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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美子,”纲川的手仍放在额头上,这次他叫的是站在沙发后面的由美子。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听到他在叫,由美子的身体在发抖。



“你应该把大家送到大厅去。”



这次轮到由美子心神不宁地看着有马义男和真一他们了。她自己已经不能决定任何一件事了。“你用不着去送我们。”有马义男平静地说。



“不,你还是去送一下吧。”纲川抬起头笑着对由美子说,“我一直跟在旁边,你们没有机会和由美子单独说话——我也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你们一起到大厅里,对了,你们可以到咖啡屋说说话。这样安排,有马先生不会反对吧。对不起,因为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可以吗,城下君?”



“啊,当然可以,你还是休息一下的好。”



最后,这间豪华套间里只剩下纲川、城下和那位女摄影师三个人了,其余的人一起来到了走廊上。高井由美子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她在关门的时候,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房间里面。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是被自己最亲密的人关在了门外。



谁也没有说话,大家一起走进电梯。到了大厅里,真一就直接向咖啡屋走去。由美子跟在他的后面,真一回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她说:“我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按纲川说的那样去做,我去咖啡屋,是因为我的朋友在里面等着我。”



真一走了之后,水野久美一直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她正在呆呆地看着窗外,但是当她看到他们过来时,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



真一说完,就赶快向她介绍足立好子和增本君,并讲了讲事情经过。和我们一样,足立也是和纲川约好今天见面的,他们还要接受记者采访……



水野久美的眼睛盯着真一惟一没有介绍的、没有和大家站在一起的那个人。有马义男说:“这位是高井由美子。”



水野久美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个时候,她的呼吸好像都快停止了。



真一一直认为久美斜着眼看人的样子非常可爱,同时,它还有一点神秘感。她的视线和别人之间还形成一个小小的角度,所以,在别人眼里,她是时隐时现的。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久美小声问。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她。



“你害怕吗?”久美用更小的声音重复了一遍,“确实,这里的人太多了。”



由美子松了口气:“不,不要紧的。要是在旅馆里的话……”她紧张地缩着脖子看着真一。



“刚才,塚田君的话是不是还没有说完?我想继续听下去。你是问我哥哥有烦恼的时候会去找谁商量?”



大家决定再在咖啡屋里坐一会儿。还是水野久美想得周到,她选择了离窗户比较远、最里面的座位。在饮料送来之前,大家都没有说话,好像都很累了。



真一第一个说话:“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也是瞎说的。我在想和明会不会利用像电话聊天室这样的地方。”



真一想起一件事情来,那就是在对滋子的文章进行评论的时候,演员川野铃子曾在杂志的访谈中说过的话。



“在没有看到这起案件的罪犯的画像的时候,有许多人给电话聊天室打电话,都说自己就是罪犯,或者说自己知道谁是罪犯,或者是怀疑自己身边的人就是罪犯,这该怎么办呢?”



啊!增本君发出赞许的声音。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和明君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事实上,他不会和家里人说任何事情的。在苦闷的时候,他会不会去和不用报出姓名和住址的媒体说呢。会是什么情况呢?”



由美子的手放在嘴边,也陷入了沉思。正在这时,坐在旁边的水野久美拉了拉真一的衣服袖子。



“照相机,”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急促,“有人正在拍照片。”



真一猛地回过头,他的眼睛有点花,虽然能看见周围很多东西,但却看不清楚。



“在哪里呢?”真一又问了一句。久美拉着他的袖子小声告诉他。



“从你这里看过去,对面左边柱子的后面,看到有盆塑料盆景没有,就在它的旁边。”



真一这个时候看清楚了,确实是在那里,是刚才那位女摄影师。对方可能也看到了真一,她把照相机放下了,人也缩了回去。



“怎么了?”



没等有马义男的话问完,真一腾的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那位女摄影师的藏身之处。她一定是想逃走,但可能是太意外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手里面还拿着照相机。



“胶卷!”真一停下来突然说道。



“把胶卷交出来。”



真一的右手直接向她伸了过去。大厅里来往的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往这边看。这位女摄影师只是看着自己的手,还没停止摆弄照相机。



“把胶卷交出来。”真一大声说道,“这是偷拍的胶卷,我们没有同意你给我们拍照。”



“这是有社会价值的消息。”她抬起头斜着眼看着真一,“我有报道的权力。”



“什么价值?你是不是把它卖给摄影周刊就可以挣到钱?而且你还可以出名?”



“不是这样的。这是纲川君努力的结果,就连被害人的家属有马义男也来倾听高井和明的无实之罪,我们应该向全社会呼吁。”



真一激动地摇着头说:“有马先生根本不是来听高井和明无罪说的,刚才说的话你不是已经听到了吗?”



“但是,他不是在和高井由美子像好朋友似地在喝茶嘛,这就是有价值的消息。”



“你如果把照片公开的话,一定会给人留下错误的印象。这是纲川的目的。”真一又一次伸出手,“把胶卷给我。”



女摄影师撇着嘴:“我可决定不了是不是把胶卷给你。”



“为什么?难道拍照的人不是你吗?”真一已经难于控制自己的愤怒了,“你们好好想一想,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是不是负责任?”



这位女摄影师好像也生气了。



“这件事必须要问浩一君!”



真一的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真一吃惊的回头一看,原来是高井由美子站在那里。她的脸色灰灰的,两只手抱在胸前。



“什么?”女摄影师问高井由美子。“什么?你想说什么?”



由美子用颤抖的声音说:“把胶卷交出来。”



女摄影师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



大家都没有说话,由美子用更强硬的语气说:“把胶卷交出来。”



然后她又急忙放低声音看着女摄影师说:“浩一君那里,我会去说的。”



女摄影师斜着眼看着由美子,而由美子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但真一还是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有比眼神更强烈的东西。



突然,女摄影师从拿着的照相机里取出胶卷,扔给了真一。真一急忙接住。女摄影师趁机逃了出去,向电梯跑去。



当她消失在电梯中时,由美子的眼光落在了真一手里的胶卷上。她小声说:“对不起。”



啊,这个人还要道歉。



“浩一君让我和你们一起到大厅里,把你们留到能拍下照片为止。”



真一没有说话。一方面是因为生气,另一方面是他有了一个以前没有想到的问题,但他没有马上说出来。他的心脏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以前也有过……



“我必须要回那间房间去。”由美子没有看真一,只是小声地说,而且转过了身。



真一赶紧说:“由美子,你还记得在饭田桥旅馆被拍照的事情吗?”



由美子停下脚,看着真一:“你说的是摄影周刊的事吗?”



“是的,那次你去见有马先生他们,引起了一场风波。”



由美子抬起她那瘦瘦的胳膊,用手按住了额头说:“对不起,那个时候你还受了伤。”



“伤已经好了,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个时候,是谁把有马先生他们聚会的事情告诉你的?”



由美子把手放了下来,非常诧异地歪着头。



“是纲川君告诉你的,滋子怕你情绪太激动,所以没有说。是不是这样的?”



由美子没有回答,她那苍白的脸对着真一。也许是生气或者是惊讶,真一看不懂她的表情。



“我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情况是不是和现在一样?”真一下了决心要把话说出来,“纲川把旅馆聚会的事情告诉你,让你抱有一线希望——如果去了那里可以和有马先生他们直接接触,你直接和他们说,他们也许会理解。纲川是在挑唆你。你不顾一切地去旅馆,正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事情。然后……”



因为有点太激动了,真一停了下来:“然后他再把这些消息卖给要抢到独家新闻的摄影周刊杂志社。”



由美子的脸更加苍白了,从正面看她的眼睛已经没有什么光泽了,就好像被谁吸干了一样。



“从你当时的精神状态看,你是知道发生了一场风波,所以照片拍得很漂亮,当然要进行大肆报道了。这是不是他的目的?后来我还听滋子说,他是为了你才跑去旅馆的,是为了去帮助你。再往后,你自杀未遂的时候,他又去帮你。就这样,他得到了你的信任,接着就出版了那本书,还和滋子断交。最后,他是牢牢地抓住你,开始扮演一个心地善良充满正义感的媒体宠儿的角色。”



由美子愣住了,一动也不动。



“你也许是被他利用了,从开始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啪!真一听到脸上响了一声,因为没有感觉到疼痛,所以也不知道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他只听到水野久美大叫“塚田君”,向他跑过来。



由美子正在低头看自己的手,似乎是在责备自己这只手不听使唤而去打真一一巴掌。她把手握成拳头,低下头哭出声来。



“这太残忍了。”



水野久美拉住真一胳膊像是在保护他,“残忍的是你,”她回敬由美子:“你为什么要打塚田君?”



“好了,”真一拍着久美的肩膀说,“因为是我惹由美子生气了。”



有马义男站在咖啡屋的门口看着这边,表情很是担心,真一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由美子。



“你可以回房间了,因为没有偷拍成功,纲川君一定会生气的。你好好听听他会对你说什么,对你是什么态度。而且你可以把我今天和你说的那个想法告诉他,看他会怎么样?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由美子用手捂住脸跑走了。看到她没有摔跤消失到电梯方向,真一低下了头。



“你怎么啦?”水野久美看着他。他发现有马义男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好了,咱们也离开这里吧。”老人非常平静地说,“足立和增本已经走了,他们还留下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以便今后联系。”



真一点点头,没有说话。



“增本说你的想法很不错,去调查一下那个重要的电话或苦恼聊天室也是很好的想法。是不是告诉警方?但问题是那些地方会不会有电话录音呢?”



“好吧。”真一说完,三个人就走了。



“你们还有精神吃火锅吗?”



“有,当然有。”



“他一下子就来精神了。”水野久美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马义男带他们去的这家火锅店不是专门的火锅店而是一家酒馆,每天天一黑,客人就坐满了。义男和这家店的老板关系很熟,所以老板给他们找了一张最靠里面的能坐四个人的座位,他们融入到无忧无虑快乐的客人及其喧闹声中,再加上火锅的热气,他们觉得暖和起来了,而且只有他们三个人在一起说话。



真一把在咖啡屋外面的大厅里和高井由美子说的话又告诉了义男和久美。义男没有说一句责备他的话,而久美则只是在听,没有说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一定道理,”有马义男边夹鸡肉边说,“你们一定会被说成搬弄是非的人……但现在这个词已经成为死语了。”



“从由美子被逼得自杀未遂开始出来帮助她,也许这样就能完全抓住她的心。”久美放下筷子说,“但是他费这么多工夫是要干什么?目的何在?”



真一马上接过话:“是为了让自己的书卖得更好。”



“就光是为了这个?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对了,《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会不会是他在帮由美子之前就写好了?他只是为了出书,要把书的内容作为话题。”



有马义男看着真一和久美,陷入了沉思。但真一摇了摇头。



“我不这么想,在纲川浩一出现之前,社会上几乎没有怀疑过栗桥和高井两个人是同伙。警察对外宣布,他们还不能肯定这几起案件都是他俩所为,尤其是高井,几乎没有关于他的物证。但是,大家都认为这些案件是这两人所为。”



“嗯,是这样的。”有马义男点了点头。



“就是在这种气氛中,他出版了《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读者中也许会有人赞成他的说法,认为正如书的作者所言,高井和明也许是被牵连进去的。但尽管如此,事情也不应该发展到今天这种状况。”



“但‘真凶X生存说’不是很有刺激性吗?这是一个很好的话题。”



“但它太有刺激性了,是为了迎合某些读者口味的东西。它是不能单独存在的。又没有证据,高井和明的做法,在普通人的普通感觉中,无论怎么往好处想,都是不太正常的。因为他自愿和栗桥一起行动,用自己的车运木村庄司的尸体,和栗桥一起开车。”



久美咬着筷子,嗯了一声。



“首先,他让由美子去旅馆和被害人家属直接谈判引起风波,把这作为新闻,并报道由美子当时的心理状态,让大家都知道。这是第一个阶段。接下来,他要找一个做这些事情的理由,那就是报道正在以‘栗桥’高井阴暗的朋友关系和犯罪道路’为题创作报告文学的撰稿人前烟滋子,这又让社会上大吃一惊。这是第二个阶段。接下来是第三个阶段,他倾听被逼得自杀未遂的朋友的妹妹的哭诉,向不理解的社会和以此为题材的作家——以正在出名之中的前烟滋子为代表——大喝一声‘我不能再沉默了’挥舞着正义之创的纲川浩一登场了。”



“嗯,”义男咕哝着,“确实如此,你说得真好。”



水野久美看着正在沸腾的火锅,透过火锅的热气,她对真一笑了一下:“塚田君,你真像一名大侦探。”



“是嘛,我可是受宠若惊。”真一向她鞠了一躬。



“你说的话确实有道理,纲川这个讨厌的家伙,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



久美拿起公用筷子在锅里搅了搅,义男又加了点蔬菜。



“好了……我们吃着这么好吃的火锅,就不能宽容一点吗?塚田君,正像你说的那样,纲川也许就是为了自己出名才利用的高井由美子。但如果这样的话,那还有必要听他所提出的主张吗?《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里所写的内容,我也是认可的。高井和明没有参与绑架杀人案,他是被牵连进去的。他性格懦弱,这一点已经得到确认,所以自己很难从这中间解脱出来。”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杀害鞠子她们的真凶X一定还逍遥法外?”



“是的。”



说完,真一和久美同时看着有马义男。老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在舀着汤水,锅里的汤已经很清了。他说:



“如果真的有真凶存在的话,这家伙会不会是纲川浩一呢?”



10



自己没必要采取什么行动,在麦奴马旅馆那次不得已的会见的第二天的早上,纲川浩一就打来了电话。开始是石井良江接的电话,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把电话递给了真一。



“纲川,就是写那本书的人吧?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我们早就认识了。”



真一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客厅里的钟,还不到八点。今天也不用去有马义男那里上班了,可以睡个懒觉。但是因为诺基要去散步,所以他还是起床了。但是,他根本不想对着电话说早上好。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真一上来就问他。



“让你受惊了,对不起。”纲川低声说,“我想向你道歉,所以才打的电话。昨天的事情,实在对不起。”



他是有意识地压抑着高兴的口气,还是真的感到不愉快了?真一很难进行判断:“你应该向有马先生和足立阿姨道歉,因为我是个多余的人。”



“我已经给他俩打过电话了,和足立说了,但有马先生不在家,这么早,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家里不是做买卖的吗?”



“他的豆腐店已经关门了,他把机器和家具等所有的东西都送给了原来的职员,但是他多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所以有马先生早起是很可能的。”



“是吗……他的店已经关了?”



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很是伤心。良江抱着装满了要洗的衣服的筐子站在旁边看着他,真一向她点了点头,表示没什么事。她很无奈地走了。



“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我的阿姨很担心,这样的电话反而会给我添麻烦。”



“请你等一下,不要挂电话,”纲川急忙说,“我还有别的话要说。”



因为真一没有说话,所以他继续往下说:“昨天……你们走了之后,由美子的样子很奇怪,也不和我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瞎想。”



真一对着墙壁皱起了眉头说:“我一直觉得她的样子很奇怪,被媒体包围着,但又不能只待在旅馆里。她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母亲已经离开东京了,在一个温泉町的朋友家借住。她一直在住院的父亲好像和她母亲在一起,只留下了她一个人。”



“不是她母亲把她留下来的,而是你为了自己的需要才把她留下的。我觉得现在的由美子最好是离开东京回到父母身边。”



“让她们母女俩互相伤害吗?如果这样下去,最后两人都会自杀的。”



他不想让真一回答什么。



“这种话在电话里谈也不会有什么结论,今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你见我干什么?我可没有有马先生和由美子见面的照片的价值大。”



“我们大人之间就不要再说什么讽刺的话了。”纲川冷静地说,而真一则因为自己说的话想起了昨天对他的讨厌之情,他有点生气了,“你,是在不幸事件中家人被害的受害人,是个勇敢的幸存者。”



在石井善之的推荐下,真一看了几本关于PTSD的通俗读物,里面也出现了“幸存者”这个词。他在这里使用了这个新词,让真一仿佛看到了纲川骗人的伎俩,真一有种不快的感觉。所以,他没有说话。我会这么容易地被你哄骗吗?



纲川也不再说话了,他希望真一能说点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从这个角度看,你和由美子是一样的,她也是受害人。你能明白我说的意思吗?为了帮助她,你的建议是很重要的,因为只有你才是最能理解她的心灵创伤的人。”



在纲川喋喋不休的过程中,真一明白了他是假惺惺地把由美子当成借口寻找和自己见面的理由,而且真一还突然想起了昨天在咖啡屋门口的事情来。那位女摄影师——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真一还觉得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还有和她的接触,要求她交出胶卷以及她的犹豫。



——你好好想一想,你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负不负责任?



——这件事必须要去问浩一君!



真一一下子把眼睁大了。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浩一君,女摄影师是这么叫他的,是不是太亲热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叫他纲川君,但她叫的却是浩一君。这可能是被真一责备之后,没来得及多想就脱口而出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旁边的由美子听了这话之后,也是吓了一跳。虽然时间很短,但那位女摄影师也觉得不好意思了。通过她的表情,作为女性,由美子可能会怀疑他俩之间的关系,所以她的情绪就很不正常。事情会不会是这样的呢?



不用说,纲川肯定不知道咖啡屋门口发生的事情,但他发现由美子的情绪变了,他想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他才来向真一打听的。



对现在的纲川浩一而言,死死抓住高井和明惟一疼爱的妹妹、相信他们无实之罪的悲剧性女人高井由美子,其重要的战略性意义可能比想象的要大得多。事实上,与其说是由美子依赖纲川,倒不如说是用她来提高他的知名度。因为现在还没有高井和明没有参与此案的确凿证据,所以他就利用感情问题非常容易地改变了舆论导向。



因为饭田桥旅馆的那次风波,由美子变成了一个神经有点问题的女孩子,她不可能自己进行反省。但是,通过纲川的精心编排,她成了虽然自己没有办法证明亡兄的无实之罪,但为了哥哥,她是要孤军奋战的一位勇敢的妹妹。在如今的四面楚歌中,为了强调由美子为了哥哥而拼命的心情,而且为了让社会知道纲川也是为了她而战斗,当然他认为在旅馆制造一次风波是最好不过的办法了。



真一的心里又有了一种好奇心。他让纲川如此重要的招牌生了气,而且还让他惊慌了,去看一下这种嘴脸也没什么不好。



“可以,因为我有时间。”真一干脆地说,既然纲川君这么说了,那就见一次吧,但是这一次一定不能有人采访。”



“那当然,我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纲川的态度也很坚决,“我去你家附近吧,你选个地方,你看什么地方合适呢?”



真一一下子没想出来,但最后他选了大川公园。这里就是所谓的“震源”,但今天不会再有许多人去采访,也不会再有人围观。



约好的时间是十点钟,真一提前半小时从家里出发,他还带上了诺基。他告诉良江只是早上带它散步是不够的,把这作为外出的理由还是不错的,而且不知为什么,带着它总比一个人去的胆子要大一些。



他牵着拴着狗的绳子,诺基的步伐也很有力,真一的心离开了现实世界,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想法、推测和疑惑。



动物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他来石井家时间不长,也就是他整天只想着自己所遭遇的不幸的时候,只有和诺基一起散步,他才觉得自己的心灵创伤有所缓解。摸着它那柔软的皮毛,把冰凉的脸贴着它的身体,诺基坐在真一的脚面上,真一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新鲜血液流入自己的心田,它好像是把自己的活力分给了真一。当他看到一摇一摆的诺基抬着头高兴地看着自己的时候,真一的脑子一下子冷静下来了,回到了现实中来。



正像纲川所言,真一是个幸存者。但他不仅仅是一个幸存者,而是一个有责任的幸存者。正是因为真一说话的不小心,才给全家招来了杀身之祸,这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真一也无法进行解释。



现在大家都不再说了,但当通口他们刚被逮捕事情还没有搞清楚的时候,真一的讲述是大家惟一的消息来源,当时还有人怀疑真一也参与了这起案件。这个人不是别人,也不是警察,正是自己家的亲戚。确实,真一经常和父母吵架,妹妹也因为话多而招致他的反感,他也曾因为吵架而打过妹妹。这是有青春期的孩子的家庭普遍存在的现象,但这却成了怀疑真一的理由。



周围人的眼光就是这样的。当人遇到事情时,只是想着逃避,而不是去面对现实。对自己而言,最好的解释就是“真实”。对于怀疑自己的人,也会有因为说漏了嘴而招致惨祸的可能。所以,真一认为他们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对这位少年来说,经过这件事之后,他更容易理解人生了。但仅此而已。



可是,这个“仅此而已”也是有问题的。面对纲川浩一,今天的真一是不是又在做同样的事情?说实话,真一是不喜欢他,非常非常讨厌他,无法忍受他那装得一本正经、想引起注意的所谓的正义。但是否定他的、自己认为很好的理由里是不是也有不公平的成分。



纲川真的是那种同情由美子、因高井和明被玷污名声挺身而出的男人吗?还只是为了自己出名等待机会成为一名作家的自私的男人呢?



还有一种可能是,至少开始时他是处于义愤而站出来的,但突然之间成了名人,受到大家的高度评价,而变成这样了。人都是脆弱的,而且在全国出名,这种事情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纲川的心理失去了平衡,虽然他没有忘记当初的目的,但他把位置搞错了。尽管这样,他也不会遭到更多的责备。



只有他一个人是由美子的朋友,他让她把自己当成白马王子,但同时却背着由美子和别的女孩交往,当然这在由美子看来是一种极不诚实的表现,可是,从一开始,纲川并不是以由美子的恋人的角色出现的,所以,在这个问题上,由美子也没有权利指责他的背叛。



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由美子应该自己站起来。无论心情多么痛苦,现实多么残酷,她都不应该逃避,而是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即使纲川是好心,或者他不是有马义男所讨厌的那种人,由美子也不能总依靠他。即使需要他的帮助,由美子也不能随便地逃避。这一点是决不可以的。



如果纲川真的是同情由美子,并为了思念小时候就认识的她的哥哥而站出来的话,他对她没有产生个人的恋爱感情的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这个而指责纲川是不公平的。确实他是在帮助由美子,由美子也非常需要这种帮助。但作为接受帮助的由美子,当然也不会想到被他利用,她只是想得到他的帮助,关键就在于由美子是如何把握的。



当真一来到大川公园,坐在约好的小亭子里的长凳上的时候,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他要非常坦诚地问纲川几个问题。你是怎么想由美子的?而且为了不伤害由美子,你作为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因为你已经得到了她的完全信任,所以你首先要劝她自立。这就是“幸存者”真一的最真诚的建议。



坐在真一腿旁边的诺基突然抬起了头,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原来是纲川正沿着公园里散步的小道向这边走来。



今天他的打扮也很帅气,身穿一件皮夹克,戴着墨镜,微微仰着头,非常轻快地走着。因为采访,他来过这里,所以他说知道真一所选的小亭子。他没有到处寻找,但他还没有看到真一。真一想举起手招呼他一声……



但是,他的眼睛盯着纲川,手却在不知不觉中紧紧地抓住了狗链子。



他的心在咚咚地跳。这是怎么呢?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一条纸蛇正向自己的脖子爬过来。怎么会莫名其妙地产生这种反感?



纲川还在走着,像个模特似地走着。啊,我还是不能相信这个家伙。这种强烈的第六感觉让真一清醒了,什么理由、冷静的推测和反省都烟消云散。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讨厌的感觉?



突然,诺基汪汪地叫了起来。纲川停下来往这边看,他把墨镜架到了额头上,好像是很晃眼,他看见了真一。接着,他就快步走了过来。



真一摸了摸诺基的脑袋,这是一只非常老实的狗,平常很少听到它这种叫声。它瞪着黑黑的眼睛看着真一,好像是在询问什么。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



纲川说着,非常灵巧地坐到了真一的身边。真一没有说话,他又看着诺基。



“这只狗不错,这是你的宠物?”



在自己镇静下来之前,真一不想看纲川的眼睛。纲川伸出手想摸一摸诺基,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挥动着胳膊挡住了他的手。这是一个意外的粗鲁的动作。



纲川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真一,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被挡回来的那只手。



“这只狗认生。”真一的话很简短,他拉了拉诺基的项圈,让它回到自己身边,“为了不让阿姨知道,我只能说带狗出来散步。”



他的心脏还在咚咚地跳,甚至还有点恶心。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种疑问就像粘在窗户上的小飞虫直往真一脑袋里面撞。



纲川微微一笑,就像是在寻找准备拍电视的摄像机一样,无懈可击,一种职业化的微笑。



“小时候我也养过狗,是一只叫阿撒的德国牧羊犬,特别聪明,也很可靠。”



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和阿撒在一起,我就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它是我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



真一顺口追问了一句:“比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还要好?”



就在这一刹那间,纲川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就像是按了一下什么也不能表示的键,一片空白。这让真一吃了一惊。虽然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纲川这种无防备的表情。



“是的,因为狗是很特别的,尤其是对孩子而言。”他又恢复了刚才的笑容,并想尽力改正自己所犯的错误,“但是,栗桥和高井都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是吗?那是当然。”这一次真一有意识地讽刺了他一句,真一还使劲地点着头。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刚才的效果了。刚才那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效果。



“谢谢你能出来见我。”纲川认真地说,“你还是不太相信我,我能理解,所以,我认为我们还是应该再见一见。”



“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所以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话。”



纲川忍不住笑了:“我可不是想拉拢你,可以吗?”



“由美子今天怎么样了?”



“怎么说呢……待在旅馆里,说头有点疼,正躺在床上休息。”纲川耸了耸肩。



“从昨天晚上一直就是这样。”



“你是怀疑我和有马先生挑唆她什么了?”



“用挑唆这个词不太恰当。”



真一有点晕了,他在刚才的客观思考和现在的几乎本能的厌恶感中摇晃。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出来,还想听很多话,但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这就像是和一个实力远远高于自己的对手在下象棋,无论把第一个棋子放在什么位置上,对方都会进行无懈可击的反击。



最后,他出其不意地问了一句:“纲川君,你有恋人吗?”



纲川也有点吃惊,他眨着眼睛:“你为什么会提这样的问题?”



“由美子是你的恋人吗?”



纲川紧闭着嘴巴,低下了头。



“我希望你不要演戏,我只想知道事实。”



纲川苦笑了一下:“你很年轻,噢,不,你还小。你有没有女朋友?”



“我不是在说我的事情。”



纲川用食指揉了揉鼻子,并把手放在脸上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种形式,恋爱也有各种各样的色彩,很浓,或很淡,形式也不同。虽然自己认为那是恋爱,其实这里面既有友情,也有亲情。两个人要有相同的恋爱感受,是不是这样的?”



真一的脑海里浮现出纲川和学校的学生坐在一起的情形,很可惜,真一已经不是孩子了,他不会轻易就被这几句话所打动。



“你的演讲真不错。”真一打断了他的话,“我只是凭直觉才这么问的,你和由美子在旅馆里生活,在别人看来,这就是恋人。这是常识。”



“我们没有住在一个房间里。”



真一笑了:“这不是恋人吗?有什么不对吗?除了由美子,你是不是还有很亲密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提这种问题?”



“由美子之所以躲着你想问题,那是因为她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背叛她了。”



真一把那位女摄影师的事情告诉了他。纲川面无表情,但当他听到由美子听到女摄影师叫自己为浩一君时而大吃一惊的时候,他略微皱了皱眉头,但马上又恢复了原来的笑容。他叹着气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由美子已经完全依赖你了,如果你把她抛弃了,她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所以她黏着你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还有别人叫我浩一君。”



“但是,可能以前由美子从来都没有亲眼看到过,或者是她早就怀疑你和那位女摄影师的关系了。因为这个怀疑已经得到证实,所以她才受了打击。”



“我和她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纲川又回到了刚才的从容,他盘着两条长腿,靠在长椅上。



“我知道由美子很依赖我,”他仰着头,说话的声音不太大,“我也希望能不辜负她的信任,这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是……”



真一抢着说:“就没有恋爱的感情?”



纲川看着真一,然后喘了口气说:“是的,这不是恋爱,但由美子本人不明白,她把我和她自己的感情都搞错了,其实从不久前开始,这件事已经成为我们之间的问题了。”



“由美子认为你和她之间是恋人关系?”



纲川低下了头说:“是的。”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你一直想让她产生误解。”



纲川摇着头说:“你这话才是误解,我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你撒谎。”真一斩钉截铁地说。他觉得血液直往头上冲。



纲川歪着脑袋,难过地盯着真一。看着他那有点同情的眼光,真一觉得自己快要发抖了。



“你是在失去家人的事件中受到了伤害,”纲川用很圆滑的声音说,“你和由美子一样。你好好想一想,如果换了你,为了治好你的心灵创伤,有一位尽职尽责的医生来到你的身边,她是一位漂亮的女医生,你会怎么办?你会不会喜欢上她?而对方,她是为了帮助你解脱痛苦,但她能保证你不会对她的关心产生误解吗?”



真一从正面迎接着纲川的眼光:“你不是医生,也不是治疗心灵创伤的专家,你也太能吹牛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这几句话是真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会因愤怒而失控。刚才的客观想法已经彻底消失了。他也知道心底里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这样不好,应该退回来,但他已经无法后退了。这种本能,这种感情太强烈了。



纲川盯着真一,然后用怜惜的口气说:“真是可怜,你也应该得到帮助,你简直就像一只刺猬在发起攻击——”



真一握紧了拳头。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镜头,那就是他用拳头击打了纲川。但现实中,他的拳头一动也没动。



诺基哼了一声。它坐在真一的旁边,低着头,背上的肌肉和脖子好像都攒足了劲,准备向纲川扑过去。



主人的思想能传递给狗,狗也能明白主人的心思。诺基可能已经察觉对面这个男人就是真一的敌人。



真一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他摸了摸狗的脖子。纲川看到这种情形,非常聪明地一动也不动,连一根手指都没动。诺基的威吓已经有了充分的效果。



真一看了看纲川的表情。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狗的身上了,真一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他低着头。就像刚才纲川在公园里可以单方面观察一样,真一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也看到了纲川的异样之处。



而且,从这里,真一还感觉到了让他大吃一惊的东西。



纲川的眼睛里有一种决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产生的感情,这是一种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所以,它是那么露骨,那么显眼,就像是婴儿床上的水果刀和花束里的碎冰锥。



就像是能用手摸到了一样,真一已经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种东西的存在了。他的愉悦,他的高兴,他的快乐。



这家伙是把我的愤怒、我的混乱和我所说的话当做玩具在玩。



这家伙从开始就希望这种状况的发生。



“这确实是只不错的狗。”纲川和蔼地说,像是在安慰诺基,“塚田君,你至少不是孤独的,你有一位如此坚强的朋友。我可以放心了。”



真一觉得从头凉到脚。



这家伙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到了。



真一睁开眼睛:“是这样的,这是你故意做的,我没有多想吧。”



纲川非常惊讶:“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特意安排的,饭田桥旅馆的风波。是你,特意把有马先生他们那天在旅馆聚会的事情告诉由美子的,然后再挑唆她。你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为了引起一场风波,你特意告诉她的。”



是这样的。这件事成了许多事情的导火索,这都是纲川事先安排好了的。



在旅馆风波发生以前,纲川跟着由美子频繁地接触前烟滋子,这也是为纲川自己写书而做准备。要想收集案件的调查进展情况以及观察舆论的导向,待在正在以此为主题写报告文学的滋子身边大概是最好的办法了。滋子又是一个很直率的人,而且又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如今再回头想一想,就连外行的真一都觉得这个办法太巧妙了。纲川对此非常清楚,他把滋子当成消息来源,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以旅馆风波为借口,让由美子离开滋子,并把她藏起来……



就这样,今天的他已经成了媒体的宠儿。



由美子也已经被他俘虏了。



他的周围全是狂热者。



但是,这还不够,纲川太贪了,他还想让最强硬的真一和有马义男等所有人都能就范,想把前烟滋子拉到自己这边来。然后用非常高明的方法作战,最后他自己能控制所有的人。这就是这个家伙的愿望。他有点得意忘形了。今天的真一像一匹烈马,要花时间驯服他,越是强硬,他越觉得有意思。所以这个家伙很是高兴。



这就是这个家伙的真实想法。



在这种强烈的第六感觉的漩涡里,真一一时说不出话来。纲川把身体向真一这边挪了挪,想说些什么。但他突然睁大眼睛向真一的后面看去。



“你认识她吗?”他的眼睛盯着那边问真一。



真一回过了头。他看见通口惠站在亭子后面灌木丛的对面,他没有惊讶。他现在除了观察纲川之外,已经没有时间考虑别的问题了。



和平常一样,通口惠用仇恨的眼光看着他。在真一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向这边走了过来,她不是走向真一,而是向纲川走去。



“你就是纲川浩一?”她问。她穿着一件短上衣,下面穿的是一条牛仔裤,脸色不太好,头发好像刚刚剪过。



“啊,是的。”纲川站起来回答,“你是塚田君的朋友?”



通口惠看都没看真一一眼。“我是这家伙的敌人。”她简单回答了一句,然后仔细打量起纲川,“哎,我想请你写本书,写一本关于我爸爸的书,可以吗?”



真一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有一种被人打了一耳光站立不稳的感觉。你爸爸?想把你爸爸的事情写成书?



“你是——塚田君的敌人?”



纲川浩一打量着真一和通口惠,虽然他表情严肃,但他的眼睛又在发光。这很有意思,这家伙又高兴了。



“也许你和塚田君家发生的事件有关系?”



“是的。”通口惠点点头,一点都不感到羞愧。她完全无视真一的存在,“我的爸爸是主犯,叫通口秀幸。但是他做这件事是有原因和理由的。说真的,我爸爸不是那种能去杀人的人。我想请你把这些事情写进书里。”



“不要开玩笑。”真一终于说了一句话,“我不会同意这种事情的,谁同意你这么做了?”



“用不着你的同意。”通口惠根本没有把真一放在眼里,“这是我们家的事,为什么必须要得到外人的同意?”



外人!真一觉得眼前一黑,胸口有股热血在往上涌,涌到了头上,到了手上,到了脚上。他握紧拳头向通口惠打去。



“你还不罢休!”



没想到纲川飞快地跑过来,挡住了真一,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真一一屁股坐在了长椅上,他晕晕乎乎地站起来又一次扑向通口惠,但他再次被推倒了。这次,纲川按住了他的肩膀。



“不许使用暴力,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说话的声音很冷静,真一气喘吁吁的。通口惠的一句“外人的你”和纲川的一句“不许使用暴力”,这两句话好像是取代了氧气流进真一的肺部,像是要从里面把真一撕裂。



“你冷静一点,打她一点用处也没有,是不是?”纲川好像在教训真一,他简直就是个吵架的裁判。真一像个傻子似地在想,尽管这不是吵架,尽管这不是我的不对,尽管被杀的是我的家人,尽管被杀的是我的人生。尽管这样,他制止了吵架,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尽管这样,自己还被说成是没有关系的外人。



纲川把脸贴近真一,这种不合时宜的亲密就像是两个共犯的亲密。他小声说:“这个地方一直在警察的监控之中,所以最好不要在这里发生冲突,否则刑警马上就会赶来,那可就麻烦了。”



真一终于能看清纲川的脸了:“被监控?”



纲川点点头:“他们认为真凶X会和我接触,他们不是害怕,而是希望X会和我接触,我就像个诱饵。当然,这件事是不能公开的,是不是?如果警方公开承认对我进行监控,那就说明我所提出的建议的可信度是很高的。”



真一一下子觉得很疲惫。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不知道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你们在嘀咕什么?”通口惠伸过头看着这边。



“纲川君,你打算听我讲吗?”



纲川用两只手拍了拍真一的肩膀,走到通口惠的旁边。他从夹克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通口惠。



“今天晚上,你给我打电话,我们再另选时间,慢慢地聊。”



通口惠接过名片,高兴地笑了。然后她第一次把目光转向了真一。她看着真一说:“我曾经给你写过信,是让出版社转交的,但没有回信。”



“我的信太多了。”



“是的。但今天我的运气不错,前天我还看你在电视上讲这个家伙的事情呢。”她用鼻子指了指真一,“看完以后,我就想如果跟着这个家伙,一定会在某个时候遇上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



“你可以走了。”纲川挥手赶她走,“你要替塚田君想一想,你跟踪他,塚田君会是什么感觉?你想过没有?”



通口惠没有回答纲川的话,转过身走了。听着她那轻快的脚步声,真一又想追上去打她一顿。但是,他的脚动不了,他的身体也很沉重,彻头彻尾的失败感,他只想从这个地方消失。



纲川盯着真一,过了一会儿,他稍微压低了声音说:“刚才她说的那个电视节目,你看过没有?”



没看过,他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所以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但他忽然又觉得这样不行,所以又对他说:“你想让我看你的电视节目吗?”



因为救不了父母和妹妹而感到自责。你和前烟滋子交往,她认为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坏人,你去帮她,也是为了通过谴责其他罪犯,让自己减轻心灵的重负。所以,你还是不能冷静地面对现实。”



“我不想听你的说教。”



“当然,在电视上,我并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不好的是前烟滋子,因为她了解你的这种心理,并利用了你。”



“滋子不是这种人。”真一的声音有点嘶哑,他挠了挠头发,并用力拽了拽,这种疼痛让他的精神有所恢复,他看着纲川说,“你绝对不能为通口秀幸写书。”



纲川好像很同情他,但他摇了摇头:“没有人可以阻止新闻撰稿人的。”



“你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新闻撰稿人。”



“随便你怎么说,但是我会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可以吗?塚田君。”



纲川再一次把脸贴近了真一,真一却把头扭到了一边,他能听到纲川的呼吸。



“任何人的心里都有阴暗面,不能说只有犯了罪的人才是邪恶的,你、我也一样,都有阴暗的地方。我要写的就是这个内容。因此,如果这次能为和明洗清罪名的话,我接下来准备写关于浩美的书。虽然他干了可怕的事情,但其中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让大家都能明白这一点。要说为什么,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心里也都隐藏着和栗桥浩美相似的东西。因为它可怕,所以才能让人有兴趣,我想把它揭开。我一定会比前烟滋子做得更出色。”



在你这伟大的构想中,有犯罪受害人的位置吗——真一想回敬他一句。但当他抬起头想问的时候,发现纲川已经不见了。



想了好长时间,真一才想起武上的名字。他很后悔当时没有向他要张名片。那一天,真一在墨东警察署只和他说过一次话,真一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去见他。



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指望负责栗桥和高井一案的警察,也未必能阻止纲川浩一要写关于通口秀幸的报告文学,恐怕也阻挡不了他们的接触。但真一则无法不将这种愤怒和恐怖讲出来。理由和说话的条理性被这种强烈的感情吹得烟消云散。怎么会说这种混账话?怎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听听他们的理由,难道理由都在杀人犯那一边吗?警察希望真凶X和纲川接触,还对他实行监控?他们认可纲川的主张了?搜查本部已经向纲川认输了?纲川浩一就是那么值得信赖的人吗?



我就不相信他,而且还讨厌他,总觉得这家伙有点怪怪的。这种几乎是本能的感觉,为什么别人感受不到呢?



他没有想到还要打电话联系,所以他在墨东警察署传达室旁边的长凳上等了很长时间。和他一起等的人中,大部分是因为交通违章来交罚款的,还有的人是来领被辅导的孩子,或者是杀了人来自首的。大家都很无聊,一点也不紧张。这毕竟是警察的办公场所。



“你是塚田真一吗?”



听到有人叫他,真一赶紧站了起来,抬头一看,他有点失望。站在那里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看上去有点胆小。来的人不是武上。



“我想见武上君,”真一赶快摇着头说,“如果他有事的话,我可以另外找时间再和他谈。”



“嗯,我知道,”这位年轻的警察点点头,像是在应付他,“武上今天正好有点事回本厅了,我和他联系过了,他让我代他见见你并和你谈话。”



他的语气像是在道歉。



“我叫条崎,在这里的搜查科工作。目前是在特搜本部工作,是武上的下属。这样吧,我们不在这里谈,请跟我走吧。”



真一被带到了一间小会议室,桌角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还开着,旁边堆着许多文件。可能还没来得及好好收拾,乱七八糟的。



“请坐,快请坐。”这位叫条崎的警察急忙拉过来一把椅子让真一坐下,自己则坐在了电脑旁边。



“我先声明一下,我不可能完全代表武上君,但我会把你说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转告武上君,如果我能解答,我会向你做出解答。这样可以吗?”



这是过于程式化的开场白,真一不会完全相信的。他笑眯眯的和蔼可亲的样子,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这个家伙不行,我得回去了。



“你的伤已经好了吧,但愿没有留下伤疤。”



听他这么一说,真一吃了一惊:“受伤……”



“是啊,在饭田桥旅馆受伤的不是你吗?”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们都要看周刊杂志的,这是武上君的命令,好像电视节目中也报道了。”条崎笑眯眯地说,“虽然没有说你的名字,但我听武上说过,我们很为你担心。”



“关于我的事情,武上还跟你们下属说了些什么?”



真一带着点攻击性的情绪。



“他也不会随便说的,他只是说担心你。”



条崎又给真一一种怯生生的感觉,真是太胆小了。正是因为用了这样的警察,才能让纲川浩一如此得意。



“你们对纲川浩一的周围进行监控,这是真的吗?”



条崎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这是真的吗?”



真一抬高了声音。条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这件事情,你是听谁说的?”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条崎像是求救似地看着电脑。然后,他咕哝了一句:“真的。”



真一又觉得头脑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拖了下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我要回去了。”



“哎……”



“真是笨蛋,警察什么也做不了。”



“你稍等一下,你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我不应该发火吗?你们的调查一点进展都没有,却还给那个家伙特别的待遇。你们保护他,是不是就能说明你们已经认可了他的说法?”



“是的,是这样的。”条崎低下了头。



“他本人是春风得意,还说自己是诱饵,但他的真实想法是比你们抢先一步控制了整个事情。”



“他本人这么说了?”



“他得意得很。”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我问的是他本人说自己是个诱饵的?”



“他说过,就在刚才,我亲耳听到的。”



条崎睁开自己那细细的眼睛:“塚田君见过他?”



“他叫我出来的。”



“纲川为什么要叫你出来?”条崎眨巴着眼睛,仔细地瞧着真一,“你们以前就认识吗?你不会是他的学生吧?”



“我可不是开玩笑,”真一说,“他只是来打听情况的,因为他在由美子的问题上失算了。”



“由美子、是高井由美子吗?”条崎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她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下轮到真一仔细地瞧着条崎了,因为他觉得条崎刚才的口气里夹杂了很浓的个人感情。



“警官,你知道高井由美子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我的工作和这件事有关系。”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是个人关系。”



他摸着眼镜的手停了下来,他把眼镜摘下来了。不戴眼镜的他的脸看上去像个没有戒心的孩子,他看上去和真一差不多大。



“你曾经为前烟滋子写报告文学帮过忙?”



“我没有起太大的作用。”



真一回答,他又重新坐好了。他开始对这位警察的事情感兴趣了。



“高井由美子一直接受前烟的采访,但现在在纲川那里。这些事情,我虽然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这个……如果你不讨厌的话,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真一叹了口气。这是非常自然的反应,并不是嫌条崎“麻烦”。但条崎还是有点紧张。



“我只希望你不要厌烦。”



真一摇了摇头,但脸上还是没有笑容,这次的叹气让他感觉到了身体的僵硬。



“我可以讲,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得清楚,我的脑子,有个警察说过——是什么来着,也许夹杂着推测和偏见。”



“不要紧。”条崎平静地说,“前天,纲川在电视上对前烟说了许多片面的话。”



真一从和前烟滋子的那次见面开始讲,说了很长时间。条崎边听边记,他除了偶尔确认时间之外,没有提别的问题。



真一极力控制自己,感情不能太激动。但当他一个人快讲完时,说到对纲川的不信任感和嫌恶感时,情绪还是有点激动。尤其是想起他同意通口惠要求时的得意洋洋的样子,真一的心里有一股怒气往上冒。



“还有许多……”



条崎放下铅笔,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平时都是在疲劳时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但现在为什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真一这才发现,这位警察的脸也有点发红了。



“其实我也见过纲川一次。”条崎说。



“是取证,还是了解情况?”



条崎苦笑了一下:“好了,你不要用这种态度说话。这话要说起来可能不太好,我先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吧,所谓的编辑,就是负责文件工作的人。武上是这个部门的负责人,我们在他的领导下工作。”



这也就是说,他们不是负责调查的人了。



“我们一直在做着后方支援的工作。当然,因为我们要处理所有的调查资料,所以也能了解案件的大概情况并有个人意见,但除了极其特殊的情况,我们是不能在调查会议上发表意见的,也不能去调查和取证。”



真一非常失望。“武上君也是这样的吗?”



“是的,他作为一名警察,只能够支持搜查本部已经公开的意见。”



说完,他又赶快补充说。



“但武上君是名老警察,他有着和我们不同的影响力。目前对纲川浩一的周围进行监控,就是武上君向本部建议的。”



这句话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什么?自己是非常信任他才来找他的,没想到这个武上警官却是纲川浩一最忠实的信徒。



条崎默默地观察着真一脸上的失望与愤怒,然后,他不紧不慢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很混乱?”



“混乱?”



“是的,看得出你很是生气。纲川在你的面前同意通口惠的请求确实是太残酷了,但你必须把这件事和纲川与目前搜查本部正在调查的连续杀人案的关系严格区分开来。”



真一看着这位警察瘦小的脸,没有说话。他看着那台电脑。



“我也不喜欢纲川,他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人。”条崎说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犹豫,“这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写《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和成为由美子的朋友,是不是都为了自己出名?”



条崎好像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他摇了摇头:“出名行为——我不这么认为。他可能没有想到会像现在这样所有的媒体都把他当成朋友,一下子把他捧了起来。当然他希望能成为大家的话题,但仅此而已。”



“他一下子成了名人。”



“嗯,”条崎又把眼镜戴上了,眼镜架发着光,“是不是出现了他没有想到的结果?他也被捧得有点飘飘然了。”



“这是什么意思?”



条崎对他微微一笑:“难道不是吗?确实,他不应该在这里伤害你并让你生气,但他甚至还说要写关于栗桥浩美的书——大概他全都要写,而且是必须写。《另一位杀人犯》的读者都在等待着,因为他也是栗桥浩美小时候的朋友。但如果这起案件调查结束后,警方能够认定栗桥和高井就是杀人犯,民众也会很快接受,这件事就会告一段落。可现在还为时太早。舆论之所以支持纲川浩一就是因为他站出来为高井和明辩解,而高井和明则还被怀疑是另一个牺牲品,并不是因为大家觉得他对整个案件的分析有意思。如果他把这件事情搞错了,那他就会在一夜之间,失去目前的名人地位。“



“那关于我们家的那本书……”



“如果他马上写这本书的话将对他产生不利影响。在这起案件没有结束之前,他做其他任何事情对他都是不利的,因为他是一个为了高井和明和由美子而战的非常正义的勇士。在战斗结束前,他是不能想其他事情的。像他那样聪明的男人会明白这个道理的。”



虽然条崎的眼光只在这一瞬间显得非常可怕,但这也让真一大吃一惊。这位看上去不怎么可信的警察好像突然之间有了质的变化。大概凡是选择警察职业的人看上去都比较老实,但他们可能都深藏着这种眼光吧。



“他已经飘飘然了。”条崎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说了这么多的话,但愿他在自己参加的新闻节目中也能说出同样的话来。如果他遇到了反抗,他会不会慌张?我认为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让你慌张。”



真一突然之间有了一种心慌的感觉。这是什么——搜查本部是不是正在考虑真一不知道、社会不知道、连纲川也不知道的事情?



“警官,你刚才是不是也说纲川浩一是为了出名才做这些事的?但他不希望以如此快的速度成为大家的话题?”



“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他会有什么目的呢?”



条崎一个劲地眨眼睛,他亲切地看着电脑,好像那也是一个活生生的谈话对象,而且还同意他的说法。他平静地说:



“他的目的是——把事情结束,是不是只有这一个目的?”



“把事情结束?”



“是的,他想成为舞台的导演。一直以来,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以他为中心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他把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全社会。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出名和金钱都是副产品。”



对真一而言,这个回答过于抽象了。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控制之中,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当然不会明白,就是我们也没有真正明白。正因如此,我们才要观察纲川浩一。”



条崎说完,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只能这么说,不能说得太明白。我们再回到最初的话题上,对于纲川想写关于你们家情况一书的事情,你根本不用担心,因为他不会做这种事情的。因为这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虽然很平静,但他的话非常有力度。他虽然在安慰真一,但真一反而更加不踏实了。而且条崎站了起来,好像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不知为什么,真一还想和他谈下去,所以他使劲地想,终于想出来了。



“条崎君,你刚才是不是说过你见过纲川一次?你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条崎一下子变得很狼狈,眼镜也从鼻梁上掉了下来。这次轮到真一紧张了:“我是不是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不,不是的。”



“我以为你认识由美子,我以为你知道,因为她一直和纲川在一起。”



“是不是住在旅馆里?”



“是的,你们现在还去找由美子了解情况吗?”



“最近一直没有去过,因为还没有需要家人确认的新的事实……所以,她的父母离开东京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阻止。”



真一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目前由美子的情况不是太好。”



条崎不仅是狼狈,看上去好像更是担心:“情况不太好?”



“是的。现在的纲川已经是一个红人,每天非常繁忙,到处跑来跑去,他这么做也不只是为了由美子。”虽然有点讨厌,但他还是往下说,“这就是说,纲川身边会不会有女人?这也许不是他的不好,但不管怎么说,他是把由美子丢在了一边。”



“她一定会觉得很孤独。”



条崎用了言情小说里的一句话,但真一听得很清楚。



“是吗……”这位年轻的警察叹了口气。



“但是,对这件事,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如果能做什么的话,我很高兴和你一起去帮她——但是你也不能和她接触。”



他那悲伤的语气又让真一想了很多。警察是不是也掌握了有关由美子的不好的情况?虽然现在还在保密,但不久就会公开的,所以现在也在观察由美子的反应,他才会装出这种悲伤的样子?



“警官,你是不是有许多事情不能告诉我?”



面对真一的询问,条崎有气无力地笑了。



“我想武上君回来之后一定会给你打电话的。”



“他是不是也只能告诉我和你一样的内容?”



“这个我不太清楚,”条崎认真地摇着头,“但我们大家都会认真对待的,因为这是一起前所未闻的案件,是不能再发生的案件。”



过去也发生过以女性为目标的连环杀人案,也存在着草菅人命的罪犯。但这起案件确实太可怕了,但条崎为什么如此上心呢?真一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疑虑,而且像被针扎了一样。他第一次被心灵深处的寒意所震撼,这是一种他在大川公园发现残肢时都没有过的感觉。



11



前烟滋子在想,如果回到家后昭二还在生气,那自己就应该道歉。她对自己离开家的行为也进行了反省,头脑冷静之后便积极地去收集材料然后才回来的。自己应该尽快和昭二和好,然后再和高井由美子联系。应该尽快见到她,滋子还在担心录音电话里的留言。



但是,当她打开家门时,她的计划就全都乱了套。



“脸都丢尽了,你还笑眯眯地回来了。”



这是昭二的第一句话。滋子觉得脸上的血直往外涌。因为她一下子看出来了,昭二的样子都变了。



“我留了张条子才出去的,条子上写着我去采访了。”



为了不让他看出自己的胆怯,滋子猛地抬起头,尽可能地冷静地看着昭二。



“我知道吵完架离开是不好,但如果我们俩就那样面对面待着的话,结果只能是不愉快,而且我急着去采访也是事实。”



但她却在心里嘲笑着自己,这完全是撒谎,自己跑出去的时候确实没有任何目的。滋子把这种想法压到了心底。



“你能理解我目前的工作状况吗?为什么这一次你会生这么大的气?”



昭二穿着工作服,站在柜子前面。滋子怀疑他正在做什么事情。因为平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工厂里。



“工厂那边还好吧?”



昭二什么也不说,撇着嘴,站在那里看着滋子。他脸色苍白,可能是心理作用吧,看上去很疲惫。我留张字条就走了,难道这件事给他这么大的打击?



昭二终于说话了,声音沙哑地说:“父亲病倒了。”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



“你离开家——大约一个小时以后吧。我说自己头疼就先回家了,但没过多久,母亲就通知我说父亲的情况很不正常,躺在床上,叫不起来,我赶快叫救护车。”



可能是太激动了,昭二哽咽了。



“是脑中风,一直也没有清醒过来,医生说治愈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五十。”公公是高血压,医生让他一直服用降压药。但是像他这种老人经常忘记吃药,家里人要是说他,他反而生气,摆出许多理由,这让家里人很伤脑筋。而且,无论医生怎么严格要求,他也没有把酒戒掉。



滋子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些。因为滋子也紧张,所以她没有时间想应该说什么话。



“他还是没有吃降压药,是不是?”



就在这时,昭二的两只眼睛吊了起来,滋子在这一刹那间像是见到了鬼。



“所以他这是自作自受?”他大叫,因为太生气了,声音有点发抖,“就算病死了,那也是他自作自受,是不是?”



看到昭二的样子,滋子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你给我说清楚。”



“你不要这样生气!昭二,你到底怎么了?”



昭二突然一脚把柜子的抽屉踢翻了:“父亲都快死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耸着两肩,握紧拳头,屏住呼吸。滋子的两只手抱在胸前,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现在无论说什么还是做什么,都会被他揍一顿的——滋子在想。



与其说是难过,倒不如说是害怕,昭二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了,就连早就习惯了的房间,看起来也像是别人的家了。



她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昭二,有毛巾吗?”



背后有人说话。滋子回头一看,只见婆婆站在门口往这边看。看到滋子的眼睛,她那发红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嘴巴也扭曲了。



“啊,”她惊奇地说,“原来你也在啊。”



听上去,她是故意不说“你回来了”,而是用了“你也在啊”这句话。无论情况怎么样,婆婆看上去倒很镇静。这也很自然,不管怎么讲,现在形势对她是绝对有利的。



过去她俩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滋子也不是太厉害。每当婆婆对滋子说不好听的话或是教训她的时候,昭二一定会出来保护她的。即使是他们夫妻吵架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去告诉他母亲。如果婆婆偶尔听到滋子和昭二吵架,当她想插嘴的时候,昭二一定会休战,说这事和母亲没有关系,他们的吵架也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今天却不一样了。而且让他感到最生气的,是滋子自己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



“我刚刚知道公公的事情。”滋子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对婆婆说,“我因为工作不在家,而且不能马上联系上,实在对不起。我现在可以去医院了吗?要不一起……”



婆婆的眼睛看着别处,好像没有听见滋子的话,也不理睬她:“你已经用不着去了。”



滋子闭上嘴巴看着婆婆。婆婆也斜着眼看着滋子,好像很骄傲似地说:“你什么也不说就走了,在外面闲逛了好几天,你就不用回来了吧。你的脸皮简直太厚了。”



滋子拼命忍耐着,她还是用温柔的语气说:“你生气,这是应该的。但是,婆婆,如果我知道公公病倒的话,我是不会出去的。这个时机也不对。”



昭二正在从柜子里拿出衣服和毛巾,然后把它们包起来。可能是要拿到医院吧。滋子一边注意着婆婆这一边,一边对他说:“我也很担心公公的病,我想和你们一起去医院。”



昭二的手没有停下来,他突然说:“不要再说了,你可以不说了。我们不合适。”



滋子呆立不动:“你说什么?”



“我说不合适。”昭二拿着包裹站了起来,“你的工作是不是很重要?你和同事们在一起是不是很快乐?所以,你应该优先考虑他们,你可以离开家了。”



婆婆也随声附和:“是的,他已经准备和你离婚了,我们也不再是你的公公婆婆了。”



“妈妈,我们走吧。”



昭二拉着婆婆的胳膊打开了门,两个人背对着滋子,马上就要出门了。



“等一下!这太过分了。”



滋子大叫,昭二背对着她停下了脚。他把包裹交给婆婆,让她先走一步,就把她推到了走廊里。然后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滋子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昭二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真的要走吗?”



滋子终于问了一句。她都快要哭出来了,于是把头低下了。



昭二回过头,用非常疲惫的眼神看着滋子。事实上,他是真的很疲惫了。也许他一直是待在医院里,没有睡过觉。



“已经不合适了。”他小声说,“滋子,你刚才是不是说过时机不对这句话?”



“是的,我说过。”



“你的意思是说父亲在你不在的时候病倒是不凑巧?”



“是的,我还会有别的意思吗?”



昭二十分失望地叹了口气:“你只是想到了这个问题?”



“什么问题?”



“在你想到这个问题之前,你就没有为自己不在家的事情表示道歉吗?太过分了,你都没有想过吗?没有想过要道歉吗?”



“……所以,我才说时机不对嘛。”



滋子确实什么也不知道,家里可能是遇到麻烦了。但是,自己又不是去玩。如果有工作的话,就算不是像她这样的报告文学作家,有时也会遇到这种不凑巧的事情。为什么非得先道歉呢?尽管我没有做不好的事情。



“我有工作,我不能不负责任。”



“即使给家里人带来麻烦?”



“我不在家确实应该道歉,所以我说今后会拼命帮你们的,难道这也不对吗?”



昭二慢慢地摇着头:“这已经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也许是我太古板了,但是,滋子,我还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把家庭放在第一位。对那种自己不在家时家人生病,都不想道歉,而是说自己有工作没办法的妻子,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滋子盯着昭二的脸,他把头低下了。



“但是,昭二君,这件事你是不是从开始就知道?”



结婚前我就在做这份工作,你一直都很支持我的工作。难道不是吗?



“当我的小说获得好评时,在朋友面前你不也是很自豪吗?你说我的妻子真了不起。是不是这样的?”



滋子向昭二靠近了一步。



“但是,做这种工作并不都是好事,还会有像现在所遇到的这种事情。想要得到社会好评,必须要做出牺牲。我既然是个让你骄傲的报告文学作家,那就不可能再成为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和媳妇。”



“所以,我说我们不合适了。”



与其说是冷淡,倒不如说他的口气非常坦然。



“我们已经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他像是要分手。滋子终于明白了,昭二是在说分手的事情。



“你——”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滋子拼命握紧手指,“离婚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决定了?只是因为这次吵架,你就得出结论了?”



“我没有把这件事只是看成吵架,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公公病倒了,我却不在家。这件事就这么重要吗?这就是能改变人生的大事吗?”



“是的。”昭二平静地回答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冠冕堂皇——滋子这么想,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我有工作!但从最初我不会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滋子,你出去之后也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所以你才不知道父亲病倒的事情。”



像是在判决之前列举罪状——滋子想。



“对我而言,问题并不是你不在家这件事,而是你根本不关心家里人的态度。不管有多忙,是不是也应该打个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这是不是用不了一分钟的事情?”



“刚吵完架,不好打电话。”



“这不是理由。”



昭二已经下定决心了。滋子想。



“你只考虑你自己的感受。不关心家里人,对现在的你来说,也是很正常的。外面的世界非常精彩,也非常适合你。”



滋子的眼睛睁大了:“适合?”



“是的。”昭二像个孩子似地点了点头,“我脑子笨,只上了工业高中,父母也没有太多的文化,对于你所做的事情,我们也帮不上忙,反而会拖你的后腿。”



“不是这样的。”



昭二忽然笑了:“我是不是很喜欢你的活泼?”



“是的,你不是要支持我吗?”



“我什么也不懂,只知道你很轰动,所以非常了不起,父母和工厂里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上电视,登杂志,太了不起了,是不是个名人?有没有钱?我们也就这个水平了。”



“我和你的距离太大了。”昭二小声说。



“对我来说——和一个我什么也帮不上忙、有一份出色工作的妻子比起来,我认为一个脑子不太聪明所受教育也不多、但当家里有人生病时能带着去看病的性格温柔的妻子更好一些。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错了。没有认真考虑,我就对滋子说了许多漂亮话,还许诺要支持你。这些都错了。”



“所以这不是滋子的不好。”他又小声加上了一句。



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既然这么说了,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不会说我放弃工作,回到家里,做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你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她终于问了一句,“不是昨天,也不是今天。”



昭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嗯,是这样的。”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



“我……我认为是自己变了,也必须要变。但因为说过要支持你,所以我认为应该履行诺言。”



滋子的眼里充满了泪水:“谢谢。”



“不要再说客气话了。”昭二也开始流泪了,“到最后还是不行,当父亲病倒之后忙得一团糟的时候,我才深深体会到了。我不能再骗自己了,我已经无法适应滋子的生活方式了。”



滋子慢慢地点着头。虽然心情还无法平静下来,但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昭二决不是感情用事。



“滋子,你以前说过,”昭二温柔地说,“我曾经问过你为什么要写关于犯罪的报告文学,你说通过文章可以看到人心里的阴暗面,还可以去理解这些阴暗面。”



她说过许多很不错的话。滋子苦笑着点点头:“是的,我说过这句话。”



“听了你的回答,我觉得滋子真是了不起,但不适合我。”



“但是我——”他小声说。



“我想要一位这样的妻子,她最好还是不要搞清楚人心里的阴暗面,最好是想得简单一点,和我一样想着家里和自己的生活,非常温柔顾家。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终于明白了。”



滋子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点着头。对不起,昭二咕哝了一声,就打开门走了。



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12



你好,这里是足立印刷。



喂,喂,请问这是足立公司吗?



是的。



你是增本君吧?



我是增本,你是……



噢,对了,我是纲川浩一。



啊,你好。



星期天让你特地跑了一趟,而且让你有了不好的感觉,实在对不起。



啊,那件事啊,我没关系的。



足立也一定生气了吧?



不要紧,夫人也不是那种人,她没有生气。



那就好。我将把足立的证词写进我的下一本书里,当然,在电视上也要说的。因为这是证明和明的为人的重要的证词。



啊,你找夫人有事吗?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夫人去买东西了。



啊,没关系。其实我不是找夫人,而是找你有事。



啊?找我?



嗯,增本君,你现在是一个人吗?旁边有人吗?



没有,社长去银行了。



是嘛,那正好。增本君,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你想听吗?



什么事情?



电话里不能说,我能见你一面吗?哪怕是今天夜里?



呀,恐怕不行,我们今天很忙,因为公司只有我和社长两个人,晚上要忙到很晚的。



经济这么不景气,你们真不错。那明天行吗?



但是……这个……到底什么事情?电话里就不能说吗?



是的,因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事?



所以电话里不能说。你是一名出色的社会人,是不是可以想一想?这可是不见面不能谈的事情。



但是……我……这件事确实不太好办。



真麻烦,像个孩子。



对不起。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只是想请你帮我一下。



这,不合适吧,对写书的人,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让你帮我写文章,我只想请你帮点小忙。



小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请你给我打个电话。因为明天我要参加白天的电视节目。



给节目组打电话?



是的。我想让你说威胁我的话,内容我已经想好了。你给电视台打电话的时候,只要照着读就行了。



威胁……



你知道吗?警察已经封杀了我的主张,无论我怎么说,他们也不会再听了。所以,为了让他们清醒过来,让真凶X真的给我打电话,一定会有明显效果的。



我不太明白。



所以,你就装成真凶X给电视台打电话。这很简单吧?因为是打电话,所以最好是到一个地方,找个公用电话打过去。最好靠近市中心,你还要准备变声设备。



这样做,不是欺骗警察和电视台吗?



是的。但是要想让警察真的去调查真凶X,也只能这么做了。这可不是欺骗,只是用了一点小手腕,演戏嘛。



但这还是欺骗。



你错了,你脑子不会不好吧,一定会明白的。



我的脑子是不好用,但我还是知道这是欺骗。



什么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不是赞成夫人的意见?你不帮我,也就是反对夫人的意见。



我不会这么想。我从中学毕业就在这里上班,非常了解社长和夫人,夫人不喜欢行为不正的人,更不用说骗人了。



但我是有目的才这么做的。



不行就是不行。



真是遗憾,我还对你抱很大的希望,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干。



我想挂电话了



我知道,但是增本君,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夫人,省得她多担心。



知道了。



电话挂断了,纲川浩一拿着手机,骂了一句:“混蛋!”



“这个笨蛋,真是脑子有问题,他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呢?”



在足立印刷有限公司里,增本看着刚刚放下的电话,陷入了沉思。



对于星期日的那次见面,虽说有许多不愉快,但他认为还是挺不错的。最主要的是夫人说出了她的心里话。夫人所认识的那位叫高井和明的年轻人决不是那种能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的人。她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说给他们听。



而且那个孩子挺聪明的,那个孩子指的是塚田真一。他提出的意见——烦恼聊天室里也许有高井和明的录音,让他很是惊讶。直到现在,电视也好,报纸也好,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件事。至少在增本君所知道的范围内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非常不错的建议,如果丢在一边那可太可惜了。所以,从那天回来,他就一直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和社长及夫人谈一谈,去一趟警察局。搜查本部一直在收集市民的线索。当然,商量的时候不能说是自己的想法,这完全是塚田真一的想法。如果警察能去一些聊天室调查,说不定真的能发现高井和明的声音。



但现在这里实在是太忙了。这也是因为社长一直认真地做着买卖,所以拥有了许多不受景气影响的稳定的老客户。在这种时候,他不好意思再给社长和夫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烦。



“我回来了。”



足立社长从银行回来了。



“三家工务所的汇款已经到我们的账上了。”



“啊,这可太好了,您辛苦了。”



“你吃中午饭了吗?”



“吃过了,你的饭也已做好了。”



“那我得赶快吃点饭。”



他笑着走进办公室,增本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还是不说?



还有今天这个奇怪的电话——那个叫纲川浩一的家伙,也许他不是太讨厌。如此认真地说出那种建议,以为我会乖乖地接受,简直把我当做傻瓜。



(但夫人却对他赞不绝口。)



“怎么呢?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噢,没有。”



“你真奇怪。”



社长笑了。增本君在想,说还是不说?



13



走了。



他走了。



高井由美子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地上,眼睛盯着墙壁。她没有吃早饭,中午饭也是什么都不想吃,只是这么呆呆地坐在这里。好不容易把衣服换了,但袜子都没穿,光着脚。几天来,她一直是这个样子。今天几号了?从那天起,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纲川浩一当然会发现由美子的反常。如今的由美子连抑制内心动摇的力量都没有了,她希望他能明白自己内心的混乱,当然她就会把这种混乱的感情表现出来,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他还是出去了。他说有事情要去见一个人,他说他太忙了,他说他已经和别人约好了。几天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把她扔在一边。



我想一个人待着,因为有许多要考虑的问题——这些话是由美子说的。因此,别人会说她就应该一个人呆在这里。可是她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想过。由美子说“想一个人待着”,但纲川应该非常担心地呆在她的身边。如果让她一个人待着,她就会胡思乱想,而纲川在她身边,还可以说好多话。他表面上应付由美子,今天这是第一次。



那个星期六的夜里,由美子无法忍受黑夜的重压,她冲动地打了好几次电话,是打给前烟滋子的。她非常冲动,想问一问她。滋子,我是不是错了?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错了?我想和纲川浩一一起为哥哥洗清罪名的努力,外界的人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滋子能明白我的真实想法吗?



我喜欢纲川君,我希望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希望他把我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我想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为哥哥洗刷罪名相比,这件事在自己的心目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了。



滋子能明白我的真心话吗?滋子能看明白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能看得出来吗?我是不是很丢人?我是不是一个被人误会的女孩子?



前烟滋子不在家,只有录音电话在回答着她。她原想对录音电话说几句,但又觉得太可怜太丢人了,最后她就放弃了。录音电话可能只录下了由美子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吧。



听到这哭声,前烟滋子会怎么想?把她弄得那么没面子,她一定会生气吧?一定是和纲川浩一吵架了,我才不会去管她,她一定会嘲笑我吧?这太可怕了,以后不能再打电话了。



自从书发行、出了名之后,纲川就变了。与其说是他自身变了,倒不如说是他和由美子的关系变了。纲川浩一自从成了名人有了名气,被大家认为是一名撰稿人之后,他就离由美子远了一点。温柔、亲切和关心,一样也不少,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护着由美子,但他和由美子之间正在出现裂痕。



在出书前,两人是同志关系。纲川是一名坚强的战士,由美子虽然很软弱,起不了作用,但她的立场是和他一样的。他是站出来为高井和明这位不聪明又不幸的青年洗刷无实之罪的战友。



——但今天他完全不一样了。



纲川浩一出名了。他走在路上,会有女孩子向他发出欢呼声,还有许多人寄来鼓励他的信件,里面甚至还有求爱信。还有许多女孩子在信中寄来了照片,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希望他能回信,还想和他见面。



纲川浩一成了英雄。为了不幸的朋友,他鼓起勇气面向社会,去说服人们,大家开始注意他并听他讲。目前,就连警方也正在接受他的主张,只是因为面子问题不能公开而已,但这一星期以来,纲川一直受到他们的保护。这就是搜查本部认可他的意见的最确凿的证据。



而由美子则变成多余的人了。



由美子不是英雄,她不能和纲川浩一站在一起,只能在这位堂堂的英雄的影子里,悄悄地跟着他。没有人能看见由美子,也没有人在意她。



传说和神话里的英雄都是从怪物或魔鬼那里救出美女并和她结婚,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老百姓用欢呼声欢迎他们。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所以,由美子想错了。她以为当纲川浩一成功地被社会接受之后,自己也能和他站在一起。



但是,现实和传说是不一样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由美子当初就不是美女。她确实也是被英雄救了,但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乡下姑娘是不能和英雄结婚的。



英雄凯旋回朝,应该有适合他的美女在那里等着他。而乡下姑娘则只能目送着他,然后无精打采地回到地里干活。



由美子把这件事情想错了。



她以为英雄是因为喜欢乡下姑娘才来救她的。



英雄就应该救助有困难的人,仅此而已。



英雄是不会喜欢乡下姑娘的。



在已经出了名的纲川浩一周围有许多适合他的美女,她们都比由美子时髦漂亮和聪明,纲川和她们在一起一定非常快乐。每当看到他毫无怯意地同比他年长的名主持人进行平等对话,显得非常幽默的时候,由美子都感到十分自豪。但是,当她从这种虚幻的梦想中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为纲川自豪的权利。



——浩一君。



她知道那位女摄影师和他的关系很亲密,两个人经常一起去酒吧,喝到很晚。但她认为这都是为了工作。由美子就是这样欺骗自己的。在许多童话中,英雄也是和没有名气的乡下姑娘结婚的,这并不奇怪。我和纲川君是因为高井和明的亡灵才联系在一起的。



但这都是没有用的想法。星期日的那件事,他事先根本就没有和由美子商量,纲川准备让记者采访,这让有马义男和塚田真一都生气了。这一次,他是利用由美子再次把他们给骗了。从头到尾,由美子都是他的一个棋子。和纲川商量计划并配合行动的都是那位女摄影师。在听到她叫他为“浩一君”的那一瞬间,由美子终于明白了,她不能再陷入这种暧昧的关系中并自欺欺人了。



他走了。



他把由美子扔在这里,走了。



门铃响了,由美子慢腾腾地仰起脸,回头看着门的方向。



门铃又响了,好像很不耐烦,在催促着她。在由美子从地上站起来,向门口走去的时候,门铃又响了好几下。



她把门打开,从差不多也就十厘米的缝隙中,她看到了那位女摄影师的脸。她的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由美子,然后伸出手,把门从外面推开了。她上身穿着一件带有许多口袋的短马甲,下面穿着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的长统靴,正非常不礼貌地放在屋里面。她用一只手扶住门,好像很生气似地撇着嘴,斜着眼看着由美子。



“你没事吧?”她问。听她的口气,应该是没事。



由美子没有说话,她想从的胳膊下穿过去,到走廊上。但是胳膊马上就被她抓住了。



“纲川君早上出门时因为担心你的情况,让我来看看你。因为你一直闷闷不乐地待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另外,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我的。”



由美子回过头特地问了一句:“纲川君?”



“是的,我是受浩一君的委托。”她答道。由美子的心又痛了起来。这是一场不会取胜的战斗。



这位女摄影师啪地一下把门关上了,和由美子堵在门口,然后两手叉着腰,非常快地说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无论浩一君和谁交往,你都会以为是恋人关系,你没有乱说的权利。”



由美子还是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脚底的地毯。



“你想装出一副可怜样,让大家都同情你,这是办不到的。就连浩一君都说你太霸道了,最近都有点厌烦你了。”



她越说越快。



“你一定会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睁大眼睛,好好面对现实吧。”



由美子抬起头看着她。对方有点害怕,这让她有点吃惊。



“啊,什么?”



“今天这些话,是纲川君对我说的?让你来转告我的?”



女摄影师闭上了嘴巴。看到由美子追问自己说过的话,还像是穷追不舍似的,她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由美子又重复了一句:“是让你来转告我的吗?”



“他——可不是那么迟钝,你是知道的?所以你才这么依靠他。”



由美子把门打开:“请你出去。”



“由美子,你”



“我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请你出去。”



“那好吧。”她咕哝了一句。然后,她把手伸进众多口袋里的最里面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



“这个,”她把信举到由美子的鼻子底下,“这是送到服务台的,给你的信,好像是你母亲写来的。”



由美子接过信,是一封让旅馆转交给她的信,邮票也贴得歪歪扭扭的。翻过来看看寄信人是谁,只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小字“母亲寄。”



她把女摄影师赶走后,关上门落了锁,然后回到床边,把信拆开了。信封很厚,里面好像不光是信纸。



由美子把信封倒过来晃了晃,有两张照片掉在她的膝盖上。很奇怪的照片,整个都比较模糊,而且上面的内容好像是一封信。由美子把它拿近了看。



不是像信,它真的是一张从信的上面拍下来的照片。这是一张竖着写的便条,因为表面太光滑,所以看不清上面的文字。由美子皱起了眉头。这是……



越往下读,由美子觉得脚底在摇晃。她抓住床罩,勉强支撑着身体。



这是……到底……



她一把抓过信封,伸手掏出了里面的东西。只有一页,是一张复印纸,写的歪歪扭扭,是横着写的。



高井由美子:



正视现实!



这张照片是高井和明所留遗书的一部分。在遗书里面,高井已经完全承认并坦白了他和栗桥浩美一起犯下的罪行。他们在车祸中死去,至少对高井和明来说,这是一次已经觉醒的自杀。对高井而言,他只有用死,才能补偿在栗桥浩美逼迫之下所犯的罪行。



这封遗书是寄给纲川浩一的,他一直把它藏了起来。他从开始就知道这起案件是栗桥和高井两个干的,但他隐瞒下来了。我一直在纲川周围寻找机会,终于成功地拍下了这两张照片。不用说,底片在我手里,即使你把照片处理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抹杀的。我要是把真相说出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和纲川都会恢复原样吧。把这封信给纲川看。我想和你们做笔交易,你们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如果你们要继续演戏欺骗大家的话,将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没有写信人的姓名,也没有日期。



信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来。她喘了口气,整个身体都跌坐在地板上。



直面现实。



她一个人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她的眼前全是信里的内容,它们分成一个又一个,然后又联成一体,都好像在竭力地嘲笑由美子。她突然想到——也许自己丧失了理智——可能是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但是,当她低下头时,那封信还在那里。我和我的手正死死地抓住它。脚下面的两张照片,正面朝上掉在地上。这些确实存在着,无法丢弃,无法消失。



直面现实。



哥哥承认了犯罪事实而留下了遗书。浩一君知道这件事。



门铃又响了,但不像刚才那样急促了,门铃不紧不慢地响着,两次,三次。



由美子看了看床边的数字钟,已经半夜了。由美子呆坐在这里,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了。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还听见有人叫她,由美子,由美子,你在吗?能把门打开吗?



是纲川,从外面回来了。



由美子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由美子想跑过去打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另一个由美子想藏在这死一般的沉默中,悄悄地收拾好东西,从他的身边离去。



但去哪里呢?有去处吗?在这种情况下,由美子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可去之处吗?



警察?报社?还是前烟滋子家?要是她听了这些话——她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这些照片和这封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前烟滋子是对的,而成为她的消息来源和判断依据的警察也是对的,高井和明真的就是杀人犯。拿着证据跑去的由美子可能会被前烟滋子赶走吧。



但由美子又能怎么办呢?



前烟滋子毕竟还是旁人,她和这起案件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进行采访完成报告文学的写作,这只能增加她的功劳,而不能保护由美子的人生。



“由美子,你睡了吗?”



纲川在叫她。由美子抓着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她拧了拧门把手,这个门为什么这么重呢?像是在说不许开门。门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不会有这种愚蠢的事情。



纲川睁大了两眼盯着由美子的脸,由美子也看着他。从正面看他的眼睛,就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了。



“请进。”由美子刚说完,纲川就问她:“你不要紧吧?”没有任何不谐和的声音。



“请进,有件东西想让你看看。”由美子说完就转过身背对着他,“信——来了封信,还有照片。”



想一个人离开这里的由美子像个幽灵似地静静地、悲哀地看着屋里,她把信递给了纲川。



很长时间、很长时间的沉默。



看完这封身份不明人寄来的这封信后,纲川浩一坐在由美子房间里的沙发上,手托着腮,一直没有说话。以前他回来的时候,看上去都很疲劳,但现在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由美子离他远远的,坐在床上,等着看他能说些什么,是笑出声来,还是气得满脸通红。



纲川可能也在想些什么?对今天的这件事,他可能也在想些什么?数字钟在报告着时间的经过,由美子盯着钟,突然想到,如果就这么不说话消磨时间的话,那封信和照片也不会消失,更不会忘了这件恐怖的事情,社会上的人也不会都忘了,所有问题都能解决,有个明朗的明天。和事实抗争,逆潮流而动是很辛苦的。如果松口气就这么着的话,也许会有一个不错的结果。



那个数字钟又闪了一下,已经午夜一点了。



就在这时,由美子听到了一个声音,好像是有人在说话,可能是隔壁房间的人吧——她左右一看明白了。



那是低着头,用紧握的拳头捂住嘴的纲川的笑声。扑哧,扑哧,他的眼角都笑起了皱纹。这种非常温柔的笑容是让由美子喜欢他的特征之一。



她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纲川还在怪怪地笑着,那封信和照片也都摊在咖啡桌上,他看着它们在笑。



由美子从床上下来,走到他的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纲川可能是不想让由美子看到他的脸,他低下头弯着腰仍然在笑。



“真烦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我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跳都快停止了。”



纲川叹了口气啊了一声。人遇到奇怪的事情时笑得太厉害了,可能都是这个样子吧。他换了换脚坐正了,高兴地看着由美子。



“由美子,你觉得照片上的这封遗书和遗书中的内容,真的是和明写的吗?”这个问题让由美子觉得很意外。由美子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个……”由美子拿过照片,又认真地看了一遍。但是,她看不清楚,因为字太小了,只能看断断续续的内容。所以,她非常坦率地回答纲川。



“我哥哥的字很不好看,而且是非常不好看,他在有人订外卖登记时所写的字,我和母亲都看不懂,我们对这个很不高兴。”



纲川看着照片得意地说:“这个字也非常不好看,由美子,你不要有任何怀疑,这个是和明写的。”



事实上,因为刺激太大了,由美子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那么说,这是个恶作剧了?这个、遗书可是个麻烦的东西?”



纲川没有回答,嘴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我哥哥不会写这种遗书的,到底是谁恶作剧,把信送到这里来的了?送到旅馆的服务台,而且寄信人是我的母亲。他认为这么写的话,我一定会打开看的。”



纲川看着由美子,他只有眼睛在动,目不转睛,就像是在观察一只非常有意思的动物。然后他说:“这个、是真的。”



在他的微笑的感染下,由美子也在笑,但听了这句话,她的笑容僵住了。



“这封信的内容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真的。”



照片从由美子的手中落了下去,但她感觉信还在手中,她抗议似地扭着身子。



“怎么……”



她的呼吸很困难,而且像站在沙地上,越陷越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是在和明他们在‘绿色公路’上出车祸的第二天收到他的遗书的。”



纲川说,他像是说台词。他不再看由美子了,而是盯着窗户的方向,像是很刺眼似地眯起了眼睛。



“看了之后,我大吃一惊。因为新闻已经关注这件事了,所以我也知道事情的经过,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手里拿着一份非常意外的证据。”



“但是……这样的话,你为什么……”



“没有马上去警察局?”纲川反问了一句,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我认为,即使我不去,那两个人也一定是连环绑架杀人案的罪犯。从开始,所有的新闻节目都下了结论。即使我不特地把这个东西送去,也已经足够了。而且,我如果送去的话,将会有媒体缠着我,警察找我了解情况,也挺麻烦的。弄得不好,那帮无能的警察说不定还会认为我和这起案件也有关系。”



由美子脑子里想的,嘴里想说的只有一个想法,只有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把这封遗书忘了,”纲川淡淡地说,“就在我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我通过报道得知案件的调查满是漏洞,根本没有和明的物证,也没有发现两个人作案所使用的藏身之处。因为没有进行声音鉴定的材料,也无法确定给HBS特别节目打电话的人的身份。他们想尽了所有办法。”



纲川用比较坚决的口气说:“这件事有点意思。”



由美子鹦鹉学舌似地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有意思?



“由美子,你知道辩论会吗?就是像讨论会那样的?”



由美子只是呆呆地看着纲川。啊?什么?



“我在大学时曾参加过几次,非常有意思,我做得很好,从来没有输过。”



“辩论会是一种专门比赛讨论技术的地方,所以在那里所提出的主张,有时会和自己的信念不同。例如,你本人反对安乐死,但在辩论会上,有时也会被安排到拥护安乐死的阵营中去。”



“我想把它应用到生活中——在整个日本,只有我一个人掌握着和明是这起案件的共犯的确凿证据,所以我提出了一个假设,说和明是被牵连进这起案件的被害人,存在着一位和栗桥浩美一伙的真凶X,我想看一看这个假设能不能被社会所接受,我想进行一次挑战。”



由美子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不懂他所说的话。但是,纲川好像连自己为什么说这样的话都忘了。他高兴而又得意地接着往下说:



“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像一个高高的跨栏。这是因为不仅是那些并不习惯办理连环杀人案的愚蠢的警察,就连舆论都认为他俩就是罪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些可怕的杀人犯已经死了,大概不要紧了吧。要想把他们扳过来,需要非常大的力量。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如何让大众陷入一种不安之中,时机是最重要的。”



所以,我一直在关注警察的调查工作——



“这样一来,我认为最合适的机会是那个比警察更愚蠢的叫前烟滋子的女人根据警察的调查情况写报告文学的时候。与其把搜查本部这种漠然的组织当成对手,还不如去反驳个人的意见,这样对民众的影响效果会更加显著。”



由美子想说点什么,但她的下巴都僵硬了,什么也说不出来。纲川看着由美子这个样子,好像安慰似地说:



“当然,由美子你们也是很可怜的,”他又补充说,“是和明做的坏事,既不是由美子干的,也不是你父母干的。但日本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即是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评价的。虽然和明死了,但是要由你们来承担他应该承担的责任。我想把你从被大众愚昧的攻击中救出来。”



由美子终于说话了:“我——我——我真的不相信哥哥是杀人犯。”



纲川靠过来,轻轻地拍着由美子的胳膊:“由美子,长大成人后,无论是家人还是亲友,都不可能了解彼此的内心世界。和明的心里,一定也有你看不透的东西,这些东西,就是前烟滋子的小说也无法进行透彻的分析。因为她是一个浪漫主义者,女人都是这样的。”



“前烟……”



“是的,你看过她的小说吧?所有的文章都是用日语写的,基本是照搬美国犯罪报告文学,模仿得很像当然是不错,但已完全脱离了事实,最后只是把自己想写的东西搬到现实中来了。”



由美子抬起头,眼泪滴在咖啡桌上。纲川看着由美子满是泪水的脸,像是一位父亲在哄着自己不听话的孩子一样。



“我成功了。”他干脆地说。



“现在的形势已经完全转变过来了,整个日本都是我的朋友,就连警察,私下里也相信了我的看法,他们希望真凶X能和我接触。你现在是一个悲剧式女性。你一直闷在家里都不会知道,你去外面看一看,案件刚发生时,人们把你看成是魔鬼或怪物,离你远远的,但现在他们会走过来拥抱你,他们会说你的悲剧就是我们的悲剧,而且一定还会有男人希望你马上成为他们的妻子。”



由美子只能盯着纲川,她无话可说,而且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如果是因为这位卑鄙的威胁者,你不用担心。”纲川干脆地说,他抓起了照片,“我一定会查出这个人究竟是谁,他不敢把照片送给我,而是送给你,看着似乎非常狡猾,其实也说明了他是个胆小鬼,连和我交锋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要怕,我一定会制服这个家伙的,因为他的目的只是为了钱。”



纲川好像说出了由美子的内心想法,她已经从心里认可他的意见。所以,由美子虽然内心混乱,但她必须说几句。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



纲川就像曲艺节目中那个搞笑的主持人似地一副大吃一惊的表情。



“真的?”



“这封遗书?”



“你说呢?”



“怎么说呢——这确实是真的。”



“由美子,你还想让别人到处追逐着你吗?你的父母好不容易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你还想让他们到处流浪吗?更何况你父亲的病很严重,也许不会治愈了。”



我知道,这些事情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但是……



“你心里明白和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它是两回事,”纲川确实能看透由美子的心思,“如果现在把这封遗书公布于众的话,真相就会大白于天下,这样一来,可以说由美子有小学生的正义感。但谁又会从这件事上得到好处呢?前烟滋子一定会想方设法上电视的,可是她并没有为由美子做任何事情。”



是的。不管怎么说,前烟滋子也是外人,她不可能代替由美子的人生。这也正是由美子所考虑的问题。



“不光是这样,你所遇到的情况可能会比当初还要糟糕。例如,你要反对我的看法,想到遗书公开,因为你认为必须要搞清楚真相,你会边哭边讲,但不会有人相信你的话。你说这些都是纲川浩一干的,但我却说什么也不知道,听说之后大吃一惊,你说他们会相信谁的话?大家只会这么说——做出这样不错的事情,也是个没有用的女人,纲川从开始就知道事情的整个真相却在撒谎,而她却一直和纲川待在一起,被蒙在鼓里。到了现在才把遗书公开,只是让警察找到了证明高井和明是杀人犯的确凿证据。她先说出来,至少可通过自己的解释,能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



由美子的脑子非常迷惑,她在琢磨纲川所说的话——对,是他说的这样子。即使现在把真相公布于众,由美子也不会有一个朋友。



“所以,由美子。”



纲川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过来,蹲在她的旁边。



“你还是把这封信和遗书的事情都忘了吧,可以吗?权当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是无法分开的朋友,我们也是另一种共犯。所以,你不要背叛我,也不要离开我,请留在我的身边。我也决不会让由美子受到任何伤害。我们是同志,我们是盟友。”



由美子用手捂住脸,她不想看纲川,也不想让纲川看着她。



这个时候,在由美子的心底里浮现出哥哥那无忧无虑的笑脸。这是一张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会有丝毫敌意的脸,这是一张值得由美子信赖的脸。



冰冷的寒夜,清澈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它们就像是一块导体冰片一样。



因为这是在深夜发生的事情,所以还没有太大的动静,即使是凌晨三点钟,即使发生在市中心。麦哈马旅馆附近的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了,可能谁也不会马上发现。



但是,声音还是能听得见的。在后来得到详细消息之前,纲川浩一认为第一个发现的人应该是深夜开车的出租车司机。但事实上,旅馆的服务员听到扑通一声之后也非常纳闷,跑出来一看,证实了自己那不好的预感。



去房间通知纲川的服务员非常年轻,可能是去年春天刚招进来的吧,虽然有点惊慌失措,但还是比较清醒的。他的手发抖,脸色发青,这家伙可能都快要哭出来了。不按门铃,直接咚咚地敲门让客人起床,这是严重违反职工守则的,可是他好像把这些全都忘掉了。



纲川本人并不吃惊,因为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事情的发展让他今后的行动将无法按计划实施了,所以他无法入睡,他要设想各种情况。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为灯都关了,穿着睡衣,就一直坐在椅子上,盯着这黑黑的夜。



好在服务员打开门见到他的时候,他装成刚才一直在熟睡,灯光非常刺眼一样,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所以他对服务员带来的消息,不能立即做出吃惊的反应——你说什么?出了什么事?不是在做噩梦吧?没有睡醒,对他的掩饰起了很大作用。



“知、知道了,我们赶快去吧,我换下衣服——不,还是赶快下楼吧。”



因为一直是一个人,没有说话,舌头也不灵活了。年轻的服务员都快哭了。



“好、好的,我已经和警方联系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救护车呢?”



“啊,我想该叫。”



“不是想,要赶快叫!”



“啊,是的,对不起。”



年轻的服务员跑出去了,纲川慢慢地关上门,靠在门上。



这里是几楼?最高一层,十一层。这样的话,救护车来了也没有用了,但如果不叫还不好。年轻的小伙子。



他之所以选择麦奴马旅馆作为住处,是因为这里离位于市中心的出版社和电视台都很近,来往非常方便,而且比较安静,小巧玲珑的,他非常喜欢。



和现代的高层旅馆不同,这家旅馆的客房都有窗户,人可以从窗户出去,这也是他决定选择这里的原因。但那个时候还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当时也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一直住在这里。



但结果起了作用的还是这里。



高井由美子跳楼了,从十一楼的窗户跳了下去。



纲川浩一看了一眼拉着窗帘的窗户,在这里,只要拉开一扇窗帘就应该能看得见底下。如果自己也像快要掉下去似地探出身子去,也应该能搞清楚由美子落地的位置吧。



但是,他没有动,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麻烦。虽然他知道,但觉得很麻烦。不管怎么样,今后会很麻烦,自己的行动必须更加谨慎。自己是不是需要流泪,虽然他不喜欢。



从小,他就能非常随意地表现各种感情,任何一种表情,他都能装得非常像。无论什么场合,都能做到对方所希望的那个样子。有些时候,虽然对方自己没有意识到,但纲川还是能看得出对方在无意识中所希望的内容,他也能事先装得很像。



他想,这可能是天分吧。



但是,只有哭让他很为难,他从来没有试着装哭。



他必须为高井由美子的自杀而流泪,这是一位正义的骑士失去自己所保护的姑娘的哭。可是,如果让别人看出来这是装哭,那还不如不哭。让人觉得自己是个冷酷的人,总比让别人笑话自己装哭要好得多吧。



那些照片和威胁信已经被他从由美子那里拿了回来,这种东西,怎么能让你拿着呢?今天晚上你先休息吧。说完这些话,他就离开了由美子的房间。她呆呆地坐着,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上去她连装都装不下去了,束手无措,简直就像个用手耍弄的木偶人。要是个木偶人恐怕还要好一些,即使绳子断了,还能剩下个木偶。但用手指耍弄的木偶人却不同,如果没有人耍弄的话,它就会变成一个空壳。这就是说,她连做个木偶人都是不完整的。



从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死了之后,整个11月份,纲川浩一一直在等待,等待调查的进展,等待被发现的物证,等待目击证词。如果这些东西中有任何一样是针对他的,他都必须迅速地采取恰当的行动。



但这种等待是非常辛苦的,所以,他写了很多东西,高井和明的遗书也是其中之一,这是在山庄写的。两个人既然以这种方式死了的话,则必须要有一封假的遗书。因此,他就写了这封遗书。他是为了消遣时间而写的。在冰川高原公路开放之前,而且只要在附近开车就会引起盘问,所以他必须这么不动不动地忍耐着,藏在山庄里,他有的是时间。



老天帮了纲川浩一。



当他听说在事故现场并没有发现栗桥浩美的手机时,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如果要调查栗桥的手机记录的话,就会发现栗桥一直在和豌豆进行着联络,这是最危险的证据,但是警方没有发现手机。手机好像被赤井山吞没了。



那座山庄也不是他的名字,那是他母亲的财产,而且名字和他的完全不同。只要警方不进行深入调查,没有人会发现这里和纲川浩一有什么关系。因为这里是绑架木村庄司的地方,警察很可能会搜查山庄附近地区,但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住户和别墅。如果单靠地毯式搜查,他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被发现的。



他来往山庄的时候,决不会走收费公路,所以任何一个监视探头和ORBIS(自动拍摄违章超速车辆的设备)都不会拍下他本人及他的车。而且,他一直都非常小心,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非常小心。



首先,如果从事故现场和发生车祸的汽车上找不到他和栗桥浩美有直接关系的物证的话,那他就是安全的。几天来的报道,将高井和明寂寞的个人生活和他的视觉障碍都归结为他的犯罪动机,和比他更阴暗的栗桥浩美混在一起以及在后备箱里发现木村庄司的尸体都是对他极为不利的材料。



作为纲川浩一的替罪羊,高井和明比想象的还要合适。



到了12月份,纲川相信自己是安全的了。警察虽然还在继续调查,但他们从浩美的公寓里发现了照片。他是在一年前把这些照片从山庄带到东京的吧?纲川不是太高兴,他叮嘱过浩美绝不能把女孩子的物品和衣服拿出去,但后来他也就不再说了。照片都是在山庄的暗室里冲洗的,他拿着底片,所以他也不担心。栗桥浩美性格怪僻,拿着这些照片有一种满足感。有时候,他看着栗桥的这个样子,还会想可能会有些用处吧,所以也没有想去责备他。栗桥自认为自己是个相当有头脑的人,其实他是个傻瓜。有时候生气,他也会觉得当时的想法毫无道理。而现在却帮了他很大的忙。日高千秋那起案件就是最好的证明。他认为在条件容许的前提下,有时候是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的。但如果不利于控制的话,那也只能放弃。



所以,从事情刚开始扩大的时候起,纲川就一直在想,要尽快把栗桥浩美处理掉。



当栗桥和高井联系上并把他送到赤井山时,纲川就首先想到要让高井顶罪,然后让栗桥浩美自杀。到那个时候,社会上一定会从谈论关于高井和明的话题上转移到比他要坏得多的栗桥浩美身上,认为他的自杀一定和连环绑架杀人案有关系。这就是结果,不是很好吗?



但现实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死于车祸,两个人都被处理掉了,省了纲川费事。而且最幸运的是纲川完全置身于案件之外……



最好把这件事放一放并把它忘掉,应该这么做,一定要这么做。



可是,好像有点不够十全十美,总感觉到有些不满足。在引起社会如此关注的这起案件中,人们至少应该关注点他,他有充分的权利受到关注,因为他毕竟是案件的当事人。



就在这个时候,他在电视上发现了前烟滋子,读了她的报告文学,连载的第一部分,那个非常感伤的开头。什么“约好的一个绝望的地方”,这成为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前烟滋子也受到了大家的关注。但如果让纲川浩一说的话,那只不过是一篇作文。



他生气了,非常生气,如果换成了他,他一定会做得更好。如果这种傻乎乎的女作家都能受到奉承的话,那他自己一定会受到更高的评价。



首先,这原本就是他编写的故事,是他创作的剧本,和前烟滋子没有任何关系,她没有一丁点的权利。她既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更不是犯罪心理学家,她是一个如果不用老一套的修辞比喻就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却抢走了他的剧本,他怎么能保持沉默呢?



要把它夺回来——他这么想着。要把剧本抢回来。



可是很无奈,已经晚了,他不能再走和前烟滋子一样的路了,他必须走另外一条路,让这起案件有别的闪光点。



目前最有效的办法是提出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另有一位真凶X仍逍遥法外。这个想法非常好,一定会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都想知道事情的后续情况。这是一个没有想到的非常棒的故事……



于是,纲川浩一创作了这个故事,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创作出来了。



因为他是有这个能力的。



真凶X,这个人正是纲川自己,但不会有人怀疑到他,这一点他根本没有担心过。是不是这样的呢?如果纲川就是真凶X的话,那他为什么还要为高井排除嫌疑呢?他应该什么也不说藏起来,让警察媒体直至整个社会都自动认为栗桥和高井是罪犯,让案件就这么结束。真凶有什么理由要和这种现实唱反调呢?



大家都会这么想的,事实上,人们也是这么想了。纲川进入了一个盲点,这也是他从小就非常擅长的一种本事。无论谁在观察他,他都会把自己放到一个别人无法看见的地方,一个甚至没有必要隐藏的地方。



这一次他干得很漂亮。



作为和高井和明关系不错的同学,只要去栗桥家或长寿庵看一下,就能马上知道高井由美子认为哥哥是无实之罪的想法,而且她还不想隐瞒这种想法。确实,她也和高井中学时的恩师——柿崎老师商量过了。柿崎老师出席了高井和明的葬礼,也听她讲了自己的想法。纲川是直接听柿崎老师讲这件事的。他认为这位老师也许会知道一些情况,于是给他打电话联系,这位老师马上就告诉了他。纲川再一次体会到了学生时代老师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这时候的柿崎老师已经是另外一所学校的校长了,但他害怕和这件事扯上关系。他好像刚刚做完手术,体力非常差。



——高井由美子非常可怜,而如今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你们这些过去的同学,遇到这种事情,有的是帮不上忙,有的是不想帮。但是,你,纲川君,如果可以的话,你帮些小忙也行,给由美子她们一点帮助。我虽然没有权力要求你这么做,可是我担心栗桥和高井家人的情况,能和我们联系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明白,我会尽力而为的。纲川向老师保证说。正因如此,就在由美子和母亲一起离开家躲起来的时候,他也是通过柿崎老师知道了她们的去处。



然后,他就藏在她的附近,等待接近她的机会。他确实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那么好。那一天,他跟踪由美子,一直到了三乡市的汽车站,他还没有弄清楚她想干什么。后来,就像前面讲过的那样,他不仅得到了由美子的信任,而且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接近前烟滋子的机会。



最好是一直利用由美子。至少在当初的计划中,如果警察不再寻找真凶X,把栗桥和高井作为系列案件的罪犯移交检察机关的话,他也要把由美子控制在手中。



纲川继续为高井的无实之罪而呼吁,在继续着他的表演。但是,媒体逐渐离他远了,电视台也一样。这样也好,他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继续着自己的主张,只是媒体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了——他们认为可以不再谈栗桥和高井的问题了。



于是,纲川准备写第二本书了,内容既可以是犯罪问题,也可以是教育问题。如果想让大家都关注这个问题的话,他还是要接近媒体。如果有人问他栗桥高井的案件怎么样了,他可以回答说自己的看法不变;为了一直继续自己的主张,他将继续进行他作为一个作家所应该做的事情。



但在这个过程中,他必须逐渐和由美子脱离关系,他必须非常巧妙地让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但还不能让由美子感觉出来。



这就是他的计划。但反过来说,在这个计划中,在纲川满意之前,想让由美子主动背叛他是比较困难的。



但是,自从星期日那次失态以来,由美子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不是怀疑,也不是责备,但在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失望的色彩。



当然,这种失望和纲川所创作的案件的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关系,由美子还没有那么聪明。这个女人没有自知之明,居然认为纲川是她的。这不是事实,一旦她发现这是自己的错觉之后,她就会开始背叛自己。



这个情节不太高明。



所以,他开始行动了,他给由美子送来了那封威胁信和遗书的照片。



然后他告诉由美子,和明真的是罪犯,他从开始就知道。



她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双方打了个平手。她能相信纲川的话,不再想被社会所关注,为了现在的生活和今后的人生,和过去一样留在他的身边,听他的命令成为他的玩偶吗?



还是选择死呢?



高井由美子选择了后者。



承蒙她的关照,不久的将来,纲川还必须背负起死者的灵魂。



终于听到警车的声音了,虽然还比较远,但还是听到它在清澈的夜空中响着,越来越近。



新的一幕又开始了。纲川慢慢地站起身来,微微一笑。



在这个时候,不能让别人看见他在笑,他必须忍耐着,还要装出一副非常痛苦的样子。在现在这个时候都不能笑,他觉得自己挺可怜的。



14



高井由美子的自杀,确实引起了非常大的震动。



早上,塚田真一被诺基吵醒了,他准备起来带它去散步。正在他穿衣服的时候,石井良江跑了进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真一下楼来到客厅,石井善之也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视前面。



“什么时候的事?”



真一摇着好像还没有睡醒的头问。不,困意早都飞跑了,因为受了刺激,头已经不会动了。



“昨天夜里,凌晨三点左右。”



“好像是从她住的那家旅馆的窗户上跳下来的。”善之指着电视画面,“看,就是那扇窗户,一直这么掉下来,落到了旅馆前的人行横道上。”



灰色的水泥路上有一个用白粉笔画的人的轮廓,周围拉起了一条禁止进入的黄色的带子,旅馆的大门前围了许多新闻记者。



“到底怎么回事?”真一问,但良江和善之都没有回答。善之的眼睛还盯着电视,良江则不安地皱起眉头看着真一。



真一回过头冲进了洗脸间。他用冰冷的水冲着脸,不停地冲着,他低着头,水龙头全都开着,两只手抓着洗脸台的边。



可以说上个星期天是一个转折,他对由美子尽说了些难听的话。那个时候她的脸,和女摄影师对峙时由美子的表情。



真一想起了自己所做过的事情,所说过的话,不仅是上个星期天的这一件,在离开前烟滋子家的时候,他也对由美子说了很过分的话。那个时候,他真的是那么想的,根本不是因为生气才那样说的,因为他是真的那么想才会那么说的——



——你和通口惠一样。



——你是个自私的人!



是的,他一直是这么想的,他认为由美子正在逃避,他认为由美子无法自立,真一责备了由美子。虽然他也觉得由美子非常可怜,但他更想去责备她。在这种责备中,真正应该属于她的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的责备都是真一内心的愤怒,对自己不公平命运的愤怒。但是,他是不是把这种愤怒发泄到了身边的由美子身上?



星期天以后,由美子遇到什么事了吗?她为女摄影师的事情和纲川吵架了吗?还是因为是她的事情,什么也没有说,闷闷不乐呢?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自从高井和明出了车祸以来,由美子一直是站在悬崖边上,她面对着悬崖,而且她的背后还有一股大风吹来。别说是一步,哪怕她往前半步,就会掉入悬崖之中。这股强风刮得她站立不稳,刮得她差一点就要迈出这半步了。



塚田真一的这股风当然也在这股强风之中。



大门的门铃响了,良江急忙跑了出去,电视的声音太大了。



“早上好!这么早就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



这是水野久美在说话。



“啊、水野。”



“看了新闻之后非常吃惊,塚田君呢?”



良江叫着真一,但真一没有回答。他仍呆呆地站在那里,下巴直往下滴水。听到一阵脚步声,洗脸间的门开了。



“塚田君!”久美闯了进来。因为天气太冷,她的脸被冻得通红,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配着一条牛仔裤。



“你已经听说了由美子的事情了?哎,你不要紧吧。”



跟在后面的良江,可能是想得比较周到吧,她又回到了客厅。



真一说了句什么,但是连他自己都听不懂,根本就不是一句话。



“啊?”久美走过来,想碰一下他的胳膊,但他一下子把手缩了回去。



久美瞪大了两只圆圆的眼睛,她像是要伸出两手似地,手指着这一边



“为什么?”真一声音沙哑地迸出几个字,这次倒是一句话了,“为什么大家都要问我是不是不要紧?”



“啊?”



真一看着久美:“为什么有人死了,你们大家要来问我是不是不要紧,这不是我的原因。”



“塚田君……”



久美倒吸了口凉气,轻轻地把手放了下来:“我们……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真一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像是在说梦话:“真的是这样的吗?不是因为我吗?真的不是因为我吗?”



“你在说什么……”



“我的周围是不是全都是死人啊?人会不会不断地死去?”



他的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情形。从大川公园垃圾箱里掉出来的那只右胳膊,用紫红色指甲油染过的指甲笔直地指着他。



死神,死神,塚田真一,我是你的死神,只有我才是死神。即使我能欺骗活着的人,但我不能去骗死者的灵魂。你为了让自己继续活下去,你为了从自己内心的负疚中解脱出来变得快乐起来,你的周围都是死亡……



“人就这么死了,”真一小声说,“为什么我还没有死,人死了一切就解脱了,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



周围一片沉默,就像时间都停止了流动,连流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冰冷的空气。



水野久美喘了口气,赶紧往前走了一步,扬起手给了真一一耳光。



非常清脆的声音,真一的眼睛里又闪过一阵火花,但他又低下了头。



久美看到真一的眼睛时,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只打了真一的手。手掌都红了。久美无可奈何地盯着那只手,好像手上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必须赶快读懂它。



然后,她握起那只手放到嘴边,哇哇地哭了起来。



“为、为、为什么?”她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为什么,会那样。”



真一什么也不能做,他都走不到久美的身边,只是垂着胳膊呆呆地站着。久美突然闭上眼睛,悔恨地跺着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真一扑了过来。



“你为什么要随便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不明白我的心情!为什么不明白大家对你的担心!”



她举着拳头,晃来晃去,像是要顺手去打真一似的,久美一直在大声叫着。过了一会儿,她不再打他,也不再拍他,而是用两只手抓住真一,边摇边叫。



“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能往前看?为什么没有希望?我要怎么做才行?你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帮助你?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让你恢复勇气,而不是让你说自己还是死了的好。哎,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的。”



久美边哭边抱紧了真一,但她的胳膊松了,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慢慢地,非常非常地慢,真一看清楚了。那是什么,藏在自己的身体里面的难以捉摸的东西,久美的喊声叫醒了,好像在真一的身体里面开始活动了。



真一蹲下来,把手放在久美的肩膀上:“对不起。”



第一声,像是叹息的声音。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稍微清楚了一点。



“对不起。”



久美抬起了头,泪水把她的脸都浸湿了,但看上去却非常好看。



“混蛋!”



久美边哭边大叫一声,然后抱住了真一,真一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久美的眼泪把他的耳朵、脸和下巴全都弄湿了。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久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又摇晃着真一,她似乎是要确认真一确实在这里,使劲,再使劲。



当他们两人决定去有马豆腐店的时候,电视也开始进行正式的报道了。老人坐在过去豆腐店最里面的一个小座位上看着电视,他一直在不停地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有马先生。”



听到真一在叫他,老人好像不太愿意动弹似地回过头。



“啊,早上好。”



“你没事吧?”



“我没事,为什么要这么问?”



你俩进来吧——老人说,但老人看上去老多了。



“还有一些细节没有搞清楚,电视台的报道都不太一样,有的电视台说有遗书,有的电视台说没有遗书。”



“如果有遗书的话,说不定还能把事情搞清楚。”久美小声地说。



“还是……”



老人说着,又把一支刚抽完的烟头塞进已经装满烟头的烟灰缸里,烟没有灭,还在冒着淡淡的烟。



“我也许不该去找她,我不应该去见她。”



他的想法和自己的一样。真一摇着头:“不是这样的。”



“但是……”



“再说,去见她的又不是有马先生一个人,我也一起去了,而且在这之前,我还让由美子生过气。”



义男没有说话,看着真一。真一没有低下头,而是迎接着老人的目光。



“要说起这种事情,那就没个完了,如果要想哪件事最不好,那也会没有完的。”



“是这样的。”久美说。



老人什么也没说,把眼光从电视上转移过来,又点起了一支烟。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由美子不能再过那样的生活了,她不应该和纲川浩一在一起。”



真一讲了那个星期天的第二天,纲川把他叫到大川公园的事情。他还讲了通口惠也出现在那里,她还请纲川为自己的父亲写书,纲川那副得意的样子。因为这些事,自己被搞得很狼狈,也很害怕,然后就去了墨东警察署,但没有见到他想见的武上警官,而是和他的部下、一个叫条崎的警官谈了谈。



“时至今日,再说这些事情也无法安慰由美子了,但从那位叫条崎的警官的谈话中可以感觉到搜查本部也正在采取行动,虽然还没有公开。”



“采取行动?”



“总觉得这件事和纲川有关系。”



有马义男皱起了眉头:“会是什么呢?”



“虽然他没有具体说,但条崎警官说过最好是要让纲川惊慌。从这句话上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在担心纲川。也许他们找到了确凿证据,可以推翻纲川的看法,把这起案件确定下来。”



义男一脸的苦涩,他又看着电视,然后拿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今天,我本来是想去长寿庵看一看的,”他说,“我想去见见附近的邻居,听一听高井和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也去不成了,在这种时候,什么也做不了。”



对这些话,真一和久美只能点点头。



“我不希望再有人因为这起案件而死了。”义男失望地说。



“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15



前烟滋子是在《日本文献》编辑部看了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报道。



她看了一天的电视,也不和编辑部的人说话,有人买来了报纸,她就一张一张地看,看完之后才去换个频道找新闻节目,她连饭都不吃了。



从第二天开始,她就根本不看电视了。她请同事们在了解到找到由美子的遗书或者纲川浩一接受调查以及召开记者招待会的消息时,一定要告诉她,然后她就坐到了自己的桌子前。她觉得很累,趴在桌上,盖着一条放在桌子底下的毛毯睡着了。



从离开家之后,滋子就一直住在这里,一直在这里生活。



《日本文献》编辑部为她准备了一张桌子,晚上她就睡在平时休息用的沙发上。当她告诉手屿社长自己已经离开家并和昭二分手,目前还没有去处,在没有找到房子前想住在编辑部的时候,手屿社长并没有显得十分惊奇,他只说了一句,睡袋之类的东西你要自己买。编辑部的作家和记者们多少有点好奇,但并没有人向滋子打听她的事情。



因此,滋子是在《日本文献》编辑部里得知由美子的死讯的,然后开始观察纲川浩一,他好像因为由美子的死而动摇了,至少看得出他在回避记者的采访。这是自他出场以后第一次拒绝媒体的采访。他在发给各电视台的传真中说,等由美子的葬礼之后他将举行记者招待会,请大家少安毋躁,自己现在正受着最严重的打击,请大家多多理解。这对他而言,是非常难得的低调声明。



无懈可击——滋子觉得很滑稽。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一个人无论多么出名,当他失去了“高井由美子的白马王子”这块招牌后,马上也会站不住脚。至少在栗桥高井一案正式结束前,纲川是想以由美子的保护人的身份而活动的。但由美子死了,他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



是的,纲川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是他一个很大的失误,但滋子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误?还是滋子过高地估计了纲川浩一的头脑?他毕竟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要想帮助生活态度极为消极的由美子活下去,是不是有点力不从心?



——我,实在搞不明白。



由美子又能明白些什么呢?和纲川的关系?他的真心?还是相信事情的真相?还是想说自己对哥哥高井和明不是真正的罪犯的说法产生怀疑呢?



那时,自己为什么没有马上去由美子的住处找她呢?觉得没有太大的意义。滋子认为自己仍然没有原谅不相信自己的意见而跟着纲川的由美子。



是的,我一直在生气。滋子终于想明白了。由美子成了纲川的招牌,有时看上去像个悲剧女人,每想到这些,滋子就很生气。滋子在心里谴责着由美子,你根本就不是牺牲品,真正的牺牲品是古川鞠子她们那些被害的人,你不要搞错了。



因此,她也不想去帮助由美子。



因此,当她听了录音电话里由美子的留言后,虽然觉得她的情绪不稳定,但还是没有和她联系,而是把她放在了一边。当然,滋子自己也面临着离婚的危机,时机也不对,她没有时间。这是她的解释。滋子不太想管由美子,所以也就没有理睬她。



但她还是回避不了,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还是脱不了干系。在别人指责自己之前,她已经在自责。当这种时候到来之时,她将受到足够的惩罚。



但现在还不到那种时候,现在滋子还有应该做的事情,她要查清楚纲川浩一的过去,要查清楚他到底是什么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项工作虽然进展不是太大,但一直还在进行之中。调查他的日常生活,虽然要费点事,但并不困难。让滋子奇怪的是,为什么到现在,从来没有人做过这件事情。



因为这是个盲点。他的主张、他的存在本身就非常引人注目,所以没有人会关心他出名之前的情况,而且他出现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起案件的被害人比较多,案情严重,所以大家容易产生错觉,其实这起案件从发现到现在,既不到一年,更不到半年。所有的事情都是从大川公园事件开始的,那是去年的9月12日。11月5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因车祸死于赤井山“绿色公路”。而纲川出现在这起案件中是在今年的1月22日,他参加HBS的电视节目是一个开始,第二天,《另一位杀人犯》这本书在书店发行。



今天是3月6日,离纲川上电视,其实也就才四十天左右。他是一个刚刚出名的明星,不会在四十天里就消失的。在四十天里,还无法发现他过去的丑闻。



但警察又是怎么做的呢?也许搜查本部也在调查纲川的情况。警方的调查虽然是严密而有组织的,但他们只能悄悄地进行,也不会把调查的情况公布于众。滋子要做的事情警方可能已经全都做过了,如果继续做下去可能什么也发现不了,只不过是重复别人做过的事情,最后也许不会有任何结果。



滋子自己对此非常清楚,因此,在必须面对由美子自杀这一事实的时候,滋子不得不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只是在浪费时间。这样一来,她就失去了力量,虽然坐在桌前,虽然打着电话,但她恨不得把所有的事情都抛开,找个地方藏起来。



“你在干什么?抱着个脑袋。”



滋子抬起头。手屿社长开玩笑似地看着这边。



“我找到了你想要的旧电话本。”



他把厚厚的电话簿扔了过来,滋子没有接住,电话簿掉到了地上。滋子苦笑着捡了起来。这是一本昭和五十一年版的二十三个区的按行业划分的电话簿。太好了,有了这本电话簿,我就可以接着往下调查了。



滋子现在要找的是昭和五十一年负责管理纲川和他母亲一起居住的出租公寓的不动产公司的联系地址,那个时候的纲川还在上小学。现在这座公寓还是继续租赁中,但在八年前,现在的管理公司接替了原来的公司负责中介管理,他们根本不了解当时纲川母子在这里居住的情况,而且也没有任何记录。前任公司叫城东房地产有限公司,但现在已经找不到它了。而后一家公司也没有关于当时城东房地产公司的文件,当时都作为废品处理了,他们连公司董事长的名字也记不清楚了。“城东房地产公司确实已经关门了,所以才把自己的业务让给了其他公司,他们的董事长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可能是打算引退吧。你要了解什么情况?”



滋子想知道当年纲川母子入住这座公寓时,谁是他们的保证人。如果滋子的判断没错的话,那一定是一个叫天谷英雄的人。



纲川浩一于昭和四十二年四月生于千叶县市川市,是纲川启介和纲川圣美的长子,他没有兄弟姐妹。而且纲川夫妇是在他出生前仅五个月才结婚上户口的,他出生后一年,父母就离了婚。



离婚时,浩一被判给了母亲,他上了母亲的户口。圣美没有改回原来的姓,仍然姓纲川。因为她的原籍是东京,所以他们母子两人的新户口也就放在了东京。



但是,两年后,也就是纲川浩一三岁的时候,纲川圣美突然过继给了住在东京都世田谷区的一个叫天谷英雄的人,做了他的养女,而且还改姓天谷。一般情况下,纲川浩一作为圣美的亲生儿子,他应该入天谷的户口并和他的母亲一样改姓天谷,但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的纲川又回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纲川启介的户口上。纲川启介也已经又结婚了,他和现在的妻子有了一个女儿,所以,浩一和继母及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同一个户口簿上。



但这也只是户口上的变化,实际上,纲川浩一一直和母亲一起生活。当时圣美和浩一的户口登记和天谷英雄的居住地是一样的。圣美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后来他搬到了由城东房地产公司负责管理的公寓里,并把户口也迁到了那里。当然,浩一也和她一起迁了过来。这样一来,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才会遇到作为转校生的纲川浩一。



这非常有意思——我为什么要调查这些问题呢。滋子想。



天谷英雄生于昭和二年九月,从年龄上看,他都可以做圣美的父亲了。他和妻子生有三男二女,共五个孩子,这些孩子的年龄也都和圣美差不多大。因此,他把圣美收为养女的理由决不会是想找一个接班人或是老了以后有人照顾。像他这个年龄的人,有五个孩子的人也不是很多。



天谷是个资本家,新闻上介绍他的时候,最适合他的称呼应该是“房地产租赁业者”。他在东京有许多不动产,事实上,他光靠这一项的收入就足以安闲度日。



他在世田谷的住宅占地二百坪,在一座相当大的院子里有三座大小不同的住宅。从滋子了解的情况看,其中一座住的是天谷夫妇,一座住的是大儿子两口子,最小的一座住的是佣人。除了大儿子,其余几个孩子也都结婚单过了,但住在这里的父亲所有的财产,以父亲名义建造的房产,总之,谁也别想从父亲那里拿走任何东西。



但“养女”圣美却是个例外。



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这肯定不是单纯的养子关系,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圣美是天谷英雄的情人。有钱的男人为了能给不受法律保护的情人留下财产,通常使用过继这种方法。她虽然没有成为他妻子,但却要作为女儿来对待。



所以,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纲川浩一是圣美和天谷英雄的儿子——滋子想。纲川启介和圣美之间奇怪的短暂婚姻只能让人这么想。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家庭环境,纲川浩一在成长过程中,他的母亲会告诉他亲生父亲是谁吗?



是纲川启介?还是天谷英雄?



对了,还有一个现实问题,那就是可能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如果她同时和天谷及纲川两个男人交往的话,那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圣美怀孕了——这是谁的孩子?她怎么和那两个男人说?天谷是有妻子的人,他不可能马上承担起责任来。而另一个男人纲川启介会怎么办呢?如果他不知道还有一个叫天谷的男人而且又很爱圣美的话,如果把怀孕的事情告诉他,或者是他发现了圣美身体的变化,他反而会高兴的?



然后,两个人就结婚了,生下了浩一,达到了幸福的顶峰。但圣美真的和天谷彻底断绝关系了吗?天谷也想和圣美断绝来往吗?所以,浩一还有可能是天谷的孩子。



事态的发展不会不可收拾——一年后,纲川启介和圣美离了婚。从这个时候到圣美成为天谷家养女前的不到两年时间,可能也是天谷家纠纷的调整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这期间,天谷和浩一做了亲子鉴定。



最后圣美成了天谷的养女,浩一又回到了纲川启介的户口上。这个事实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浩一确实是天谷和圣美的孩子,但因为天谷夫人和孩子们的坚决反对,最后天谷做了妥协,那就是不把他们母子两人的户口都迁过来,只把圣美一个人过继为养女——不管怎么样,圣美从天谷那里继承的遗产可以给自己的孩子浩一——这是一种解释。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圣美为了能成为天谷的养女,让天谷和浩一做了亲子鉴定,但滑稽的是,浩一是启介的儿子。但天谷非要圣美不可,所以把她放到自己能够保护的地方,把不是自己儿子的浩一赶到他的亲生父亲那里去了……



那么启介一定也很困惑,因为他是一个自己曾经以为不是自己儿子的孩子。而且他现在已经又结婚了,他非常爱现在的妻子和女儿,准备开始新的人生,而浩一则会逼着他想起过去,他真的会喜欢浩一吗?他会有做父亲的感觉并去爱浩一吗?这么要求他确实有点过分了,结果浩一只能留在母亲的身边,不久,他们母子两人就从天谷家搬了出来。



但是,如果没有天谷英雄的资助,他们母子就无法生活。也许城东房地产公司的董事长和职员会知道这个情况的。因为公司本身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反而比较容易讲出过去的事情吧。



因为不是小说家,所以即使是想象力太充分了也没有办法。滋子摇着头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无论经过是什么样子,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从幼儿期到少年期,纲川浩一很难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甚至有人都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孩子,还有人生气,还有人希望他不存在。确实是这样的。



纲川浩一的户口本上,至今还是和父亲、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在一起。如果以前滋子只是对纲川浩一的私生活感兴趣的话,即使有调查他的家庭关系的记者,但只是看一下他的户口本,是不可能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的。噢,他的父亲再婚,现在他的母亲还和他保持着母子关系,仅此而已,而且这种事情现在也不少见。但如果再深入一步进行调查,当发现浩一的母亲其实是一个叫天谷圣美的女人时,才能开始看出这种奇怪的关系。



他是一个生下来就没有住处、去哪里都会打扰别人的孩子,这才是纲川浩一。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外号叫豌豆的少年其实是生活在一个极不稳定的家庭环境中,他所谓的朋友只有他那无依无靠的母亲。



纲川浩一的那种渴望被人关注、渴望引起轰动、渴望爱情是不是他的另一面呢?只靠整天笑眯眯的,这在成人社会是行不通的。要想成为有本事的人,成为一个特别的人,自己必须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



滋子翻着电话簿,自言自语。不能这么容易就同情他,不能像是了解他似的。不动产业者的电话非常多,而且还有许多广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在这里面,以“城东”开头的公司共有八家,其中有两家叫“城东房地产公司”的。她把这两家公司的地址都记了下来,并按照号码打起了电话。马上就通了,这是一家目前还在经营的公司,但该公司没有滋子想了解的公寓租赁中介管理业务。电话挂断之后,滋子又打另一家公司的电话。如果她想找的公司就是它的话,但如果已经关门了,那电话肯定不会接通的——



“喂,喂!”一位老人的声音。



滋子赶紧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她边说边在脑子里想,如果不是想找的“城东房地产公司”的话,它会不会叫“城东建筑”或“城东不动产”呢。



就在这时,老人在电话里说。



“啊,我想起来了,是天谷先生。他是我的公司关门之前,接待的——最后一位客人。”



“你向天谷先生介绍租赁的公寓是不是在昭和五十一年?所以,他不应该是最后一个吧?你可是在八年前才关门的。”



老人笑了:“啊,是的是的。我说的不是中介,是他让我办的其他业务。”



滋子把电话拿到一边,看了看:“对不起,请问您是当时公司的董事长吗?”



“是的。”



“虽然公司关门了,但你还用着原来的电话吗?”



“这是我家里的电话,因为我的公司很小,是一个家庭企业。”



“是吗?天谷先生——我想问一下天谷圣美和她孩子的事情,打扰您了。”



“没关系,如果你想见天谷先生的夫人,你可以直接去找她的。”



“他们住在哪里?”



“冰川高原。”



在这一刹那间,滋子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您说什么?”



那天夜里——晚上九点五分,前烟滋子来到了冰川高原车站。



从站台上乘电梯下来,出了检票口之后,她在一家快要打烊的书报亭买了一张冰川高原一带的地图,然后向出租车场走去。城东房地产公司的江崎董事长把地址告诉她了,她说了一下这个地址,一位年龄比较大的出租车司机马上开车出发了。



“请问……这里是别墅区吗?”



司机很和善地点点头:“冰川高原最早就是作为别墅区进行开发的,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吗?”



“啊。”她有气无力地回答了一句。滋子一直在抖,她叹了口气。这里确实就是冰川高原,江崎董事长告诉她的别墅区和地址确确实实都存在,但她还是不敢相信,总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美梦。



从离开东京到现在,她的心跳一直很厉害,控制不住,有时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随着汽车的晃动,现在她觉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可能是太兴奋了,她的眼睛也觉得刺得慌。



纲川浩一的母亲天谷圣美八年前就从既是她的养父又是情人的天谷英雄那里,得到了位于冰川高原北部别墅区的一座山庄。冰川高原正是木村庄司被绑架和杀害的地方,搜查本部也认为这里极有可能就是栗桥高井的藏身之处。



江崎董事长对滋子突然打电话询问并不感到奇怪,他把从天谷英雄到天谷圣美、这座山庄户主的变化情况全都告诉了滋子。



“天谷先生一直是我的老客户,但遗憾的是,我的糖尿病非常严重,他还能和我继续做生意,这让我非常感动。”



他的口气很轻松。他为什么能如此悠闲呢?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吗?一讲起来好像就止不住了。



“稍等一下,董事长先生,您知道天谷先生和圣美之间有个儿子吗?”



“当然知道。把山庄户主的名字改了,就是为了把财产分给这个孩子。另外像股票和债券,他都是尽量按不交遗产税的方式进行分配的,天谷先生分了很多东西。”



“那个孩子——天谷先生的孩子——现在一定是是个有出息的人了,您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吗?”



“啊,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自从我不做生意后,和天谷先生之间也就是寄张明信片问候一下,去年我大病了一声,差点都不行了。”



“您知道圣美最近的情况吗?”



“应该还是住在冰川高原的山庄里吧,在改户主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自己不喜欢城市生活,想在空气新鲜的冰川高原定居,但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变化?”



如果天谷圣美还住在山庄的话,如果即使没有定居但有时会去暂住的话,想到这里,滋子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蹿上来,一直蹿到背上。也许山庄就是他们作为藏身之处而使用的地方。天谷圣美会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这一系列的犯罪行为呢?她知道却装着不知道吗?人会变得如此邪恶吗?



不,现在她已经不再吃惊了。也许纲川浩一自己就是真凶X,如果承认天地都可能倒过来的话,那就不得不承认各种可能性,发生任何事情都不奇怪。



滋子让电话暂停一下——江崎董事长似乎特别想说话,他对让他等着表示出不高兴。——滋子赶快写了张字条放在手屿的桌上。特急!调查天谷圣美现在的住址。看完字条,手屿社长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滋子不由得笑了。她觉得自己刚才的表情一定也是这个样子。



“江崎先生,谢谢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但八年前的财产分割是怎么回事啊?天谷先生在活着的时候就决定办理这些手续了吗?”



直到这时,江崎董事长好像才开始怀疑在电话里对自己提问的对方的身份:“你说你是杂志社的记者,你想了解什么?”



“这个我不好说。”



“天谷先生在银座有一座楼,在松坂屋旁边,你说的是这件事吧。”



好像资本家的天谷还另有隐情似的。滋子的回答很恰当。江崎董事长也理解了。



“对这件事情,我倒是不太清楚,那座楼和圣美没有关系。”



“是吗?但圣美不是已经过继给了天谷先生了吗?所以,在天谷家中,她当然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继承遗产的。”



“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有所不同。”董事长予以否定,他显得很高兴,“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天谷先生的妻子和孩子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所以在八年前就把财产先分给了圣美,然后让圣美写下保证,她不再有其他任何要求了。”



“啊,是这样的啊。但他们两个人的孩子的那份呢?”



“这个,正是最难办的地方。”



天谷英雄说过,如果真是他儿子的话,他会把圣美和纲川浩一同时收为他的养子的。



“圣美认为对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天谷先生承认他,但天谷先生的妻子绝对不会同意的。无奈之下,天谷先生想到了把两个人都认为养子的办法。”



就在这时,天谷和纲川浩一去做了亲子鉴定,这好像也是天谷的妻子和孩子强烈要求他们这样做的。



“但是,滑稽的是鉴定的结果,非常让人遗憾。”



鉴定结果显示,浩一是天谷的儿子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二十不到。“圣美那时已经结婚了,所以,是她丈夫的。”



“是的,是这样的。那个孩子已经不可能成为天谷的养子了。但天谷先生非常迷恋圣美,认为浩一即使不是自己的儿子也无所谓。当然周围的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后来,圣美正式过继给了天谷,住在他家,又搬了出来;分了一点财产后又放弃继承遗产。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孩子不是天谷的儿子,但作为圣美而言,她又不可能把孩子扔掉。”



“但在户籍上,她已经把孩子抛弃了,因为孩子又回到他父亲的户口上了。”



“啊,是吗?”



“原来,圣美一直和孩子一起生活,孩子也顺利地在东京上了学,但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



“所以,你们想打听圣美现在的住址。”



“是的。董事长先生,您还能记得天谷先生和圣美两人儿子的名字吗?”



江崎董事长想了好长时间回答说:“非常好的几个字。”滋子向他表示感谢,并说以后可能还会和他联系。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江崎表示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他,他好像很高兴。但如果全日本的媒体都去找他,他还会这样笑眯眯的吗?他的糖尿病会不会更严重呢?滋子有点担心。



手屿社长就站在她的身后:“天谷圣美在三年前把居民证迁到了冰川高原。”



滋子站了起来:“我得去一趟。”



“带上手电筒。”手屿说。关于纲川启介和他的妻子女儿,由我们来调查他们的近况。……



进入山路后,出租车摇晃得更厉害了。滋子紧紧抱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提包,里面有大型手电筒、手机、照相机、笔记本和小型录音机。现在这个包就够重的了,但回来的时候,这个包里会装满了更重的东西,那是确凿的证据。



“按地址走吧——应该是这上面的人家吧。”



出租车只能靠前灯照明,行驶在这寒冬漆黑的森林里。司机为难地抬头看着这漆黑的夜空。



“我们也很少到这里来。”



“从最下面的两三栋别墅旁边开过去之后,几乎就不再有人家了。”



“是的。你真的要去这一带吗?”



司机担心地回过头看着滋子。就在这时,滋子正好从森林的缝隙中看到了一个三角形房顶的影子,所以她没有回答。



就是这里,就是这座山庄。



“就是这栋别墅,请你在附近停车。”滋子拿起了手电筒。



黑乎乎的,到处是漆黑一片,而且天气也特别得冷。冰川高原作为避暑胜地是非常受人欢迎的,但到了冬天,这里就非常寂静,可能这也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吧。可是,滋子想得太简单了。她虽然穿了一双便于走路的旅游鞋,但脚下还是很滑,非常危险。滋子每次摇摇晃晃快要摔跤的时候,那只大手电发出的刺眼的黄色光圈就像精神十足的幽灵在阴暗的树丛中跳来跳去。



山庄确实是在这里,越往前走,就能看到它整个的轮廓了。非常漂亮的三角形屋顶,有两根烟囱,百叶窗紧紧地关着。屋顶的顶部安装着卫星天线,这足以证明这座房子现在还是有人居住的。如果没有这个的话,那这里简直就像是在山中忽隐忽现的山庄的幽灵。



没有灯,没有一间屋子亮着灯。房子旁边的停车场上也没有一辆汽车。



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寒冷的北风像是要把滋子的耳朵刮掉,虽然戴着皮手套,但她的手指也已经冻僵了。



滋子慢慢地向房子的大门口走去,突然,她好像听到有另外的脚步声。滋子一下子站住了,寒风从耳边刮过,还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滋子穿着厚厚的外套的身体像是整个被一颗大大的心脏同化了,不时地跳动着。



她振作起精神又开始往前走,但没走出几步,她又感觉到好像有人。这一次她的整个身体都好像要挣开了,头发也竖了起来。可是,没有一个人。



她的呼吸很急促,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兴奋,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连接山庄的入口有四级台阶,旅游鞋的鞋底发出的声音,像是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当,当,当。滋子站在大门的门口前,这是一扇一边开的门,但很高,而且很重,也很结实。她伸手抓住了钩型的把手摇了起来,当然,门是锁着的。



门的右侧有一扇镶着磨砂玻璃的被钉死了的窗户,宽约五十厘米,高一米左右,非常漂亮的一个窗户。宽五十厘米——如果脱掉上衣,也许能爬进去。这个时候可是越瘦越好。滋子一个人吐出白色的气息笑了。虽然天气寒冷,但她的血液像是沸腾了一样在催促着滋子。



好,进去吧。滋子看了看脚下,有一个空花盆倒在台阶旁边。滋子弯下腰捡起花盆,然后站起身,用力地向那扇镶着磨砂玻璃的窗户砸去。



突然,她的胳膊被人抓住了。



16



“吓了我一跳。”



一个胖乎乎的警察在滋子的旁边说。



滋子曾经听别人讲过,警察在让嫌疑犯坐在他们的搜查车上的时候,一定会让他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嫌疑犯坐在中间,两边是警察看着,也有的是把嫌犯挤到最里面,但不管什么情况,警车后面的门从里面是不能随意打开的,这是为了让坐在车里的嫌犯不能有可乘之机。



滋子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处于这种状态之中。那位自称叫秋津的警官不仅个子很高,而且长得很壮,像只熊。用他的身体,完全可以从对面把窗户堵得死死的。



他们的车是到处可见的白色的面包车,停在从纲川浩一母亲别墅下坡的一片树林里,好像还有一辆车,那是一辆接近于黑色的灰色面包车。



他们共有五个人,一位年龄比较大,头发也都白了,像是这里的负责人;还有一位和这位负责人年龄差不多大,干瘦的男警官;还有那位秋津和一位看起来比他年轻的同事;最后一位好像是当地警察署的警官,从他所负责的事情可以看出他在当地警署的地位。但是,就是他说话最有礼貌,说他有礼貌,倒不如说是点头哈腰。



是秋津在别墅前抓住了滋子的胳膊,滋子吓得心跳都快要停止了,但他却露出淡淡的笑意。跟在他后面的年轻警官,他大吃一惊的表情就像小时候的那样,既有趣,又很奇怪。看到他的这种表情,滋子体会到了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脸上就剩下眼睛和嘴巴了。



他们可能比滋子要早一些到达这里,看上去像是要撤回去了。因为滋子乘坐的出租车是从远处往这里行驶的,所以他们就关了所有的车灯,观察她的情况。当出租车停在前往别墅的坡道前时,滋子下了车,开始往前走。这时,秋津他们就一直跟着她,抓了一个滋子擅闯住宅的现行。



警察把她带到这里下车之后马上就搞清楚她的身份了,但滋子并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和到这里来干什么的。可他们一直追问她到这里来的原因和来这里到底要干什么的。警察做事总是这样,只是质问,没有回答。



大家都不吭声,冻得够呛的秋津说话了。滋子也没打算固执下去,没有意思。事实上,她对他们的行动也感到惊讶,要想让他们告诉自己,那她首先得说清楚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



于是,他们又让滋子坐进了车里,只留一名年轻的警察看着她,别人都到另一辆车前去了,开始了激烈的争论。那两位年龄较大的警官坐在车里,秋津的一只脚踏在开着的车门上,正在着急地争吵着什么。那位像是负责人的年龄稍大一些的警官正在用无线电话进行联络。从他们嘴里吐出的哈气,遇到冷空气变得白白的。因为秋津正在抽烟,所以滋子也特别想抽一支,她问年轻警官烟灰缸在哪里,但他说这辆车里不准抽烟。



就这样,大概过了有三十分钟吧,秋津终于又回到这里了。他让年轻警官下来,他自己坐在了滋子的旁边。过了一会儿,那位白头发的像个负责人的警官也过来了,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那位被赶下车的年轻警官又坐到了驾驶座上。



情况就是这样。



“这是?”滋子说,她看了看车里的目视镜。但从那里看不到任何人,也许应该调整它的角度了。



“你说什么?”秋津反问了一句。从开始到现在,他看上去是最冷静的,而且还觉得他很有意思,这可能是滋子的心理作用吧。



“我,怎么了?你们要把我作为擅闯他们住宅未遂的现行犯而逮捕吗?”



秋津用他的那双大手摸了摸脸,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包。但里面是空的,他咂了咂嘴。



“我有烟,但那位年轻警官说这里不准抽烟。”



秋津笑了:“把窗户开开没有关系的,是不是?”他在逗那位年轻的同事,这位年轻人有点不高兴了。



“你和我现在都是非常没有面子的烟鬼。”秋津对滋子说,他说话像是在唱歌,“你要是给我支烟,我会给你点上火。”



“秋津,”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上司在责备他,“不要再开玩笑了。”



“好的,好的。”秋津的回答也像是唱歌,很有节奏。



这家伙是什么样的人——滋子也在想,但她马上就发现了。这些警察和她一样,都很惊讶,也很兴奋。



滋子拿出烟,秋津给她点上了火,她没有说话,就这么一口一口地抽着。



就在这时,那位上司开始和滋子说话了:“前烟,我想我们必须好好谈一谈了。”



滋子看着他,但只能看到他的脖子和后脑勺。啊,从刚才还什么也看不见的目视镜里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了,简直像是在变魔术。警察这么做,可能是为了给嫌疑人一个下马威吧。



“你说要和我谈一谈,但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是警察,但是你的级别和态度,甚至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也不会告诉我你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除了秋津一个人,这些人都没有说出自己的姓名,除了知道他们的身份是警察。但就算让她看警察名单,在这种黑黑的树林里,她一次连五个也记不下来。



也许是有人说过,如果让滋子知道了他们的姓名、级别以及在搜查本部的职务,滋子可能会把他们作为消息来源写进文章中的。所以,他们对她持有戒心。“啊,这个嘛。”秋津含着烟咕哝了一句,“你当然认识我,你曾经要求采访我,但被我拒绝了。”



滋子想了想,确实她提出过申请,但搜查本部的一个人回答说时间太短,不能见她。拒绝她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是在电话里,但确实就是他的声音。



“所以,我想问你,秋津先生。”滋子把头转向了那个胖警察,“你们到底要谈什么?”



他把烟掐灭了,把烟头放进了烟灰缸里,有点舍不得似地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把烟吐了出来。



“你知道这里是纲川浩一母亲的别墅,前来调查,是不是这样的?”



“是的,但你说的会是实话吗?”



“是的,我们确实说的是实话,所以,也请你诚实地回答我们的问题。是谁让你来调查这件事情的?”



滋子看着他:“不是别人让我来的,而是我自己要来调查的。”



“是为了写文章吗?在那本杂志上连载吗?”



“你看过吗?这可真是我的荣幸。”



“我们都没有看过,只是我们的编辑把它们做成了文件。”秋津说,“但是从上个星期,连载是不是停下来了?遇到麻烦了吗?”



滋子没有回答。



“还是你又有了新发现,你决定搞清楚之后再写?”



滋子感觉到了他那探询的口气,但她还是没有吭声。



“我们和你一样,”秋津继续说,“我们是知道纲川浩一的母亲拥有一栋她自己名字的别墅,所以才过来调查的。”



滋子的身子一抖,不是因为天气寒冷,车里的暖气非常好。



有了大收获——现在她有了这种感觉。



“我们的上司,也就是搜查本部的最高负责人是高血压,”秋津笑了笑,“当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脑袋里的血管差一点就裂开了,那个时候他还量了量血压,血压一下子就升高了。”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上司也情不自禁地笑了,只有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位年轻人还保持着一副严肃的面孔。



“他说,马上去现场,看看别墅是不是确实在那里,看是不是只是一座废弃的房子还是被火烧过了,还真的就是这座别墅,或者看一下它不会是书中写的海市蜃楼吧。我们就来这里了,特意请冰川警察署的署长当我们的向导。”



是这样的吗?



“过了一会儿,你来了。那位高血压的领导听完报告后,差一点又要倒下了。他说如果你现在来这里,他都想把你的脖子拧断。是一位记者?而且还是一位女的?你这种人最可恨了,如果不把你的脖子拧下的话,你是不会保持沉默的。”



滋子也笑出声来,秋津也哈哈大笑。



“所以我对他说,警部,请你保持冷静。还好,我们先来了,她在我们后面,你不要再考虑如果顺序相反时的事情了。”



“然后呢?”



“他还在生气骂你是个混蛋,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滋子和秋津一起放声大笑,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上司已经不笑了。



笑着笑着,滋子竟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了。这个亲手调查的事实让滋子的心安静下来了。



滋子不紧不慢地说:“我不是记者。”



秋津突然眨了眨眼睛。



“我不是真正的记者,但写过报告文学,写这种文章和成为记者是完全不同的事情。我不是个真记者而是个假记者,我犯了许多真正的记者都不会犯的错误,也许我会成为真正的记者——这是我的一个梦想,当然不会有错。”



这是她想说的真正的心里话,没有一点虚伪的成分,是滋子的真心话。



“那你想写什么?今天是来调查什么情况的?”



“这个嘛,”滋子耸了耸肩膀,“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但肯定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败。”



“你的话太有诗意了。”



“不,这完全不是诗意,这只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



滋子觉得很累,可能是放松的缘故吧。这一下,她终于明白了还有自己办不了的事情。车里的暖气太热,她甚至有点想睡觉了。



“请你放心吧,我们说好了,这件事你不能和任何人讲。”



滋子点点头,她觉得重要的是对自己确认这件事。她说。



“我从来不做干扰警察调查工作的事,原来我只想把这个地方调查清楚,在这之前,我什么事情也没做。”



“但你确实够勇敢的,你打算闯进别墅吗?”



“当然。”



“你想找出确凿的证据,”秋津像是要证实什么似地说,“你想找出纲川浩一和这一系列案件有关系的物证,像被害人的遗物啦,或者照片……”



“秋津!”那位上司又在责备他,但这一次好像是在警告他不要再说了。



“是的,就是你说的那样,我想找到那些东西。从过去的情况分析,这里很有可能会留下点什么,我想把它们找出来——”



“找出来?”



“我想不明白,你没想过去找警察吗?也没想过和电视台联系一下,搞一个直播吗?”



秋津长长出了口气,“不错,真不错。和美国比起来,日本法院对证据采信的标准还不算高。如果你在我们前面进入别墅,并找出了一些东西,当然这座别墅里的所有东西都可以作为证据被采用,但这将给警方造成极大的障碍。因为我们必须从拿到搜查这座别墅的搜查令开始。”



滋子想了想又说:“如果我这么做了,纲川浩一可能会进行反击的,他会把所有能找到的遗物或能成为证据的东西全都处理掉,然后装成一副被前烟滋子陷害的样子。”



秋津没有说话,大家都没有说话,只听到暖气机运转的声音回荡在深夜的树林里。过了一会儿,秋津小声问:“他会坚持说别墅的事是你故意安排的?”



“那个人不会说吗?就他那个水平。”



“嗯。”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句。也许是秋津,或者是那位上司。



“我和你们约好了,我一定保持沉默。”滋子说,“但是得有一个条件。”



“条件?”



“现在,请你们回答我的问题。当然,我也知道警察是不能向普通人泄露调查内容的,所以,你们也可以什么都不说,由我来说,如果我说的没有错,你们就不要说话。如果说错的话,你们只要告诉我这个错了。这样可以吗?”



谁也没有说话,大概是表示同意了吧。



滋子第三次看了看目视镜,但那里面只照出了车厢里面的一个座位。



“纲川浩一是真凶X。”



没有人回答。



“警方之所以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这里有她母亲的别墅?或者是有了其他怀疑的原因?”



秋津咳嗽了一声。



“那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这一次没有人出声。



“这么说来,对他的调查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只是你们不想公开这件事。”



没有人回答。



“我明白了,谢谢。”



滋子说完,闭上了眼睛。



“请逮捕他吧,但已经来不及去帮由美子了,可是真相到任何时候都会大白于天下的,请逮捕他吧。请你们赶快找出证据来,彻底揭穿他的抵赖、他冠冕堂皇的解释,然后把他抓起来。”



拜托了。滋子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弯下腰低着头,但她已经直不起腰来了。



过了一会儿,秋津用手轻轻地拍着滋子的背。



“回去吧。”



汽车发动了。



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秋津说:“那座别墅也被列入了我们寻找罪犯藏身之处的地毯式作战的计划中,但在它之前还有二十多座别墅,如果没有其他情况的话,我们早晚会查到这里的。”



“纲川浩一确实很会处理事情,对我们也一样。凭他以前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想到他就是真凶X。至少这不符合我们一直以来的常识,所以这也成了我们的疏漏之处。譬如,在出现其他事实让我们对他产生怀疑之前,我们根本没有想到对他进行声音鉴定。像电视台等,到现在可能都还不会想到去做这件事。大家都觉得有这个必要吗?如果为了查清真凶X,全日本的男人都要进行调查的话,那纲川浩一会被第一个排除嫌疑。大家都是这么想的,都是这么想的。这也无可厚非。因为大家都认为真正的罪犯一定会躲起来的,他决不会自己站到如此引人注目的地方。



“但纲川浩一就是一个不能用过去的常识来判断的人,这是因为他的犯罪动机可能也不是凭我们过去的感觉就能判断出来的。说实在的,到现在我还有想不明白的地方。纲川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一位上司解释说这家伙只是想演一场规模极大的戏剧,但我还是不懂。我所明白的就是纲川在撒谎,撒了一个非常巧妙的可怕的谎。



“但是,前烟,谎言的有效期是很短的,谎言越高明时间越短。他第一次出现是在1月22日,到今天才过了几天?整整四十天,已经很长时间了,已经到头了,该结束了。”



因为滋子没有任何反应,秋津偷偷看了看她的脸。滋子已经睡着了,靠在窗户上,像个孩子似地睡着了。



17



时间过得太慢了,天亮了又黑了,然后又亮了,再黑了,简直像蜗牛在爬。



滋子晚上也睡不着觉,她在考虑什么时候新闻才会参与进来的问题。因为她不想让同事中有人看出她的不正常,所以她在编辑部附近的商业旅馆租了间房,一直待在那里。她也不打电话,就算被解雇了也无所谓,反正报告文学已经结束了,作为作家的前烟滋子也已经结束了,她不会再在意什么了。



每一天每一天,她都急着去战斗。因为太着急的缘故,她的胃烧着疼,她甚至想到了如果胃没了底,到处跳来跳去,身体里的东西会不会全都掉到她的脚底下。滋子吃不下,睡不香。



搜查本部还没有公布吗?到什么时候他们才采取行动啊。在这个过程中,也许有人会和滋子的想法一样,去调查纲川浩一身世。这个人可能不会保持沉默,也许会把这件事告诉纲川浩一。即使他是为了和纲川浩一对簿公堂,但也会像秋津说的那样,这将给调查工作带来非常大的妨碍。不能让纲川知道他已经被怀疑了,不能让他有时间去毁灭证据或订立攻守同盟。要像秘密工作者那样行动,包围纲川,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制服。否则,他一定会找机会逃跑的。



整整四天,滋子一直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但到了第五天,她有点坚持不住了,就在她要给搜查本部的秋津打电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手屿社长打来的。



“你现在在哪里?”他的问话非常简短。



“在旅馆里,你有什么事情吗?”



“如果你一个人想罢工的话,怎么样都无所谓,因为自由职业者的罢工就等于让他自己饿死,对我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滋子没有想回答,不,还是有想说的话。她想把所有的事情、自己所发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手屿社长。可是,自己和警察都说好了,要保持沉默。



“电视台想请你去做节目,是HBS的特别节目,你想不想去?”



滋子愣了一下:“什么事情?”



“据他们讲,是想对以前的事情做个总结。”



“那叫我去有什么用?”



“我不知道,纲川好像也要参加这个节目,这是自高井由美子自杀以来,他第一次在电视上亮相。”



滋子重新拿了拿电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想干什么?”



“这个嘛,我可不知道,但是我能想象得出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会把自己所考虑好的想法带到电视台的。”



“你说说看。”



“自从高井由美子自杀以来,他的处境非常不好,”手屿社长继续说,“这是当然的了,因为他应该保护的‘招牌’死了。原以为他会马上召开记者招待会的,但这个家伙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如此关注,他想让这种温度降一降。这是不是太让你称奇了?”



滋子点点头。



“因此可以说,他这次参加电视节目是为了扭转这种对他不利的形势。”



“他想怎么扭转呢?”



“他会说,没有保护好高井由美子,实在太遗憾了,但高井由美子的死不是他的原因。”



“怎么说那是他的自由,但会有人相信吗?”



“他要演得好,会有人相信的。这非常简单,找个罪魁祸首就行了。”



滋子来到窗边往下看。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阴沉沉的,关东北部已经下雪了,据天气预报说,东京可能会从傍晚开始下雪。



“罪魁祸首?”会是谁?能确定吗?那一定会是抛弃由美子的人,是不听由美子倾诉并不相信她的说法的人。



“是的。”



“那应该是我。”滋子说,“所以他也想让我参加这次的电视节目。”



“当然啦。如果我是纲川,我也会这么做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个高明的办法。”



这句话让滋子觉得很意外。“为什么?”



“现在,纲川除了低着头对高井由美子的死表示哀悼之外,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能找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例如,对方真的负有责任,他就可以指责对方,并以此来逃避自己的责任。绝对是这样的。如果连这点事情都想不到,那纲川的火候也太差了点。但装模作样也只能蒙混一时。”



滋子仔细琢磨着手屿社长的话。“但是他想这么做。”



“是的,他想这么做。你没有做过什么让他能抓住把柄的事情吧,像写信指责由美子啦,或者是打电话指责她?”



“没有,至少到她自杀前没有。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疏远。”滋子说,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她居然笑了,“社长,我觉得没有必要去,因为他又想编假话。我只做需要做的事情,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的。”



手屿社长沉默了一会儿,他可能从滋子的话里感觉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意思:“你是不是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



滋子微微一笑,不能让手屿社长看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他是一个甚至能从电话里发现什么的人,如果要是面对面的说话,他一定会发现的。他在引诱滋子,想让她把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



“什么时候?”



“节目吗?是今天晚上,七点开始,他们说最迟要在下午四点前进入直播间。”



“我如果去了,一定会被众人围攻的。”



“可能吧,是HBS让他出了名,当然和他是一伙的,纲川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如果不去呢?”



“他会说你在逃避,对你进行缺席判决。从这个意义上讲,你现在是左右为难。”



手屿说,虽然今天的直播节目再三邀请你参加,我知道你会拒绝的,但我还是要打电话告诉你。



“这么说来,我去与不去,结果都是一样的。”



“是的。”



“如果我参加了这次节目,那会不会也有很多观众看了电视之后,也会想到手屿社长刚才说的话呢?”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会有这样的人,大家还都不至于太愚蠢。”



滋子猛地咬住了嘴唇,回答说:“我,去,请你告诉他们我去。”



可能是太意外了吧,手屿吓了一跳。因为这是在电话里,所以这也只是滋子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的犹豫。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想为社长所说的话去赌一次。”



说是这么说,其实她是在和搜查本部赌一下。就算今天晚上滋子被人打了也无所谓,无论怎么指责她都可以,只要能查清事实,只要能证实纲川浩一欺骗了由美子,只有他才是最冷酷的“主犯”。今天晚上的节目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作用,那就是还能揭穿这位叫纲川浩一的人的真面孔,并将它公布于众。



“我知道了,我会答复他们的。”



“那拜托你了。”



“前烟。”



“什么事?”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手屿社长又有点犹豫,好像在考虑该说什么。



滋子在等着他。



“小心一点。”



“我会的,谢谢。”



打完电话之后,滋子一直在考虑问题。她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会儿跳上床,一会儿又跳下来,照着镜子,挠着头发。



好啦,我就老老实实去挨打吧,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真面孔,所以我无所谓,你怎么做都无所谓。



但是,她还是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愤怒,如果就这么下去,她一定会变得不正常的。到了这种时候,纲川还想利用由美子,还想利用由美子的遗体,她不会同意的,只有这件事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要想进行反击也非常简单,滋子可以这么问他。纲川君,你的母亲在冰川高原别墅区有一栋房子,你去过那里吗?你的名字和你母亲不一样,所以如果不调查是不会知道的,那真是你母亲名下的别墅吗?你去过吗?



但她不能这么说,因为和警方有过约定。滋子不是真正的记者,独家新闻啦,调查报道啦,这些东西都不会送到她这里来的。遵守和秋津警官之间的约定是滋子的义务。



可是,如果就这么下去的话,这种愤怒和悔恨会爆发出来的。一旦见了纲川,她的眼睛里一定会有这种感情的,也许纲川能看出点什么来。



尽管这样,但她还是想回击他,哪怕只有一下。这不是通过所有调查清楚的问题,而是自己的这双手。她想给他一巴掌,让他大眼瞪小眼。



说实在的,他确实不简单,他所做的事情是前所未有和空前绝后的。自己是个凶残的杀人犯,把罪名转嫁给别人,而且还能和认为此人是无实之罪的亲人成为朋友。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谁能想象得出来?正因如此,他才能隐藏至今。他制定了一个超出人们想象的计划,编好了故事情节,然后按计划演出。这是非常高明的手段。



他一定非常得意,因为他既是作家,又是导演,还演主角。从来不会有如此具有独创性的故事情节,但他创作出来了,不是模仿别人的,具有完全的独创性。



突然,滋子的脑海里闪过不知和谁进行的一次对话。



——人都是在模仿别人的,滋子。



滋子停了下来。



是的,是说过这句话,是和谁说的呢?那位作家同事。对,他是这么问的——栗桥和高井喜欢动画片和漫画吗?他们会不会从这些东西里面学一些干坏事的方法呢?



——不会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谁都可以找出可以模仿的作品,引起人们的紧张。



是的,就是这样的。



纲川浩一的犯罪是没有范例的,所有的内容都是他的独创,绝对是他崭新的自编自演。



啊,他的内心可能也会有觉得遗憾的地方。时至今日,所有事情的发展并不全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这是很让人着急的事情,他肯定想说出来,他所做的如此高明的事情。他的心里话当然是想把事实全都说出来,让大家都大吃一惊。



但是,所有的事情都会这样的,不久的将来会是这样的。如果他被逮捕了,大家都会惊讶的,全日本的人都会大吃一惊的。所有都是纲川浩一创作、导演并主演的戏剧。



也许他也明白这些事吧,也许他没有意识到。但在他的心里,这可能也是故事的最后结局吧。即使被逮捕了,纲川浩一也打败了所有的日本人,这个“成果”是不会改变的,他做了一件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的事情。



滋子的两只手放在脸上,不知不觉中,脸上已经全是汗了。



如果这个“成果”被破坏了呢?



如果在全国的观众面前,说他的戏或他演的东西不过是模仿别人的呢?



即使是谎话也无所谓,留下的是说过的话。这是纲川干的好事,说话的人赢了。无论有多快,无论多么有说服力,能把自己相信的事情告诉给更多的人吗?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而不是事实或真相。他一直非常注意这一关键点,今天晚上也会这样做的,所以让滋子也出现在电视节目中。



如果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会是什么效果呢?



滋子再一次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这一次她已经决定了应该考虑的问题了,是手段、方法和材料。想到这里,滋子开始打起了电话。打到第三个电话,她终于找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



“喂,喂!山田君吗?好久不见了,实在不好意思,突然给你打电话。哎,真的好久没和你联系了,我有点急事想请你帮忙。你现在是不是还在收集外国的推理小说和报告文学?噢,你一直在收集还没有被翻译成日语的作品,对了对了,你是能看懂原文的,真了不起。我想向你借一本书,什么样的内容都行,大家不了解的旧的书也可以……”



18



HBS把滋子作为重要人物来接待,她刚到电视台就被带到一间单独的休息室,见到了导演。导演介绍了一下节目的流程,只说了一些座位和介绍顺序等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还说:“根据谈话内容的深入,你可以随便谈,虽然有主持人,但他是不会作引导的。”滋子老老实实地都同意了。但她只提出一条,那就是为了



不把案件的细节搞错,她想把一份文件带进直播间。导演同意了,他也没有问文件的内容。



制片人也来了,忙完之后就勿勿忙忙走了,好像只是指示他们任何人都不要和滋子谈话,也不许和她谈话。



这种接待似乎是要把滋子隔离,也好像是为了怕她逃跑而把她关了起来。



这正是滋子所希望的,滋子的情绪也平静下来了,她在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刚过五点,就有人敲休息室的门。滋子打开门一看,一位似曾相识的、长得非常端正的中年男子站在那里。他穿着笔挺的西服,打着领带。他说:



“你是前烟吧,今天的节目就拜托你了。”



一听声音,滋子想起来了,是播音员向坂。他也是11月1日那期特别节目的主持人,可能是上个月吧,他还主持了纲川浩一在凶谷的直播节目。向坂走进休息室后就轻轻地把门关上了。滋子也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但因不明白对方的来意,所以也不能表现得太热情。



“突然对你提出邀请,你能非常爽快地同意参加节目,对此我表示感谢。”



向坂非常礼貌地鞠了一躬。



“不不,你别客气。”



滋子总觉得这个人有点紧张,今天晚上的节目真的很特别吗?他们所准备的规模难道都不是滋子和手屿社长想的那样吗?



要是不来就好了。在这一瞬间,滋子有点后悔了。



“在节目开始前,作为主持人和播音员的我要说什么话恐怕不太好。”



像个播音员,话说得很圆滑,而且声音很好听。他好像有点激动,眼光停留在滋子的肩膀上。



“是这样的。”



“我,”向坂说,但他马上又换了说法,“我个人觉得事先还是有一些事情要和滋子讲一讲的。”



“什么事?”



“今天晚上的节目,除了要重新查证案件之外,还会涉及到高井由美子的自杀。”



“倒不如说,这才是今天晚上的主题。”



向坂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我知道,还会追究我在这件事上的责任。事实上我到底有没有责任,因为我是当事人,所以我什么也不能说。但如果有人问我是不是对她不够热情,是不是没能采取措施预防她的自杀,我也不能回答说我自己什么也不能做。所以,今天我打算接受指责。你不要担心。”



向坂又鞠了一躬。然后,他终于看着滋子的眼睛了,从正面看。



“我——不管这期节目的主题是什么,我都没有围攻滋子一个人的意思。”



滋子也看着他的眼睛。



向坂说完后,好像是在等滋子说话,但滋子沉默了。



“前烟——”他的声音更加激动了,“我们电视界的想法是只要能提高收视率,怎么做都可以。不管是悲剧还是残酷的犯罪,我们都会把认为这些事情非常有意思的人集中起来的。非常遗憾,这也是现实,对我们来说,这种事情非常得多。但是……”



滋子催着问他:“但是?”



“但是我们也是追求真实的人。表面看来,我们是不考虑对与错,只是为了引起轰动才做节目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不完全是这样的。我虽然只是一个播音员,但我想把今天晚上的事情告诉前烟。”



说完这些话,他好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似地吃了一惊。“打扰了。”向坂又鞠了一躬就想离开了。



“啊,请等一下,”滋子把他叫住了,“向坂先生,如果……”



四目相对,好像都在问着对方。双方都在想自己想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和对方一样,但没有确认的办法。



“不,好啦。”滋子摇摇头,“谢谢你特地来和我说这些话。”



向坂出去了,滋子又坐在椅子上,她看着镜子。



刚才她是想这么问的。向坂先生,你是不是也认为纲川浩一有可疑之处?



但是,她并没有问,如果问了,一定会很勇敢。



想想看,向坂是这起案件有大的动作时在现场的人。11月1日,他在直播间和那个代栗桥浩美打电话的人对过话,但那个时候这个人的身份还不明。然后,他又见到了纲川浩一,并和他谈过话,还是他参加的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播音员做的是运用语言的工作,他们应该是处理声音的高手。如果凭着自己的经验,用他那经过训练的耳朵,会不会对纲川的声音、说话的方法和语言的选择有所察觉呢?但是,如果在纲川精心设计的围攻中,如果他要是不能说会怎么样呢?没有人问他,因为没有人问,他就不能说。所以,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所以他



就找到了前烟滋子?



——一到电视镜头下,我就显得老多了。



滋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由得在想。



时间大概差不多了吧,虽然有点困,但她还是感觉到了那位在自己稍不留神的工夫就会做一些让人意外的事情的纲川浩一的存在,可能该去了吧。



自己马上就要在全国电视观众前被人围攻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根本不是什么坏事。



19



仅从开头看,这个节目也没有想的那么不好。直播室非常简朴,参加节目的人也不多。座位分成两排,一排坐的是向坂播音员和他的一位女助手,还有纲川浩一。另一排坐的是前烟滋子、HBS的一名新闻记者和负责HBS主要新闻的男主持人。这位男主持人本身也有着非常丰富的采访经验,滋子以前经常看他的节目,但确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坐在一起。



节目一开始,向坂先简单说明了节目的宗旨。他说。这期特别节目是为了对这起案件过去以来的情况进行一下总结,介绍调查工作的最新进展,其中还会涉及到高井由美子的自杀,我们将围绕她为什么要选择自杀这条路以及有关自杀的可疑之处进行讨论。



这次在特设的直播间里还安装了电话和传真,那位女助手正在登记电话和传真号码。



对于案件的总结,主要是由录像带进行的,滋子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她只能忍受着直播间的闷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好在这还不是一个公开的节目,她不会直接地看到观众。虽然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但她还是不愿意去看将向自己扔石头的那个人。滋子知道,如果真相大白,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但现在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不想当面责骂这种人。



纲川浩一则是一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抑郁的表情,不说话,即使向坂引导着他,他也说得不多。这是滋子第一次看到他这种样子。



但是,随着节目的进行,当介绍观众打给节目组的电话情况时,形势发生了变化。



尽管滋子竭力控制不让情绪表现出来,但她还是非常吃惊。让手屿社长猜对了。在收的传真中,许多人都在鼓励纲川,而且还表示虽然由美子死了,但他们仍然会支持纲川的。也有人认为既然高井由美子都自杀了,纲川就不应该再上电视,而是应该和她在一起。还有人认为,为了证明高井和明的无实之罪,纲川不应参加电视节目,而是应该协助警方进行调查。甚至还有人说,纲川如果没做一些多余的事情,由美子可能会很难过,但还不至于选择自杀。



纲川认真地听着这些措辞严厉的意见,但这些始终都是一些表面的东西。滋子很明白。



这就像是一幅骗人的画。当有人第一次告诉你说这个果盘里藏有蒙娜丽莎的脸,等你下次再看时,你好像真地能看见蒙娜丽莎了。明白纲川真面目的滋子,看到他的作为,他的做作,他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非常有意思。



但在突然之间,坐在旁边的那位男播音员和滋子一样感觉到了来自纲川的距离。都是一个一个的细节,说话的语气,插话的方式,回答的方法,这中间确实传达了一种感觉。



话题慢慢转移到了高井由美子的自杀。也许是忍不住了,纲川开始了他的能言善辩。由美子从窗户跳下去的时候,他正在隔壁房间里写文章;在他回到房间前还和她谈过话,那时的由美子非常消沉,他想尽办法鼓励她;看到她精神振作起来了,他就说了声明天见离开了她的房间。



“尽管如此,她开窗跳楼的时候我还是不在现场,但最关键的一点是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待在隔壁的房间里。”



说着说着,他激动得热泪盈眶,低着头,跺着脚,握紧了拳头。他指责警察对由美子的调查过于严厉,他对由美子周围的人冷酷的态度而感到愤怒,他对报道由美子闯进饭田桥旅馆被害人家属聚会所引起的风波的摄影周刊表示愤怒……



话说到这里,滋子已经做好了冲着她来的准备了。



“在被害人家属聚会这件事上,我确实有责任,但是,前烟……”



纲川浩一在叫前烟滋子。



“在那个时候,和我比起来,由美子和你的关系更近一点,她很信任你。但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不再理睬由美子,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助她,希望你不要抛弃由美子。今天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要推卸责任,但在这件事上,我不能不恨你。”



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滋子淡淡地回答。当时自己虽然没有接受由美子的意见,但这件事已经和她说得很清楚,在被害人聚会问题上自己也有失误,事先没有采取预防措施,确实遗憾……



滋子没有成为他的对手,也没有人公开地成为他的同伙。很明显,纲川着急了。新闻记者陈述了一般性的意见,他说,对犯罪案件进行报道非常困难,尤其要认真考虑和加害人及嫌疑犯家人的接触方法。所以,他也被人骂过作为记者只会说些好听话,很是不好意思。



在中间插播广告的时候,纲川的脸红了,那位女助手马上过去安慰他。



节目还剩下二十分钟了,又到了接听观众电话的时间了。这虽然是事先已经解释过的安排,但当向坂说话时,纲川又插进来说。



“请让我再说几句,这个很重要。”



“这个意见不是针对我,而是责备由美子的,是不是?”



“我只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滋子也急了,节目最后肯定会给她发言的机会的,但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留给滋子的时间可能也就十秒钟左右吧。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能做好吗?



向坂开始总结了,终于轮到滋子发言了。纲川是最后一个,太好了!



“前烟,现在你还在写报告文学,那现在你是怎么看这起案件的?”



听到向坂问她,滋子抬起头,面对着镜头。



“其实,也就是最近,我又发现了一些东西,非常让我吃惊。”



“你说发现?”



滋子翻开了那本她带来的文件袋,里面只有一本书,书很薄,也就三百页左右吧,封面已经破了,简单的黑底上用白红两种颜色写着书名和作者的姓名。



“这是十年前美国出版的一本报告文学,”滋子把书对着镜头,“作者原来是《纽约时报》的记者,他以现实生活中的案件为依据写了好几本报告文学,这是其中的一本,而且这还是原版书,非常遗憾,这本书没有被翻译成日语,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



滋子讲了讲已经准备好的内容。她说,这次的连环系列绑架杀人案的经过和这本书中所列举的案例的情节非常相似,因为我看不懂原文,所以只能让别人翻译给她听,确实如此……



“你说案件的过程很相似?”男主持人问,“譬如,罪犯也是两个人吗?”



“不,书里的罪犯是一个人。”



“那你是说在选择女性作为受害人和与媒体及被害人家人联系等方面是一样的吗?这些可是这起案件的最显著的特征。”



“是的,是这样的,但还不完全是这些。”滋子始终对着镜头说。虽然看不见她的姿势,但她是面对着全国观众的。



“最明显的相似之处在于,这本书中所根据的真实案件中,最初被怀疑为罪犯的人也死了……”



“嫌疑人也死了?”



“是的,在他死了之后,也有人站出来说他是无实之罪不是杀人犯,这个人是已经死去的年轻嫌疑犯的朋友。”



纲川的脸僵硬了,尽管是在直播间里,还是有人发出了嗨的一声。



滋子继续往下讲:“事实上,这个主张非常有说服力,就连媒体也进行了广泛的报道。认定已经死亡的青年是罪犯的州警察局开始了重新调查,联邦调查局也参与进来了,但最后查明的事实却实在出人意料。”



滋子停了一下,直播间里静悄悄的。



“事实上,认为已经死亡的嫌犯是无实之罪不是杀人犯、成为全美国议论的主题的那位朋友,才是那起案件真正的凶手。警方发现了许多确凿的证据,他再也逃脱不了了。当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他是这么回答的。因为这很有意思,把自己装成一个正义的朋友引起大家的关注,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滋子拿来的这本书的书名叫JUSTCAUSE,翻译过来大概就是叫《为什么》吧。那当然,内容完全不同,这本书虽然是犯罪小说,但它的情节却完全不同。滋子正是因为觉得这本书的名字很奇怪才借来看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了。”



纲川叫了起来。



不光是演员,直播间里所有的人都一齐看着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着他。要说为什么,这是因为他所发出的声音是大家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声音。



滋子坐在椅子上把腿挪了挪,转向了纲川。



“我没有胡说八道。”滋子平静地回敬他。她的心跳加快,腿也开始发抖了,就连拿着书的手指都有点发麻,手心里全都是汗。



“我说的所有的内容都是这本书上写的,这是个事实。十年前,不,准确地说,这起案件发生在十一年前的美国马里兰州。这样的案件还在发生,我们所面对



的这起案件的罪犯也知道十一年前的这件事,但并没有太多的日本人了解这件事,这是不是在模仿呢?是模仿,真的是模仿。读完这本书后,我都觉得很惭愧。”



纲川浩一的两手握成拳头,他好像有点坐不住了。



“你不要说些敷衍了事的话。”



他又插了进来,滋子看看他,假画那部分已经没有了,现在已经能非常清楚地看到纲川浩一一直藏在果盘里的那张脸,画面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脸。但这时候的他,已经不再像蒙娜丽莎那样微笑了,永远像个谜一样的微笑已经不复存在了。



剩下的只是对伤害他自尊心的愤怒。



看见了吧,大家都能看见吗?



“请等一下,前烟。”那位新闻记者不高兴地伸出手轻轻敲了敲滋子的桌子,“你说的这些事虽然都是事实,但这次的案件不见得就是完全模仿十一年前的那起案件吧?如果这么说的话,那纲川君……”



真正的凶手就是他了。如果话要说到这个分上,滋子就打算一笑了之。是的,我也没打算说这些话,这个时候节目正好结束了。说话的人就赢了。



但是,这位记者的话被人打断了,打断他的人正是纲川浩一。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推了推,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是,他的声音比这个声音还要大,回响在整个直播间,传到了全国各地。



“你是说我在模仿吗?”



纲川浩一问滋子,他的手指着她:“我、我借用了现成的东西,并变成了自己的东西,然后再提供给社会,是不是?是我吗?这个人是我吗?”



纲川每说一句话就拍拍自己的胸口。是我吗?这个人是我吗?



石头一样的眼光。让活着的栗桥浩美觉得豌豆像个不解之谜并敬而远之的正是他的这种眼光。虽然外界没有什么压力,但纲川浩一的存在就是一个凶兆,就是通知人们以他为中心的完全自我的系统开始启动了。



现在,前烟滋子看到了这种目光,过去栗桥浩美曾看到过的目光,高井和明已经看清的目光。



纲川浩一撇着嘴在笑,然后他又大声叫起来。



“这不是开玩笑!我怎么会模仿干那种事情呢?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的独创!所有都是我的创作!我,我的。你们好好想一想,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没有人说话,那位半坐着的新闻记者也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边。



“我不会去模仿,绝对不会!”



纲川浩一还在脸红脖子粗地叫着,用任何音响效果都无法掩饰的声音叫着。



“我不是那种卑鄙的模仿犯,前烟滋子,你才是模仿犯!模仿的人是你,把我做过的事情、创作的情节全都抢去,装出一副了解栗桥浩美心里阴暗面和高井和明的自卑感而写书的人是你!你不会想到任何事情,不过是别人的跟屁虫,是不是?是不是这样的?你承认了吧,我敢说你就是这样的人!”



但是我错了!纲川浩一几乎是用绝望的声音在逼问滋子。



“我是自己想出来的!全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从头到尾!所有的都是我的独创!栗桥也不过是一个棋子,他不会想到任何事情的,但他只想杀了她们。把高井和明牵连进来的计划也全都是我想出来的,是我订的计划并实施的!没有东西让我模仿!我根本没有模仿别人!我不是一个模仿犯!”



直播应该结束了吧,电视台是不是该播广告了,我干得不错吧,和他针锋相对。脑子里全是这件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纲川,好像全身都瘫了似地坐在椅子上,滋子一动也动不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大家都在看吗?



“纲川君。”



是那位男主持人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滋子觉得自己都快晕过去了。



他的声音虽然没有纲川的清楚,但却要冷静得多。滋子听到他在问。



“你刚才的话是承认了你就是真正的凶手,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吗?”



20



那一天,塚田真一一直是和有马义男在一起的,他们到处看房子,这是为了给老人找个新的住处。



“豆腐店既然都关了,一个人住在这么大房子里有点太浪费了,我想在真智子所住的医院附近找间房子。”



听完这话之后,虽然义男没有邀请他,但真一还是决定和老人一起去找房子,因为他不忍让义男一个人去找房子。也许他这是多管闲事了。其实,这是有马义男第一次完全一个人独自生活,情况还不太熟悉,所以,他希望真一能教教他。



“当然以前也是一个人生活,但因为开着店,还有孝在这里,早饭和午饭都是和他一起吃的。”



“是的……以后一定会很寂寞的。”



“啊,等真智子出院后就好了。”



“木田君准备在哪里开店?”



“就在附近,他正在找合适的租赁物品。”



所以,这个店还会照样被使用——真一想说这句话,但还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这是不行的,这是不能做的。



两个人转了好多地方,也看了好多物品,看到有喜欢的,就要一张广告单,义男把它们放进笔记本里。老人马甲口袋里有一个小笔记本,那是大豆批发商为顾客提供服务所用的物品。老人边用一支已经磨秃了的铅笔工工整整的写字,一边说银行和信用银行给的笔记本不好用。



到了傍晚,义男说他要顺道去医院看看真智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去看看她。”



义男很高兴:“这样吧,等真智子吃完晚饭,我们再一起找个地方吃饭,今天你已经陪了我大半天了,我请客。”



“可以,随你的便。”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真智子住在四人一间的病房里,她正坐在靠窗户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电视。一眼看上去,除了脸色不好看有点瘦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好。虽然她受的伤已基本上都好了,但走起路来还是不太行。



真一向她问了声好,义男也温柔地和她说话,但她还是没有开口。不知道她呆呆地在看什么,时而清楚,时而迷糊,是什么原因导致这种情况的呢?光从外表看是发现不了的。义男都习惯了,他边照顾真智子吃晚饭,边高兴地把他在找房子和木田下周开店的事情讲给她听。



好啦,我明天还会来的。义男对真智子说,并对同屋的人鞠了一躬。他们一起走出病房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下楼的时候,义男说。



“主治医生告诉我,说真智子已经好多了。”



“这个……”



“嗯,你看她像个木偶似的,不敢相信吧,但她真的在好转。其实,医生说,真智子能听见我们的谈话,也能清楚我们是谁,也能明白周围所发生的事情,只不过她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



是这样的啊。真一点了点头。



“人如果太悲伤或是太恐惧的话,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的,但她并不是全都不行了,只是暂时看上去好像不行了,真智子的心里一定还有没有被破坏的东西。有马先生,我觉得现在的治疗方法不是太好。像她目前这种状态,她自己应该做康复锻炼。如果她出院了,在一段时间内她可以坐在轮椅上生活。”



“这样的话,那房子最好要大一些。”



“是的,然后再谈房租的事情。”



“古川先生——就是鞠子的父亲,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吗?”



义男摇了摇头:“他倒说过可以帮一点,但被我拒绝了,我有点太着急了。”



“他是叫古川茂吧,他对真智子还是有责任的。”



“要提起责任,那就更麻烦了。那个男人。”义男小心翼翼地下了最后一级楼梯,向大门口走去,“我对他还有点过意不去,最近经常在想,当初没有同意他的要求是有点遗憾,那是因为以前太生气了,但现在已经不再这么想了。”



“古川茂失去了宝贝女儿,这是个事实。”义男小声说。



走出医院,真一接通了手机的电源,在医院里面都要关掉手机。他一看手机,上面有水野久美的一条信息,大约在十分钟前给他打的电话。



他又打了过去,水野问他现在在哪里。



“正在路上,和有马先生在一起。”



“你俩准备去哪里?”



旁边的义男笑着接了一句:“请客。”



“你来吗?”



“想吃是想吃,但是……”久美赶快说。



“我想看电视,马上就要开始的特别节目中有前烟,和纲川一起参加这个节目。”



在这一瞬间,真一说不出话来:“还有什么?”



“不知道,是HBS,他们一定会谈到高井由美子的自杀吧?我,有点担心,所以才给你打的电话,但是……有马先生已经不再想看这种电视节目了……”



义男马上说:“你在路上买点东西,然后回家,什么都可以,最好是扔到锅里就不用管的东西。”



最后,是久美跑过来,他们三个人一起看的电视。真一想,滋子比想象得还要精神,真不错。久美也这么说:“但是,她有点瘦了。”久美皱起了眉头。



“纲川浩一已经没有精神了。”



“那是当然。”



这倒不是一个有什么新发现或新进展的节目,但是,可能是由美子的死影响太大了吧,观众发表了很多意见,其中还有人在指责纲川。这让真一既感到意外,又觉得非常新鲜……



但到了最后,这岂止是新鲜所能引起的轰动。



“我不是模仿犯!”



纲川大叫,刚出现他苍白的脸,节目组马上就换成了广告,清凉饮用水的广告。



没有人说一句话。下一个广告又开始了,这次是一辆车,一辆深蓝色的面包车在行驶着。



哗啦!听到声音,真一清醒了,马上回过头去。是久美把刚刚吃完饭的碗和盘子想送到厨房里,但她把它们摔到了地上。



“受、受伤……”



久美把话还没有说完就想跑过来的真一推到了一边,一下子跑到义男的身边:“有马先生!有马先生坚持住!坚持住!”



义男的脸色比刚才画面上出现的纲川的脸色还要苍白,灰灰的嘴唇正在不停地颤抖,坐在那里,身体都僵硬了,手握成了拳头,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喘口气!有马先生,你喘口气,你喘口气呀!”



“救、救护车。”久美像要爬到电话跟前。



“不、不要紧的。”义男颤抖着张开嘴,呻吟着,“不要紧的,不要紧。”



义男使劲地眨着眼睛,他开始哆嗦了。他慢慢地伸出手,好像是在看它还会不会动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



“不要紧了,我不要紧的,我还不会死的。”义男看了看他俩说。



广告播完了,画面又出人意料地回到了刚才的直播间,但座位上只剩下播音员向坂和那位男主持人了,工作人员也从画面上跑过,向坂正在和画面外的什么人不停地说着话。



“又开始直播了,”真一说,“哇,这是真的,刚才的——真的是现场直播……”



那位男主持人开始讲话,看上去虽然很沉着,其实他很着急,画面的一端还是有工作人员在走动。



“怎么回事,”义男说,“啊,怎么回事,那家伙不是罪犯吗?全部的事情不全是他干的吗?”



纲川浩一跑出直播间后,滋子也被带到了休息室,他们告诉她,在有人来接她之前,希望她能待在这里。即使没有这样的要求,滋子现在一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是什么都做不了。她的全身开始不停地颤抖,别说坐下去,就连把椅子都拉不动,最后,她就抱着膝盖蹲在那里。



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在走来走去,人声嘈杂。哪里?这里、这里!把镜头转过来!四楼!四楼!



文件袋还留在直播间里,但她还抱着那本书。谢谢,谢谢。说得真好、说得真好、说得真好。



电话响了,不停地响着,这是滋子留在休息室的手机。但是,她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她都走不到电话的旁边。电话还在响,还在响,不响了,又响了,一直不停地响着。



滋子好不容易拿到了电话,她把电话放到耳边又蹲下了。



“喂喂!”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想可能是手屿社长吧。



“喂,喂,滋子,是滋子吗?滋子,你在听吗?”



不是手屿社长,是前烟昭二的声音。



“滋子!滋子!你说话!你回答我!”



“喂——喂!”滋子都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奇怪,和刚才的不一样,这是没有通过话筒的自己的原声。很奇怪,不过才两个小时,只是上了一回电视,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都不一样了。



“昭二吗?”



“滋子!”他大声说道,“啊,真不错!你没事吧?你,不要紧吧?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不是在安全的地方?啊?”



滋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手捂住了嘴:“……嗯,我没事。”



“是一个人吗?你在哪里?”



“还在电视台,在休息室里。”



“你不能一个人待着!太危险了!我,马上就过去!我马上过去,你等着,滋子!”



“昭二,”滋子又哭又笑,“不要紧,我没事的。”



“你不要再说这种蠢话!纲川还在那里!电视里正在放着!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就在电视台里面!”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难道是刚才四楼上要拿摄像机的吵闹声?



“你放心吧,昭二。电视上确实是说那家伙还在电视台里面吗?”



“嗯,跑出直播间,要下楼时被堵住了——他像是要往外逃,但不是他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的——说是藏在哪个地方,详细情况还不清楚。”



“现在很混乱,但这家伙不在这里,我想他不会在这层楼的,周围很安静。”



“是吧。”昭二长长地松了口气,“尽管这样,我也要马上去你那里,我说是滋子的丈夫,他们会让我进去的。是吧?”



“我不知道。”滋子又笑了,眼睛满含泪水,“我想警察应该已经进来了,你还是不要进来吧。纲川浩一的周围本来就有警察。”



“是吗……”



“嗯。”



“这么说,警方也怀疑这个家伙?”



“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他了,只不过没有公开,我向他们保证过不会对任何人讲的。”



“向警察保证?”



“是的。”



过了一会儿,昭二激动地说:“滋子,你,做得很对。”



“是吗?”



“是的,很伟大,很了不起。你……你让那个家伙坦白了。”



“是的。”滋子说,她哭出声了,已经说不了话了。



“是的,”昭二说,“是你让那个家伙坦白的。”



滋子还在哭。



“滋子真了不起,干得不错,坚持下去。”



“……嗯。”



“好了,在纲川被抓到之前,你一定要藏好了,听到了吗?藏好了,不要让他发现。对于那种家伙,还是不能大意的。藏好了,知道吗?在我到之前一定要藏好了。在我叫你之前,任何人叫你都不能出来!记住了!”



滋子回答:“嗯!”



纲川浩一躲在四楼的HBS的资料室里,没有人质。他是一个人跑进去的,把惟一的一扇门从里面锁上了。首先是电视台的保安,然后是监控纲川的搜查本部的警察,他们已经把房间包围了,并在对纲川喊话,但里面没有回答。



HBS变更了以后所有节目的播出计划,将从纲川藏身的四楼资料室的直播和直播间的特别节目交叉进行,适时播出现场情况。其他电视台也都停止了原定节目的播出,开始进行新闻快报。各电视台都在转播HBS的评论员的画面。各电视台除了转播纲川现在所在的HBS四楼资料室的情况之外,还用各种画面进行切换。报道的演播室,HBS大楼前的转播,特别节目刚才情况的录像带,纲川浩一的照片,过去他在其他电视台录制节目的录像带,笑着和女主持人对话的纲川,说高井和明是无实之罪的纲川。



有的电视台还播放了古川鞠子微笑的照片,以及日高千秋穿着校服非常认真的照片,在不断变换的画面中,有时竟有纲川和鞠子的照片同时出现的瞬间,也有和高井和明、栗桥浩美同时出现的瞬间。



手机响的时候,真一还是和有马义男在一起,水野久美也在他的旁边,坐在电视前,紧紧地靠着真一,抓住他的胳膊。



“谁呀?”



真一刚接电话,久美就问了一句。义男还在看电视。



“喂,喂!”



没有人回答。他看了看久美,可能打错了吧——他刚想说这句话,就听见有人说话了。



“是塚田君吗?“



真一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人踢了一脚,受了重创的心脏好像抗议似地开始剧烈地跳动。



“是塚田君吧,能听得见吗?”



是纲川浩一。



“谁打的电话?”久美又问了一遍,她像是被真一的脸色吓住了一样,离开了他。



“谁打来的电话?”



真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然后又慢慢地放到了耳边。



“喂,喂!”



没有错,他不会听错的。



义男也惊讶地看着这边。久美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又像是不能离开真一似的,又抓住了他的胳膊。



真一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胳膊,往后稍退了一步,不紧不慢地回答着。



“能听得见,我是塚田,你是纲川?”久美的两只手都放在脸上,她不由得往后退了退。在这一瞬间,她觉得真一简直就是那个叫纲川浩一的人,就好像是他会变魔法变成了真一出现在这里,而且非常讨厌他根本就不愿意碰他一样。



义男也坐不住了,他来到真一的旁边。他盯着真一,摸索着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是的,我是纲川。”纲川回答,他的口气十分平静。他又回到了那种真一虽然不愿意听,但也已经听惯了的豁达的语气。



“你现在在哪里?”



纲川发出一阵笑声:“你为什么要明知故问?你不是在看电视吗?我在HBS,我已经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了,出不去了。”



“电视上说是你自己藏起来的。”



“看上去是这样的。”



“想出来就出来呗,把门打开,太简单了。”



“我也想这么做,但现在还待在这里。”



“不管过多长时间,反正你已经跑不了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他的话里好像充满了自信,真一反而犹豫了。



“警察不是已经把你包围了吗?”



“客观上讲是这样的,但也仅此而已吧。”



“你是说还有别的?”



“我只是说人心是抓不住也关不住的。”



纲川笑了,事实上,他很高兴。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这么高兴。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事情的,估计在被送到监狱前,我可能不能再和外面通电话了。”



他似乎还很有理,也不服输。这个家伙在直播节目中,在全国观众面前,让滋子剥了他的画皮。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想把这个失误给找回来,这个卑鄙的家伙,这个不知死到临头的家伙。



尽管这样,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安分呢?



“我将继续写书,”纲川说,“我还要继续创作,创作出能唤醒大众的作品,我要为一定会看我书的年轻人写书,这是谁也挡不住的。而且我的话将会帮助人们了解心底的阴暗面,为他们照亮人生之路。”



这一次干得不错。纲川稍微有一点后悔,他说:“但是,高井由美子的自杀不太好,这是我的失策。从那以后,形势发生了变化,我承认这一点,我应该更为谨慎一点的。可是,我已经开始讨厌她了,不能被感情所左右,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他简直就像一位在一场重要的战斗中打了败仗的指挥官回答记者关于失败原因时的口气。“是的,我今天是输了,但是明天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你在说什么,”真一大叫起来,“杀了这么多的人,你会被判死刑的,什么教训不教训的,这些东西,对你已经不再需要了。”



“需要,即使我会被判死刑,在确定刑期前还有十年时间?十五年?不,可能会花上二十年的时间,然后到执行前还有一定的时间,我可以做很多事情。”



真一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义男也把脸贴在真一的旁边,耳朵靠着手机,久美在不停地颤抖。



“审判一定也很愉快吧。”纲川继续说,“大家都想听我讲,听我讲只有我才知道的内容。为了查清案件的全部真相,他们还需要我的帮助。记者们会争先恐后地来见我,犯罪心理学家也会对我进行分析,然后把我所做过的事情都记录下来,也许会出几本书。当然我也要写书的,但还得让想写书的人去写,所以我可能会接受诸多采访,回答许多的提问,说和别人不同的话,给他想要的答案。这样写出来的书和我自己写的书,一定会有许多不同之处的,他们会成为人们的笑料。愚蠢的民众不可能理解我并对我进行分析的,他们只是承认我的存在。”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是纲川浩一,”他回答,“一个任何人都不忘记的名字。”



真一闭上了眼睛,他想挂断这样的电话……



“还有通口惠。”纲川说。



“你说什么?”



“HBS旁边的停车场,她正坐在我的车里等着,原来我是想等节目结束之后,边吃饭边听她讲。”



“听她讲——”



“你还记得我们在大川公园见面的事情吗?她请我为通口秀幸的事情写本书,我接受了她的请求。从那之后,我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也就是最近吧,你发现她还会出现在你的身边吗?因为已经和我约好了写书的事情,她的心情平静多了。”



真一觉得身体里的血液一直在往下流,像是要从腰部流出去似的,就连呼吸,氧气也到不了肺部,更到不了心脏。



“本来我想把车停在电视台的停车场里,但我的周围都是警察,因为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和她在一起,所以我就把车停在了外面,她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等着欢迎我。大概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吧。她说在我回来之前,她要在车里睡一觉。”



“她不会再接近你了。”纲川说,“如果见面谈一谈的话,这还是最后一个机会。从今往后,不管你怎么跟她联系,她也不会理你了。”



“我为什么……”



“你最好还是见见她,听她讲一讲。如果你不这么做,说明你还没有醒悟过来。我要写关于通口秀幸的书,我会充分采纳他的女儿通口惠的主张。到那个时候,我不会去采访你的,你所做的事情可能是个失误,但却是一个非常大的失误。你对家人的死是有责任的。我就要这样写,我不想听你的解释,只要有事实就足够了。”



水野久美碰了碰真一的胳膊,真一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抓住。



“对你搞突然袭击是不太公平,但我只是想在你陷入被动之前,通知你一下。”纲川把停车场的位置告诉了真一,“我的车又换了,但那也不是个太大的停车场,你一辆一辆地找,很快就会找到通口惠的。要不,你求求她如何?你跟她说,请你不要让纲川君写书了。没有人会看见,不丢人的。”



他在笑。



“我只想说这些,再见。”



就在这时,有马义男从一动不动的真一手里拿过了电话。



“你还在那里呀?”



老人用强有力的声音说。



“你?”



“我是有马义男,古川鞠子的爷爷。”



“噢……你和塚田君已经是朋友了。”



义男没有理睬纲川。他紧紧地抓着电话,不再颤抖,不再害怕,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地开始说:



“我不想和你说任何话,但我有想说的话。你听好了。”



纲川没有说话。



“你过去说了很多话,刚才也说了很多,你说了很多似乎是很了不起,其实都是在装腔作势,但是,你连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是吗?”纲川非常冷静地回答,“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有马先生。”



有马义男回答:“你不是人,你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杀人犯。”



真一甚至都看不出他的愤怒,这块一直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这个一直让他痛苦的谜团终于解开了。真一甚至感觉到了老人的快乐。



“你认为人只要有意思、高兴、能被世人称道、生活得很富裕,这才不错。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很好。错了,完全错了。你是欺骗了很多人,但最后谎言还是被揭穿了,谎言一定会被揭穿的。真的,纲川。不管人走得有多远,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的,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真一听着,认真地听着,义男的每一句话。



“你刚才两次说到了大众这个词,愚蠢的大众,帮助大众。你所谓的大众是什么,我不知道。在你出生之前,我们为国家参加了多次战争,但就是在那种时候,也没有人用大众这个词。我们都是日本的国民,在战死、烧死或饿死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一个的人。所以很痛苦也很恐怖。你很轻松地使用大众和年轻人这样的词,这些都是幻想,都是你头脑里的幻想。大概你头脑里大众这个词也是借用了别人说过的话吧,这是你最擅长的伎俩,你确实太会模仿了。”



纲川大叫:“前烟滋子在撒谎!我不是模仿犯……”



义男大喝一声。



“被你残忍地杀害的人都是在你所说的大众中不可替换的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出色的人,你把他们杀了,受伤难过的人也是这样的。大家都是一个一个的人,你自己也一样。不管你有多么伟大的理由,你也不过是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坏,在你长大成人前,你也只是个什么也得不到的人。在每一个日本人的眼里,你自己就是这个形象。时刻关注着你的人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老实的大众的替代品。”



义男重新拿了拿手机,他的声音更有力了,就像是眼前就有一扇通往纲川浩一所藏的资料室的门,他正在向里面喊话。他坚定地继续往下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谁也不会忘记你的名字?是这么说的吧?你错了,大家都会忘掉的,大家也会忘掉你所做的一切,大家会忘记你的下贱胆小与谎言。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忘掉不需要的东西而继续生活下去,我们要忘记过去面向未来。就像是战争,过去了,大家就都忘记了。但是,你不会忘记,大家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情,但你却做不到。为什么大家都会把我忘了,就好像我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因为你想不明白才会苦恼。怎么也想不明白,你就会苦恼。这就是你正在承受的最大的惩罚。”



纲川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真一听不清楚。



“你不要再瞧不起大众,也不要再瞧不起这个社会了,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从小没有大人告诉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吧,所以你才会变成今天的样子。你这个没有人性的杀人犯!我的话说完了。”



说完,义男就把手机递给了真一,真一接过电话,用手指使劲一按,电话被挂断了。



“你要去吗?”



“我得去一趟。”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夹雪。真一站在门口,穿好了外套。



“伞,拿把伞。”义男递给他一把伞,“还有钱,带点钱。”



“不要紧的,我带了车费。”



“但这种天气不好说,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带着吧。”义男拍着身体找钱包,他突然转身回到客厅到处翻。最后他拿来了两张已经皱巴的零钱,一张一万元,一张五千元。



水野久美向真一点点头,真一从义男的手中接过钱。



“那就算我先借你的吧。”



真一抬头看了看天空,把伞撑开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马上就回来吗?”久美问。



“嗯。”



久美点点头,像个勇敢的孩子似地笑了:“那好吧,我等着你。”



“好的。”



纲川说的那个停车场藏在赤坂街道的一个角落里,确实很小,是个投币式的停车场。



透过仍在不停下着的雨水,真一能看见HBS电视台的大楼,它就像是压在自己的头顶上,所有的窗户里都亮着灯,探照灯把天空都照亮了。



没有太费事,真一就发现了纲川的车。虽然停车场的灯光很暗,但真一还是找到了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的通口惠。她蜷曲着身子,盖着毯子正在睡觉。



真一敲了敲车窗,敲了好几下。她的头终于动了,脸也转向了这边。真一打着伞,弯着腰站在车窗边。通口惠看了好几次,摇摇头,又看了看周围。她第一次看了看车里仪表盘上的时间,快到午夜零时了。



真一仍不停地敲着,通口惠可能是有点紧张,她终于把车窗摇了下来。



“什么事?”她像是刚刚睡醒,声音有点沙哑,“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纲川不会来了。”真一说。



“啊?”



“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但他肯定不会再来了,过一会儿,你可以听听收音机。”



“怎么回事?”



真一把伞从右手换到了左手。好在这只是一场冰冷的雨,很安静,也没有风。即使不用大声,他想说的话也很说得很清楚。



“我不允许你做那种事。”



通口惠用阴险的眼光抬头看着真一。



“而且你要明白自己也是个牺牲品。”



“你刚才说什么?”



“只是我帮不了你,就像我帮不了你的父亲一样,我做不到。所以,你才会去找能帮你的其他人。”



通口惠用手揉了揉眼睛,她的表情像是在做梦。



“但你要小心,”真一继续说,“这个社会上到处都有坏人,有很多人想欺骗并利用像你我这样遇到痛苦束手无策的人。”



雨还在继续下着,雨水都变成了银白色。



“当然也有很多人不会这么做的,你应该去找这样的人,找这种能真正帮助你的人。我想说的就是这些话。”



通口惠一动不动地盯着真一:“纲川君呢?”



“那家伙不会再来了,他不会帮助你的,本来他也没有打算帮你,只是利用你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



“但是我……”



“你去找一个能真正听你说的人,找一个能帮你真正面对你父亲所做的事情的人。如果你要找的话,一定会找到的。”



“然后我要说,我要对他说,说真的是因为你的不好。”



“可以,随便你怎么说,那只是你的看法。”



“也许我会撒谎的,你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



真一微微一笑,那是不可能的。他又把伞换了只手,这是有马义男借给他的伞。



“如果撒了谎你能心安理得的话,那就随你的便,我无所谓。自己做过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而且……”



“而且?”



“只要是真的,无论到什么时候,它都会是真的。所以,我无所谓,我要考虑的是自己以后的人生。”



通口惠的脸上慢慢浮现出真一从没有见过的表情。



“用不了多长时间,警察一定会来搜查纲川的汽车的。”



“警察?”



“乱糟糟的,你会喜欢吗?赶快去别的地方吧,你有去处吗?”



“我妈妈那里。”



“那你赶快去吧,你有钱吗?如果很远的话,你是要坐电车的。”



通口惠没有回答,真一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皱巴巴的零钱。



“这个,也不是我的钱,这是有马先生借给我的钱。”



通口惠的嗓门变大了:“你是说我以后要还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要知道这钱是谁借给你的?”



“这可是借给你的钱,我要是拿了,不太好吧。”



“没关系,有马先生要是知道我这么做的话,他会把钱借给你的,所以,我借给你了,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通口惠接过了钱。



“赶快回家吧。”



真一说完就转身离开停车场,向车站走去。他没有回头,但他还是看见了通口惠,昏暗里的通口惠,眼睛里有一种新的感觉在燃烧。以前,他见过她好多次,恐惧,愤怒,逃避,责备和讨好。这些都像噩梦一般,他已经记不住通口惠的五官长相、声音和姿态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他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所以,每次见到她,她都会有一个新的伤口。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即使是越走越远,即使是坐上了电车,即使在雨雪交加的夜晚走夜路,真一都能看见通口惠的脸。



终于,他可以和过去说再见了。



凌晨四点二十六分,纲川浩一自己打开资料室的门,向门外的警察投降,离他与前烟滋子的对质,已经过去了七个半小时。



21



纲川被逮捕后,什么也不说,一副死不开口的样子。



但是,“山庄”就是最好的证据。经过搜查,搜查本部发现了许多物证,包括被害人的遗物,头发,衣服的纤维和指纹。



然后就开始寻找遗体,山庄这么大的院子里到底埋了多少尸体呢?



山庄的秘密慢慢地全被揭开了,警察找到了已经变成白骨的遗体,但还要花时间进行确认。搜查本部对外宣布,现在还无法推断案件的规模以及第一个和最后一个被害的人是谁。



在早期进行确认的尸体中还有纲川浩一亲生母亲天谷圣美的遗体,她的手脚都被砍断了埋在院子的东北角。这个洞比其他埋尸体的洞要浅得多,所以才能最早发现。



杀害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是纲川浩一第一次杀人。当天谷圣美搬到山庄开始一个人生活时,纲川就杀了她并把尸体埋了起来。事实上,已经和天谷家断绝关系的圣美只有纲川一个亲人了。如果他把母亲杀了并保持沉默的话,就不会再有人关心她的安危了。



那纲川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母亲呢?是想把她的房子和钱都变成自己的吗?还是有其他的理由呢?



纲川没有回答,对他而言,现在还不到说话的时候,他还需要做一下准备,因为故事情节还没有编好。



山庄仍在不断地揭穿各种真相。在纲川开始回答之前,要搞清楚所有应该清楚的事实。与其让纲川回答,倒不如先把事实、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在这里死去的人、被杀的人、受伤的人都调查清楚。然后再请他亲眼看一看这些事实。因为只有事实才比任何语言、任何解释和说明都有说服力。



调查工作仍在继续进行之中,因为有警察和记者的光临,这个寂静的山区又热闹起来,而且还有许多看热闹的人。警察划定了一个禁止入内的区域,但还是有年轻人差点和负责警戒的警察发生冲突。



就在这一片喧闹之中,有一对夫妇来到了11月4目夜里栗桥浩美把高井和明叫出来并在那里等他的“银河”酒吧。矮胖的夫人扶着丈夫,看他的样子,一定是病了,下巴尖尖的,面如土色,站都站不稳。



给他们领位的服务员就是把栗桥浩美误认为是年轻音乐家的那位服务员,警察也多次找她了解情况,她也接受了媒体的采访。最近好像终于告一段落了。



“两杯牛奶咖啡。”



当这位服务员拿着单子要走的时候,夫人叫住了她。



“我想问一点奇怪的问题。”



“可以。”



“那起案件——是这家店吗?11月4日夜里,栗桥和高井来过这家店吗?”



“是的,他们来过。”服务员有了戒心。这些人会不会是记者?



“他们坐的是哪张桌子?”问完之后,她看了看女服务员的表情,夫人马上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可不想凑热闹,我丈夫以前认识他俩。”



靠在椅子上的男主人慢慢抬起头看着那位女服务员,点点头。



“我的丈夫以前是老师,”夫人说,“他对高井君的情况特别熟悉,他是游泳部的顾问。”



柿崎校长虽然配合警方调查情况,但他没有上电视,也不接受任何采访。所以,女服务员什么也不知道,她更没有理由知道眼前的这位病人就是发现上中学的高井和明有眼病并给他的人生带来希望的老师。



虽然什么也不清楚,但最后会不会也是瞎起哄呢?女服务员想好了:“那两个人是来过这里,但我不记得他们坐的是哪张桌子了,我们的店长也不记得了。”



“是吗?那好吧,不好意思。”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了,“我们只是想把那两个孩子临死前去过的地方都转一遍,我丈夫非要这么做,虽然医生劝阻他,但他还是要这么做。来过这里,我们还要去‘绿色公路’。”



直到这时,那位女服务员才发现身体很差的那位男主人正在悄悄地流泪。



女服务员突然对自己对他们的慢待而感到内疚,她赶紧说?



“高井君不是好人吗?虽然细节还没有查清楚,但他不是被牵连进去的吗?”



“是的,是这样的。”夫人说。她伸出手,掩了掩丈夫外套的领子。



“过去高井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们没有马上回答。女服务员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个低低的沙哑的声音。



“是个好孩子。”生病的丈夫说。他的声音非常小,如果不弯下腰,好像就听不清楚。



“是个好孩子。”柿崎校长重复了一遍,又像是安慰,又像是拥抱。



“确实是个好孩子,很善良,是个好孩子,真的是个好孩子。”



和案件发生之初一样,武上所领导的编辑组也在彻夜不眠地工作着。必须处理的文件,应该归总的材料和文件,还有必须录入的数据,忙了又忙,它们还是像雪片一样飞来。



条崎也在努力工作着,因为用眼过度,他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了,需要重新配眼镜了。秋津还和以前一样嘲笑他,叫他“女孩”,但武上也没有责备秋津,而且他也不再指使他干过多的活了。



“在这种时候,希望你能记住更多的东西。”武上告诉他。



“从这起案件得到的经验可能会有助于下一次破案,但这一次的经验并不是下一个案件的经验,所以,现在要把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完。”



条崎一直在努力工作着,老家捎话来,让他回去相亲,但他果断地拒绝了,说工作太忙,走不开,这是最好的理由。



“结婚嘛,什么时候都可以。”武上说。



“如果能找到的话。”条崎回敬了一句。



“你现在还在想着高井由美子。”



“武上先生……”



“噢,对了,这是法子让我转告你的。”



“是吗?”



“我虽然很不同意,但她还是很关心你的,说你们是网友?”



“武上先生,你也知道网友这个词?”



“我现在被称为IT的武上,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那这样的话,法子是什么?”



“有空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电影什么的。我以前曾说过,她到底是警察的女儿,特别喜欢看一些耍枪弄棒的恐怖片。”



“我也喜欢看这种电影。”



“所以,你可以随便啦,我全当不知道。但是,条崎——。”



“什么?”



“如果你住在我们家的话,只许用法子的洗发液。”



“武上君吗?”



“啊,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我知道你很忙。”



“不,我是想向你表示感谢,你的分析帮了大忙,谢谢。”



“建筑家”发出一阵笑声,但一点都不幽默:“不行啦,武上君,我一点忙也没帮上,也没能帮助受害人。最后还是都被杀了,我们都是比赛结束后的评论家。”



“确实如此。”



“可是,如果武上君要谢我的话,我只有一个请求。”



武上抢在他的前面说:“等调查结束后,让你去看一看纲川的山庄,是不是?”



“是的。”



“好吧,什么时候说好了,我就带你去,让你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看。”



“谢谢。”



“你呀,骨子里面还是个警察。”



“是吗?过去我当警察的时候,是不得已才辞职的,我的调查方法也要变一变了,更不要说现在的你了。”



“是这样的。”



“我想看一看纲川的山庄,也许下一次哪个混账东西再作案,我可能还会帮上忙的,希望能在人被杀之前帮上忙。是不是?”



“嗯。”



“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我什么忙也没帮上,真是遗憾。你能理解吗?”



“当然理解。”



“使劲睁大眼睛吧,武上君。”



“我也是老眼昏花了。”



“但是?”



“你是自由人,和我们这些当差的人比起来,一定会长寿得多,如果我死了的话,我的部下就拜托你了,这一次,你把他们一起带去。”



“好的,这还比较有意思,我们就要这样继续干下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要干下去。”



“啊,是的,”武上回答,“是的,继续干下去,做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前烟滋子还是没有回到前烟家,她已经决定搬家了。



但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和昭二在一起。



“妈妈还在不高兴。”



昭二一边往卡车上搬滋子电脑用的椅子,一边说。



“过一段时间,她的想法会改变的,公公的病已经好了,不要紧的。”



“这样也好。”



滋子用包头的毛巾擦了擦脸。今天天气一直很暖和,已经是阳光灿烂的春天了。



“但——昭二,你真的可以吗?”



昭二低垂着两只不知该往哪放的大手看着滋子。



“你说什么可不可以?”



“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



“我也一样,不分彼此。”滋子笑着走到他身边,把包在他头上的手巾也解开了。



“所以,我很高兴你能给我一次改正错误的机会,谢谢。”



“我也……”昭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想一想,我们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没有过过真正的新婚生活。”



“不光是公公婆婆吧。”



“是吗?”



“是的,还有CIA。”



“中央情报局!”



“就是它。”



两人推着已经搬空的车子又回到了公寓,还有一点东西。



旁边过路的人问:“哎呀,你们要搬家啊?”



“是的,承蒙照顾。”



“你们不会搬得太远吧?前烟一走,我们会很寂寞的。”



“我会经常回来的。”



那个人走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他也是一名工作人员吗?”



“也许吧。”



他们把装着被子和衣服的包裹装在了车上。



“滋子,你还想继续当作家吗?”



“就是想继续当作家,也没有地方要我了。《日本文献》把我解雇了,原来的那家杂志社尽是些不合理的要求。”



“这样的话,你再找找看,一定会有地方要你的。”



昭二停下手中的活,看着滋子:“我觉得滋子可以写一些饮食方面的专栏文章,我很喜欢的,如果一直坚持下去,也是很不错的工作。”



“谢谢,”滋子微微一笑,“快看呀,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了,光看着自己的事情了——你看见旁边的草地都开始变绿了吗?所以,即使没有收获,也要做一做。”



“这并不是不可以的。”



昭二好像在考虑该用什么样的词。



“所以我觉得,即使你不再写那种让社会轰动的报告文学,滋子仍然是一位优秀的作家,选取什么样的写作题材并不能决定作家的价值。”



“是这样的,我应该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呀,”昭二抓住车子的扶车向前探出身子,“你在《日本文献》所做的那些事情都是应该做的,不是什么伟大呀或是硬派作家呀,只是应该做的。”



“……”



“我想不会再有纲川那样的人了,再有就麻烦了。”昭二握紧了拳头,“但也有可能会出现才能不如他的家伙。”



“嗯。”



“滋子,到那个时候,你还要去做。说这个家伙是骗子,大家都要说他在撒谎,都要用手指着他大声地说。”



滋子的心里和眼里全是纲川的脸。用手指着滋子,生气地吼着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了的那个时候的脸。



昭二摇摇头,接着往下说:“最主要的是,即使不会再有这样的人,但纲川是确实存在的,那家伙可能还会说些什么。几年之后,可能受这件事的影响,还会有人相信那个家伙所说的话。因为我们也曾一时相信了他的话,也许还会发生同样的事情。特别是年轻的孩子们,他们的免疫能力很差。所以,还需要有人不断地引导这件事。啊,纲川一定还会说这些混账道理的!不要相信他说的话,想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想一想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需要有人这样大声地呼吁。是不是?滋子,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想过,但是,如果不是我做的话……”



“当然,这不是滋子一个人的事情,大家都要这么做。但滋子不是也可以吗?这是应该做的事情。滋子不想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吗?而且你是能做的。如果能做而不做,那你不成了一个废物了吗?”



滋子深情地看着昭二,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到时候,你可不要把我说的这些话都写进去,我只是想帮帮你。”



滋子不由得笑出声来。昭二刚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也放声大笑。公寓里的人以为有什么好笑的事情,都惊讶地从窗户里伸出头来看。这无忧无虑的、欢快的笑声。



22



有报道说,逮捕后的第十天,纲川终于承认了自己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并开始供述自己的犯罪经过。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真一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石井家的电话响了。一听,是木田孝夫。



“这么晚打电话,实在不好意思,这个号码是我查电话号码簿才找到的,请你不要介意。”



“没有关系,你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坐好了,“是有马先生有事情吗?”



“是的,”木田孝夫好像有点不好说,“晚上,他来店里了,来的时候就已经喝醉了,我想劝他,但他说要喝到死,就不知去了哪里。等下班后,我在附近找了好多地方,但没有找到他。我想问一问他会不会在你那里?”



“他没来过,电话也没打过。”



“是吗?”



“原来的店呢?”



义男刚刚搬完家。



“他都喝醉了,不会回原来的家吧?”



“不在,不在,我去过,他不在那里。怎么办呢?他的肝脏不好,一直在吃药。年轻的时候他也有放纵的时候……喝成那样,真的不行了。”



真一赶紧想:“你能再去一次附近的店里和公寓吗?我也去找找看。”



真一把手机号码告诉了木田,然后穿上衣服。他猜只可能有一个地方,一定不会错的。



有马义男靠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上,在没有人的夜晚的公园里,他坐在地上,已经喝醉了,但手里还拿着酒瓶。



真一边跑边看,老人的头和手还能动,他放心了。于是,他放慢了脚步,慢慢地靠近他。



还没等真一叫他,老人已经发现他了。老人用醉醺醺的眼睛看着他。



“什么事,你,”声音很凄惨,“你有什么事情。”



“待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感冒是什么,嗯?”老人打了个嗝,话都说不清楚,“现在有什么事,啊?”



真一蹲在老人的身边,闻到了一股酒臭味。



“你喝了多少酒?”



“喝酒不好吗?”



“喝酒不是对身体不好吗?”



义男好像在说胡话。



这个夜晚很晴朗,满天都是星星,那里,这里,都在闪着光。



过了一会儿,义男像是在大骂什么,紧紧地靠在垃圾箱上。



“纲川开始交待了。”



“新闻上已经报道了。”



“说了,嗯,说了。”义男又打了个嗝,抬起头望着天空,“这样一来,这一系列的案件终于可以解决了,NHK是这么说的。”



真一没有说话。



“解决……”义男又重复了一遍,抬起了拿着酒瓶的那只手,好像是要抗议似的,把手在空中挥来挥去,“解决了,可以结束了。”



真一默默地,一动也不动。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真一以为他在说酒话,突然,听到义男大声喊道。



“这不是在开玩笑!”



老人的声音响彻在清澈的夜空里。



“什么结束!什么也没有结束!鞠子不会回来了,鞠子不会回来了。是不是?啊?是不是?”



义男把酒瓶一扔,死死揪住真一。他揪住真一的衣服,揪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他还在大声地喊叫。



“啊?是不是?没有结束,鞠子不会回来了。把鞠子还给我、把鞠子还给我!把我的孙女还给我!我只有一个孙女,还给我!”



真一就这么被摇着,只要他高兴,就这么摇着吧。



义男哇的大叫一声把真一推倒在地,自己用两只胳膊抱住了头。



“鞠子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她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真一好不容易站了起来,伸出手抱住了义男。不知什么时候,老人也像他一样抱住了他。默默地,就这么互相拥抱着。



然后,老人放声大哭,这是他第一次哭,是真一认识他以后第一次哭,是案件发生后第一次哭,是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的哭,他用全身心在哭。



在3月明媚的阳光里,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小女孩的手去买东西。我很喜欢和妈妈一起去买东西。



年轻的母亲在街道的一个角落处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已经关门的商店。原来那块已经发旧的“有马豆腐店”的招牌在风雨的侵蚀下,油漆都已经脱落了。



看到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房子,她一下子变得很难过。商店也是一样的。她在想。



“这是卖豆腐的,”小姑娘说,“关门了吗?”



“这位卖豆腐的爷爷现在不卖了,这里也不是商店了。”



“嗯。”



这是一位经常带着孩子来这里买豆腐的年轻母亲。他的价格虽然有点贵,但他不收消费税,而且味道也很特别。做凉拌豆腐或烫豆腐时,如果不用这里的豆腐,丈夫会不高兴的。现在已经买不到这种豆腐了,她只能去超市买。



她还在想,这位卖豆腐的老人现在怎么样了呢?她当然知道他的孙女所遇到的不幸,新闻和报纸上都报道过。



——鞠子!



当尸体被发现时,这位年轻的母亲正好在这里买豆腐,那个时候也带着孩子。



在那种情况下,她不知道该对有马义男说什么。当他的孙女失踪时,她曾经和他说过,“大叔,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但到了这个时候,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他过得怎么样?有马先生。如果没有这件事,虽然有这块招牌,但我们都叫你卖豆腐的老爷爷,从来不记你的名字。



“老爷爷的豆腐很好吃的。”



这位年轻的母亲看着褪了色的招牌对小姑娘说。



“你爸爸是最喜欢吃这里的豆腐了。”



“是吗?”小姑娘说,一张可爱的小脸。这位年轻的母亲突然觉得胸口一热,她要保护好惟一的一个女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遇到任何不幸,她一定要保护好这个孩子。因为要保护好她,请给我力量吧。



“老爷爷的精神一定很好的。”



母亲笑着对女儿说。



“嗯。”女儿回答说。



“好了,我们去买东西吧。”



“嗯。”



两个人手拉手走远了。



带着一丝暖意的风儿像一位客气的客人轻轻地敲着那扇已经关上了的有马豆腐店的窗户,没有人回答,谁也没有回来。风,又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