室里翻出两年前的旧报得花三天。」



好好整理一下嘛。



我们经过穿廊,从南栋走到北栋。



「如何?你有想到什么吗?」



「很抱歉无法满足你的期待。」



我回头时,发现健吾一脸讶异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