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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飞行饭店







连日以来盘聚在东京上空的光化学烟雾终于被昨晚的夜风吹散,整个大都会区一片晴朗,天空蓝到仿佛连视网膜的底部都被染成蓝色似的,阳光倾盆洒落。五月十九日,看来会是个美好的初夏日子。



梧桐俊介将西装外套挂在右肩,左手持着旅行用的手提袋,走在广阔的海埔新生地上。



这块面积超过二百座足球场的海埔新生地,在未来将会被建设成一个情报高度聚集的都市,不过目前只有一大片的土地和稀疏的杂草而已。出现在俊介前方的是一个比大楼还巨大的银色物体,宛如传说中巨人最喜爱的足球般的这个物体,其实是一艘刚完成不久的大型飞行船。



豪华飞行客船“飞鸟/ASUKA”。这是知名企业家有本泰造出资打造的超大型硬式飞行船,而且今天正好是处女首航的出发日。航程预定由东京湾出发,横越北太平洋,前往加拿大西部的大都市温哥华。



德国的大型飞行船兴登堡号在纽约附近的雷克赫斯特机场爆炸焚毁,是一九三七年的事情。这是自从那次事件以来,历经五十年岁月再度复出的正统飞行船。



有本并不是个性格朴实的人,他决定用极致华丽的演出来妆点这次壮举的第一步。因此到处都可见到啦啦队、鼓乐队、歌手跟艺人的身影。



飞行船“飞鸟”之全貌,若以数字来表现的话大致是这样的:全长五百公尺,最大直径八十四公尺,高达一百三十三公尺,气体容量一百万立方公尺,搭载量为八百四十名乘客,以及一百六十公吨货物,巡航速度为时速一百六十公里,最大时速可达一百九十五公里,船尾对转螺旋桨的直径为十八点三公尺,涡轮引擎输出功率共有一万五千四百匹马力,机组人员共五十三名,其中客房服务人员有四十四名,每次可连续航行一万八千公里。



宣传的内容标榜着,乘客可于空中、而非海上享受到媲美豪华邮轮伊莉莎白女王二世号之舒适旅程,绝非被安全带束缚在狭小座位的飞机旅行所能比拟。由于飞行高度在一千公尺上下,所以也不至于受到云海阻隔而看不到地面风景。速度方面当然远不如飞机那么快,但旅程的舒适度这点而言,应该是远胜过飞机才对。



发生于一九三七年的“兴登堡号惨剧”,除了在纽约近郊造成三十五条人命的损害之外,同时也夺走了飞行船这种交通工具的未来。尽管“飞行船是一种容易引发气体爆炸的危险交通工具”之印象早已根深蒂固,但兴登堡号所使用的是氢气,只要改用氦气就不会有爆炸燃烧的危险性。不过,要推翻早已根深蒂固的“危险”印象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铁达尼号在北大西洋沉没,然而邮轮却并未从海面上消失。飞机也是一样,年年都会传出在哪个地方坠落并造成人员罹难的消息,但是却没有人因而主张全面废除飞机的使用。仅仅因为一次的事故,飞行船的空中霸权就被飞机夺走,并且在那之后,直到今日仍旧都还是无法挽回失去的地位。



据说船东有本泰造最初想掌握的是航空公司的经营权,然而日本的航空公司全都在强大的既有势力支配之下,后起的人根本毫无插手的余地,所以有本才把目标转移到飞行船。成为飞行船业界的先驱,就好比是开辟无人的荒野一样,有本还可以自行制定业界的规范。



由于在官僚体制下的日本,光靠力量蛮干根本达不到效果,于是有本巧妙地运用广告公司及电视台,将飞行船的实用气氛炒热起来,好不容易终于付诸实现。对有本而言,这可是一项耗费十年的事业计划。



豪华飞行船以东京为出发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至于目的地为何选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当然也有充分的理由。因为船东有本泰造早就在温哥华兴建饭店,把那里当成是前进基地,计划以卑诗省为中心,向加拿大西部一带拓展他的观光开发事业版图。而世界最大的豪华飞行客船首航,就是这个计划的壮丽呈现。



俊介之所以成为这趟首航的付费乘客,并不是因为他和船东有什么密切的交情,也不是因为他是社会上的知名人士。其实这次的旅客当中有一百名是征求而来的“一般大众”,俊介就是其中之一。



俊介原本就对飞行船和热气球之类的东西有莫名的好感,两年前还曾经在航空杂志上发表过和飞行船有关的文章,也许是那件事情的缘故。这虽然是有本为了拉拢一般大众而使用的策略,不过既然能搭飞行船去加拿大,俊介也没理由拒绝。况且俊介入选一事,并无任何评选上的不当之处。



就这样,俊介以首批乘客的身份来到飞行船的起飞地点,但是却禁不住苦笑着嘟囔起来。



“放眼望去,全都是名人呢。身为无名小卒还真是受宠若惊呀。”



这样的旅行毕竟不适合单独参加,应该携伴前来才对。俊介心中想着,在享受悠闲旅程的同时,还是有个可以说说话的对象比较好。如果能够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伴,那更是求之不得。



俊介环视周遭,从摆设在临时搭建的帐篷群一隅的折叠椅中,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下来。口袋里的酣乐欣胶囊微微地跳动了一下。



从东京横跨北太平洋到温哥华的距离大约有五千两百公里,是趟三十三小时的旅程。五月十九日下午六点出发,越过国际换日线,预计在隔天二十日的上午十点抵达温哥华。当中有十七个小时的时差,为了消除时差的不适,提供乘客酣乐欣这个处方,这是一种能够影响执掌生理时钟之药物。



通常,由西向东的旅程所产生的时差不适,会比由东向西的旅程来得严重。情况因人而异,有些人甚至需要十天才能完全将时差调过来。由于这势必会影响到观光的兴致,于是有本泰造在医师友人的建议下,事先准备了这样的东西。



这次,受邀乘客预计将在温哥华停留三晚,白天为自由活动。



梧桐俊介,三十一岁。自我介绍的时候通常会被称呼为考古学者,专攻环日本海文化圈,也就是针对包围日本海之中国大陆东北部、朝鲜半岛、俄罗斯沿海州、以及日本列岛之古文明交流进行研究。



自研究所取得硕士资格之后,俊介就在两所大学里担任兼职讲师。不过兼职讲师的酬劳廉价得令人难以置信,光靠那些收入根本没办法生活下去。俊介之所以能够过着还可以的生活,都是靠着过世双亲在东京都内的西神田所留下来的一小块土地。那是在土地价格还在国民常识范围内的年代取得的。



与姐姐二人共同继承的土地,在委托不动产公司卖掉之后,俊介得到了相当程度的一笔钱。只是这笔钱并非一辈子吃穿不愁的巨款,学术书籍又相当昂贵,加上他的愿望是哪天能到俄罗斯沿海州去进行考古探勘,所以还得省吃俭用。



日本的企业,终使资金过剩也不会考虑拿来回馈社会,而是到海外去购买土地或大楼。近来虽然多多少少开始赞助文化事业,但也只限于美术、戏剧、音乐等等,根本不可能资助考古探勘之类的活动。若想探索西元前东亚土器文明的交流,也只能靠自己来负担费用。



“大哥哥!”



被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俊介将出神的视线聚集到伫立面前的白色少女身上。由于她的遮阳帽、T恤、热裤都是白色或接近白色的浅淡色调,所以造成了那样的视觉感受。



略带红色的俏丽短发,以及对着俊介微笑、充满活力的面孔,看起来仿佛似曾相识。



“果然是大哥哥没错。是我呀,日记,你不记得了吗?”



“你是日记……”



俊介喃喃自语,一时之间感到有点难以置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外甥女,也就是他姐姐的女儿,今年应该是十一岁吧,已经两年没见过面了。之所以称他为“大哥哥”是因为俊介忌讳被称为“舅舅”。这是单身男性的普遍心理。



“又长高了呢,日记。”



“因为我已经六年级了呀。大哥哥也来搭飞行船吗?”



“嗯,你也是吗?跟妈妈一起来的吧?”



日记母亲经营一家精品店,同时也是随笔作家,在这三、四年间知名度大增而成为名女人。不仅具有才能,还拥有抓住发挥才能机会的判断力与行动力。



“我妈的心情很差哟。最近,她跟某个大学的助教吵架分手之后,那个助教立刻又和某个女明星在一起,所以她说男人都靠不住,非常生气呢。不过妈妈自己也交了男朋友。”



日记一次把两年份的八卦全都告诉了舅舅,俊介不由得露出苦笑。



“你妈还是老样子,非常受欢迎呢。”



“是非常渴望受欢迎呢。”



少女冷峻地断言。这点不禁让俊介感受到母女俩相似之处。日记在俊介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就连这个动作,也和她母亲小的时候非常像。



俊介曾经帮相差三岁的姐姐收过不少情书,然而姐姐对于同年龄层的男生总是不屑一顾。托姐姐的福,俊介不知受到众多朋友们的埋怨,还得听他们发牢骚。







在宛如瀑布洒落的初夏阳光中,有个女的英姿焕发地走过来。俊介虽然完全不懂得女装时尚,却可以肯定那是一身洗练讲究、毫无瑕疵的装扮。身穿以绿色为基调的二件式套装,这就是俊介的姐姐、日记的母亲梧桐美奈子。



“别灌输奇奇怪怪的观念给日记哟。”



暌违两年,姐弟的第一声招呼,丝毫没有任何感伤的成分存在。美奈子虽然已经三十四岁,但是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五、六岁。拥有可以如此自然展现出套装神韵的体型与态度,这种女性在日本想必不多吧。而且还以“别灌输奇奇怪怪的观念”为问候语。



“都已经年过三十了,还不结婚吗?我一直等不到你的喜帖呢。”



“谁叫我和姐不一样,一点儿也不受欢迎。”



这并不是客气话,反倒还有点丢脸。其实俊介不是没谈过恋爱,只是老是在抵达终点之前摔跤罢了。



“这年代已经不流行单身贵族了。一个毫无价值和魅力的男人,只会一再的被女人抛弃哟。”



姐姐的口吻里半点宽容或客气的味道也没有。



“这个我早已经体验过了。”



再一次,俊介不得不露出苦笑。他的姐姐在十一年前生下日记,成为所谓的“未婚妈妈”。对于日记的父亲是个有妇之夫的名人这点,俊介从不想去责怪或批判,因为每个人都有恋爱的自由。



只不过,未婚妈妈固然是一种生活方式,但若母亲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在小孩的身上,那就太说不过去了。俊介是这么想的。子女应该肯定并接纳父母的生活方式,这种父母自私的打算,其实根本就违背了父母自己的想法不是吗?然而俊介并未把这样的想法说出来。



“该不是对财产呀外表什么的,有太高的标准吧?”



“怎么会呢?现在的男人都很有自知之明呢。”



这话虽然讽刺,不过美奈子的精神系统向来都能自动将不中听的讽刺给过滤掉,连眉毛都纹风不动。



“日记,你就跟着舅舅一起吧。反正你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大哥哥胜过我这个妈呢。”



出奇不意撂下这句话后,美奈子向后一转,踩着足可称之为“高效率”的步伐离去,走进一名身穿高雅猎装的壮年绅士旁边,寒暄过后开始谈笑。虽然俊介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可想而知,那一定是个地位与名声兼具的人物。



日记再次进行说明。



“那个人是个作曲家哟。听说这次将由妈妈作词、那个人作曲。帮一个叫做什么的歌手造势呢。这阵子他们经常见面。”



这下老姐又多了一个作词家的头衔呢。



俊介对于美奈子的多才多艺着实感到敬佩不已。美奈子惟一欠缺的大概只有身为母亲的才能吧。喜爱舅舅更胜于亲生母亲的这种话,实在不适合对孩子说出来。纵使表面看似如此,但是在孩子的内心深处一定非常渴望母爱。



俊介不再咋舌,对着外甥女说道。



“日记,想不想吃冰淇淋?”



“好啊,谢谢舅舅。”



日记笑了。那是一个诚挚而美好的笑容。只是,在那笑容之下究竟对母亲怀抱着什么样的情感,这点不禁令暌违两年的舅舅感到忧心。



“要我为孩子牺牲自己的前途和机会,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美奈子如此主张、并付诸实行,所以日记从婴儿时期就一直交由保姆照顾。在经济能力许可的情况之下,她当然有那么做的自由。但是,就俊介的记忆所及,美奈子在十一岁的时候,并没有对双亲的生活方式表示过理解或配合之意。



飞行船的乘客、前来送行的人、前来参观飞行船的人、为了采访所有人而来的人、时间多得不知如何打发的人,这个那个,共有两万名以上的男女老幼聚集在这块海埔新生地上。以这些人为对象贩卖可乐、热狗、冰淇淋等等的摊贩也有五十摊以上。在其中的一个摊位买了冰淇淋后,舅舅和外甥女一起走在比星期天的原宿更加嘈杂的人群当中。



有好一会儿,两人不知怎的都沉默不语,之后日记抬头望着高大的舅舅问道。



“大哥哥,你没有女朋友吗?”



“石器和书就是我的女朋友呀。”



“感觉是很棒啦,不过好像有点寂寞呢。”



“嗯,大哥哥也是这么想……”



对于外甥女的早熟,俊介只能苦笑而已。在这个年代里,举凡三十五岁以下的男性有半数都是未婚身份。或许是因为这样吧,所以不管姐姐怎么说,俊介都不曾认真回应。况且一个人根本结不了婚,总得有个对象才行,但是现代的女性对于男人的条件可说是越来越苛刻了。



比方说像以下这样。



“一、身高一七五公分以上。二、国立或私立知名大学毕业,或取得研究所文凭者。三、家累负担少,最好不必照顾年迈双亲。四、拥有自己的房子。五、有安定的职业,且年收入在一千万日币以上。六、开进口桥车。”



虽然不了解女性对于这些条件的要求究竟认真到什么地步,不过第一到第三项,俊介好歹都通过了,但是后面的几项则全部不及格。年纪轻轻就拥有超过千万收入的考古学者根本就不存在吧?就算是有,也肯定不是梧桐俊介。在提出这类条件的时候,把个性或人品等等的完全都忽略掉,这实在很不可思议。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有人说“我的理想对象是对石器和土器有兴趣的男性”,那倒也是件奇怪的事情。



考古学者所必须具备的条件是:一、体力,二、胆量,三、执着,四、智慧。还有一项是“零、费用”。金钱始终是最重要的因素。



成功地挖掘出特洛伊遗址的亨利·谢利曼,勤勉奋斗,辛辛苦苦从商直到将近五十岁的时候,目的就是为了攒存挖掘费用。而且,谢利曼还幸运的证明了自己的假设。可惜并非所有的考古学者都能够像他一样成功。谢利曼之所以如此声名大噪,其实也意味着他的成功是属于极少数的例子。在谢利曼的灿烂荣光之下,不知堆积着多少失败者的尸体。



这当然不是谢利曼的错,要怪也得怪那些不负责任地滥用他名字的后人。俊介并不是没做过像谢利曼那样富丽堂皇的成功之梦,只是他明白梦归梦、现实是现实的道理。其实只要生活无虞,能够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应该感到庆幸了。



况且在过去的年代里,要到俄罗斯的沿海州挖掘遗迹等等,不过是纯粹的幻想罢了,但是在今日,如果和平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的话,或许真有亲眼目睹欧西诺夫卡的打制石器加工场、或者古拉得卡亚的圆筒形陶器出土处等憧憬地点的机会也不一定。对俊介而言,追求这方面的可能性,远比和女性交往还来得重要。因此小有外表条件却不受青睐,自然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像是为了鼓励没用的舅舅似的,日记开口说道。



“日记长大以后也要当考古学者,帮大哥哥的忙。”



“谢谢你,不过挖掘作业非常辛苦呢。因为大热天里也得拿着铲子挖土,那种工作实在不适合漂亮的女孩子做。”



外甥女的好意固然令人感动,不过还是别太过陶醉的好。一看手表,时间已经将近四点。差不多该去通关了。一回到刚才的地方,美奈子早已经在那儿等待他们。







通关手续相当简便。梧桐俊介进入“飞鸟”的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整,距离起飞还有一个小时。从接送巴士到登船舷梯,所有程序都与搭飞机的情况相同。从舷梯上回头一看,海岸地区的超现代高楼群在倾斜的初夏阳光照射之下,形成淡紫色的剪影映入眼帘。



“待会儿见啰,大哥哥。”



举起一手回应了在母亲身边挥手的日记,俊介看着自己的登船卡。像这样的时候,一边散步一边寻找房间也是一种乐趣。



为了寻找E○九七号房,俊介在偌大的船舱里足足走了五分钟。途中遇到的名人伉俪大概有一打左右,不过俊介连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



“飞鸟”的客房分为经济、头等、豪华三个舱等。俊介的房间是经济舱之单人房,而美奈子和日记母女住的则是头等舱的双人房。



俊介的房间和一般商务旅馆的单人房差不多。单人床、茶几、衣橱以及附带镜子的写字桌等等,光是这些似乎就已经将空间挤得满满的了。幸好窗户很大,所以并没有令人窒息的感觉。万一真有窒息的感觉,还可以到酒吧或餐厅去透透气。客房当中还附有一间浴室,虽然空间狭小,不过淋浴间、洗脸台、马桶等设备一应俱全。



豪华套房的设备想必更加华丽吧。不过就俊介的经济能力而言,或许连经济舱的单人房都不合乎他的身份。再说抽签中选,并不表示能够享受一趟免费的飞行船之旅。俊介在支付旅费的时候还一面想着,那些钱不晓得可以买下几本学术书籍。



飞行船的目的地加拿大是个新兴国家,温哥华也是个新兴都市,所以在历史和传统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不过若能将卑诗省的海岸地带挖开来看看的话,或许可以发现北美原住民的史前遗迹也说不定。从那儿挖掘出来的石器或土器应该和日本绳纹时代的东西非常类似吧。



俊介虽然抱持这样的心态来体验这趟旅行,不过在他的想法当中,就算抛开那种可能性不看,偶尔到日本以外的地方走走也是件好事。



就考古学者而言还尚未成熟的青年将行李放进衣柜的时候,飞行客船“飞鸟”的船东、东洋飞行船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有本泰造,正领着署名随行者走在船内的走廊上。



他的外貌并不如他的实力那么出众。身材中等、不胖不瘦,高度不超过一六五公分。虽然看起来比六十二岁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不过相貌却好比是“煮熟的招潮蟹”一样。服装算是一般,但纵使是普通打扮,看起来却奇妙地呈现歪斜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看得人都被有本的恶意给压倒了吧。



有本正朝着沙龙的方向而去。船上的沙龙可容纳九百五十人,也就是说那是一个容纳下所有乘客还绰绰有余的派对场地。五点三十分起,那里将会举办一场出发纪念派对。跟在有本身旁进行各式各样说明的人,是“飞鸟”的船长益村,以及事务长桑原。



“目前一切都非常顺利。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停留在地面的期间发生了任何问题,别说是太平洋了,就算是要横渡东京湾都不可能吧。”



飞航老手益村之所以半路从航空公司出走,其中的缘由不提也罢,不过据传和他再三引发的口头事端有关。也有人说,益村在清醒的时候虽然谨慎正直,但是一喝醉酒就会变得无法自制。总而言之,这些对有本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不管益村是外星人也好、地底人也罢,只要他是个有能力的驾驶员,其他的有本都不会计较。



另一方面,事务长桑原则是从海运公司挖角过来,拥有十年渡船及观光邮轮事务长的经验,虽然已经五十二岁,但通晓邮轮业务且可靠踏实,不过个性上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在有本的眼中看来,身为独裁者的自己,并不需要什么有能力、野心的部下。他的部下只要能够乖乖地听从他的想法或命令,并付诸实行就够了。有本既然参与了这次首航,除了高难度的技术面之外,一切事务自然由他亲自统筹,桑原只要负责跑腿就够了。



“慰劳的话,现在似乎还言之过早,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呢。等我们平安抵达加拿大之后,我保证各位一定有丰厚的奖金可拿。”



有本笑了。这种做法就像是拿着整捆钞票打人家的脸一样,不过有本这个人一点都不吝啬。只要部下有功的话,他就拿得出令当事人为之震惊的报酬。其实可以这么说,惟我独尊的有本之所以有部下愿意跟随,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有本的资产与事业在急速扩展的过程当中,不单只有先进而明智的做法,更采取了恶劣毒辣的手段。



也就是所谓的“伊顿式”做法。那是拥有加拿大百货业大王之称的伊顿家的惯用手法,在取得大都市市中心的土地后,把土地闲置个几年或几十年,妨碍市政府的都市计划。直到忍无可忍的市政府前来交涉的时候,才狠狠地提出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之后再开始建设百货公司,或者把土地强行推销给市政府。总而言之就是赚取“抗争利益”。



有本一再利用这个手法,获得了莫大利益,并在事后让评价恶化的企业和其他企业合并,或者变更公司的名称来抹杀原有公司的存在。



“怎么说都是个下流的东西。真不屑与那种家伙为伍。”



如此愤愤不平的财界人士自然大有人在。但是,有本始终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大部分的乘客早已聚集在派对现场,开始谈笑。穿不惯西装打扮的梧桐俊介也在当中的一个角落,手上拿了杯加水的威士忌。此时的他与有本泰造素不相识,因此就算擦身而过也不会交换只字片语。



“噢,主人来了呢。”



“怎么看都是一副枭雄的嘴脸呢。”



“要想大彻大悟开始阐述人生哲理,恐怕得等上一百年呢。瞧他这副德行,一脸油光闪亮、脑满肠肥的样子。”



不时有窃窃私语飘进耳里,但是有本泰造并不介意。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他将以飞行船网络支配全世界的天空。那些在背后起哄的声音,他根本没办法一一去计较,况且对于和他竞争后落败,那些失败者的怨叹,他顶多只想说声“活该”而已。在傲然离去的有本背后,那些窃窃私语再度响起。



“有本泰造这个人,其实有很多敌人呢。”



“我没听过有哪个成功的创业者会没有敌人。”



“话虽如此,但是几乎得不到任何财界大老支持的情况倒也罕见啊。”



高傲无礼、称呼财界大老们为老糊涂而面不改色、动辄破坏业界之默契与协定;基于种种的理由,在有本推动飞行船企业化的过程当中,竟然没有一个财界人士向他提供有善的协助,虽然也没有蓄意妨碍的人,不过几乎人人都冷笑的在等着看他的失败。



当事情终于获得官方认可,和加拿大政府也达成协议,一切都在出发当日之前安排妥以后,反有本派才不得不咋舌兴叹。



在派对的会场上,也看得到好几张财界人士的面孔。一个穿着合身厚重英国制西装,年约八十的老绅士,正以充满恶毒的眼神投向有本的背影。



“哼,有本这个暴发户,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呢!”



充满侮蔑与嫉妒的话语,从老财界人紫红色的嘴唇间吐骂出来。在他身旁,年纪稍轻的七十多岁财界人也表示不赞同。



“俗话说,坏到极点的时候连天都胜得过,就是这个样子吧。有本现在的心境,大概就像是仰望着满月的藤原道长一样吧。”(译注:藤原道长为平安时代之权臣,因为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嫁给三位天皇而掌握了无上权势。他在权势达于巅峰的时期曾经写下一首和歌“此世即吾世,如月满无缺”来描述自己的心境。)



“只可惜不会长久。”



“当然。现在的他就像是踩着高跟鞋在跳踢踏舞呢,很快就会因为跌到骨折而下台的。”



然而,如此恶毒刻薄的两人,在有本走近问候之际,却不得不摆出笑脸说应酬话。这就是现实世界的利害关系,也因此大老们的怒气与憎恶更是备受打击。



“其实,这一切都得感谢各位的支持帮助,我才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这世上小人众多,尤其是一些嫉妒他人成功或才能的家伙,不过大人物到底是不一样呢,终使多少有些吃亏,将来还请继续关照帮忙。”



有本也不是好欺负的。明明看透了对方的内心,却傲然的佯装不知。大老们的笑容僵硬起来,假如有本将账户里的钱全部提光或抽回资金的话,他们的事业就算不致于到崩溃的地步,也一定会陷入相当的停滞状态。



不久之后,派对正式揭幕,名人开始在麦克风前致读贺辞。



“……有本泰造先生是现代的风云人物,就好比是织田信长一样。他的力量与冲劲不只改变了日本,更是改变世界的根源,连我都应该好好地向他学习。”



站在台上朗声致词的年长男子是执政党的中坚议员,名叫羽村茂之。他和有本是对互相依赖的伙伴,据说羽村的情妇在六本木开的酒吧,金主就是有本。



对于那种事情毫不隐瞒、甚至坦然面对,这或许就是有本这个人的特色吧。正如他所自称的“我是个受到喜爱的恶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喷射机那种东西毫无浪漫的因子可言,只不过是纯粹出自效率考量的一团金属罢了。一个男人或者一份事业、甚至是政府都必须拥有浪漫才行。”



望着热情演说的议员,看似报界相关业者的一群男人,也手持酒杯低声交谈了起来。



“听说羽村议员砸了不少钱在飞行船上头是吗?”



“应该的吧。因为他跟航空界的利权根本沾不上边呀。如果去年当上交通部长的话,或许能够捞到不少的甜头呢,但是他却在争取官位上失败了。”



“所以他才会急着抓住飞行船的新利权。因为机不可失呀。”



“会不会有利权产生还是个问题呢。”



充满嘲讽的眼神相互交会。



“有本似乎还想利用这艘飞行船来拍电影,难怪那方面的相关人士也招待了不少。”



“这恐怕行不通吧。说来可惜,以飞行船为主题的电影,在日本根本毫无前例可循。”



“话虽然是这么说啦,不过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日本人不喜欢飞行船吗?”



“那倒未必,看看今天的场面就知道了。也许只是过去的电影公司无能吧。如果让有本泰造来做的话,说不定会成功呢。”



“说的也是,他确实是个宣传高手。”



舞台上的知名男歌手,正在演唱他的个人畅销组曲。姑且不论演唱风的曲调和飞行船搭不搭调,对于炒热现场气氛倒是贡献颇大。



歌唱与音乐之中断是在距离六点只剩三十秒时。终于到了飞行船起飞的时刻了。通过会场上的扩音器,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开始读秒。有些人为了举杯庆祝而急急忙忙在杯中倒入啤酒,但是更多的人则是聚集在窗户旁边,希望见证起飞离地的那一瞬间。



可能的话俊介也想那么做,只可惜慢了一步,所以根本无法挤近窗前,倒数读秒也在不知不觉中结束。



地面的距离越来越远,沙龙里的绅士淑女面面相觑。治愈桌上的玻璃杯当中,威士忌完全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好像起飞了呢。”



“是啊,还真安静呀。”



在赞叹的同时,不禁有种不太尽兴的感觉。比起飞机起飞时,被安全带束缚在狭窄座位上的感觉,确实完全不同,不只毫无晃动,也感觉不到令内脏翻腾的重力变化。



在超乎想象的宁静状态下,长达五百公尺的人工巨鲸脱离陆地的束缚,漂浮在空气的大海之中。



起飞后的飞行船“飞鸟”将往北行走,经由大都会东京上空,从茨城县的鹿岛滩进入太平洋。在那之后,大致上将取道大圈航线,通过本州和北海道沿海,从千岛群岛及堪察加半岛南方海面,经由阿拉斯加南部抵达温哥华。



从东京到温哥华之间,并没有中途停靠的设定,不过在阿拉斯加的安克拉治国际机场仍有飞行船建造公司所属的技术团队在那里待命。虽然是为了防范万一所做的准备,不过事到如今应该不会有状况发生才对。



为了建立起飞行船的时代,安全性的确保乃是第一要件。认同这点的有本对此丝毫不敢懈怠,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事故,都可能成为建立飞行船时代的致命伤。所以他在安全检查方面做得相当彻底。



“飞鸟”想必会在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状况之下安然抵达温哥华吧。



应该会是这样才对。







东京都西南部,从北边往多摩川之川面向南看的话,就可看到民间企业研究设施集中的一块区域。一座座的研究所占据着广大基地,绿意盎然,形成了所谓多摩丘陵文化都市之重要支柱。就类别而言,以电子业、机电业、以及生化工业等等为中心。



其中,尤以综合化学企业“伊斯坦西亚”的中央研究所规模最为庞大,总面积达二十万坪的整座山丘都是它的基地。



伊斯坦西亚的前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保法前不久所设立的一家名叫“大东亚人造纤维工业”的公司,事业内容恰如其名,专门生产供陆、海军使用的化学纤维,直到战后才转型。目前纤维及树脂的生产比例仅占极小部份,而以药品、化妆品、营养食品、环境保全系统以及陶瓷等等为主力。



资本额计一千四百亿元,年营业额的规模则有资本额的十倍之多。



中央研究所的所长是一个名叫针生政道的四十多岁男人,拥有工学博士学位,他同时还兼任了总公司的常务董事职位。这位人物曾经受到某知名国立大学副教授以三顾之礼加以聘任,给人的印象是庄重之中带着精明敏锐。



在所长室里和这位针生面对面的人物,就是研究所的警备主任山西。蜷缩着摔角手级巨躯的山西,正面临到针生的质问。



“有入侵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并非单纯的质问,当中还包含了谴责的意味。针生有个坏毛病,就是对于他人的失败或者处理事情的瑕疵绝不宽贷。正因为他的这份严格加上努力工作,他才能平安无事的登上今天的地位。然而他所带给部下的精神压力也极其巨大,所以因为神经衰弱而转调单位的人员有二十六名,离职者有九名,入院治疗的就有六名,自杀者有一名,这就是他在人事管理上的辉煌战果。



就总公司的立场而言,这些在善加培育之后应该能够成为未来企业栋梁的人才,居然一个个在树苗的阶段就枯萎了。“当真严格的话倒还无话可说。但是针生的做法简直是矫枉过正,一定要收回他的人事权!”如此主张的人虽然存在,可是在针生的权势之下,却没有一个人胆敢面对加以反抗。



穿着卡其制服的山西一副惊恐的模样,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因为在这个研究所中被列为机密,代号“Ⅵ084”的药品样本,被某人给偷出去了。



就算布下了多么严密的警戒网,如果使用内部人员的识别卡,要拿到什么到外面去并非不可能。这项不变的模式如今被执行了。



“直到谁是犯人了吗?”



“已经查出来了。”



警备主任山西加强语气。假使被针生当成无能者的话,那么山西等于是没有明天了。对于山西而言,刺激他劳动意愿的,毋宁是恐惧感而非忠诚心。



识别卡的持有人是谁,这点很快就查出来了。那个人正是研究所的副所长,拥有医学博士学位的志水秀治。拥有副所长头衔的另有事务主任、基础研究主任等一共四人,而志水担任的是应用研究主任,才三十三岁。



志水才刚和总公司副董事长的女儿结婚,从各方面来看都称得上是精英中的精英。这样的志水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偏离飞黄腾达之路的行径呢?也有可能是志水的识别卡被伪造了吧,不过针生的这个猜测,立刻被山西谨慎地否定。



“虽然仍在调查之中,不过识别卡似乎是真的。”



“是志水……”



喃喃自语的针生,双眼之中闪烁着泛白的恶毒光芒。如果针生有警戒对象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年轻有为的志水,而且他所拥有的坚强裙带势力也不容忽视。志水自己放弃了荣华富贵的道路,这对针生而言倒不是个坏消息。



“他应该做过员工思想调查不是吗?”



“思想方面应该没有问题。因为在他的近亲或者交友关系当中并未发现有反国家思想的人。”



“哼,难道是为了钱吗?”



“是的,多半是这个缘故……”



调查的结果,志水的一个银行户头曾经汇入了一笔以亿为单位的款项,从汇款帐户早已解约的情况看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计划安排当中。



“还有一点,是女人的问题。”



志水有个情妇。和副董事长千金共组的家庭生活似乎相当落寞,这两年左右,他一直和一个在伊斯坦西亚的某个子公司上半的女性职员维持着关系。然后,似乎是某件事情促使他下定决心,令他舍弃了目前的人生,而那名女性职员也在三天前就没来上班,从此消失无踪。



“调查得挺仔细的嘛。”



“哪里哪里。”



“但是,无论调查得多么详尽,一旦错失时机的话,就连一毛钱的价值都没有!必要的时候得不到必要的情报、竟然还敢摆出居功自傲的表情,没用的东西!”



针生的怒骂如冰雹般倾盆而降,山西吓得缩成一团。自尊受损是毫无疑问之事,然而畏惧之情却凌驾于反弹心之上。



“非常抱歉……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改进,不会再这么粗心大意了。”



“还有以后!”



在针生的刻薄咒骂之下,山西感觉到背后流出了大量的汗水。收到先在成田国际机场做好部署,提防志水潜逃国外的命令之后,山西立刻仓惶地退出所长室。



就在山西离开的同时,桌上视讯电话的灯号也开始闪烁。针生的手一拿起话筒,小小的屏幕上随即显现出一个灰发、身材瘦长的年长男人。这位就是伊斯坦西亚的董事长富冈弘雄。



董事长以急切的语调开口说话。



“事情似乎非常严重啊,针生。”



富冈董事长的发言虽然缺乏个性,却是算计与警戒的结果。如果能让事情责任停留在针生的阶段的话,对富冈来说便可“转祸为福”,将来也有铲除针生的借口。对于董事长的想法,针生完全看得一清二楚。



“唉,事态并不乐观确实是事实,但是还无须劳烦您来操心,我会立刻将事情处理好,绝不会为他日留下祸根。”



“那么,你可知道被盗走的药品具有什么效力吗?”



董事长提高了声调。他是经营管理以及劳务方面的专家,而不是技术人员。由技术派及管理派交互出任董事长之事,在这样的企业当中很常见。因此,针生把富冈当成一个与尖端技术无缘的单纯事务人员,相当轻视他,甚至毫不隐瞒这份轻视。



如果富冈是个像有本那样的独裁经营者,肯定早把针生给赶出公司了,然而他只不过是个上班族的董事长而已,他不能忽视给予针生高度评价的大股东们的想法。



“是基因的……”



正要回答之际,针生突然闭上了口。再次张口的时候,表情已经换成了无懈可击的冷静。



“目前还无法做出明确的回答,改天我一定会呈上一份正式报告。”



接着就单方面挂上了视讯电话。



“不能让他知道。这个人绝对守不住秘密。一个不小心的话,不单是自家公司,说不定连国家也会遭到颠覆。”



针生如此自言自语,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不如言语那般深刻,对于上司董事长的无礼行为也丝毫不放在心上。命女秘书端来咖啡之后,仿佛很难喝似的啜饮着。由于他不抽烟,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实在不知如何填补时间的空档。



让所长等待了将近两小时之后,警备主任山西终于回来了。一脸郁闷的表情站在所长面前。



“怎么?没在成田抓到志水那个叛徒吗?”



“您猜测得没错。志水似乎避开了成田,企图从其他管道逃到国外。”



“难不成是关西机场吗?”



“也不是……”



山西似乎有点支支吾吾,不过这只是单纯的停顿而已。



“今天,世界最大的飞行船将从东京湾飞往加拿大,这则消息您应该知道吧?”



“哦,就是在电视上炒得很热的那件事情吗?好像是个叫做有本还是什么的暴发户……”



针生突然停止说话,皱着眉头看着山西。



“不会吧,是那艘飞行船?”



“是……”



“没办法阻止吗?”



“来不及了。飞行船‘飞鸟’已经按照预定计划,准时于六点整从东京湾东品川的海埔新生地起飞了。”



针生发出强劲的咋舌声。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逃走了吗?山西战战兢兢地继续报告。因为护照的关系,所以知道志水是以本名搭乘的。他似乎是利用重金买了下某个抽奖取得飞行船搭乘的资格。总而言之,无论是情妇、或是志水本身的行动,都可看出是经过计划下的行动。



针生露出不悦的表情陷入深思,待视线一回到山西的脸上,立刻简短地下令。



“叫冠木过来,把事情交给那家伙去处理。”



山西的脸上闪烁着惊惶不安的神情。针生冷冷地笑道:



“怎么,还不快去叫人?”



“是。不过所长……”



“或者你想亲自处理吧?你有弄脏双手的觉悟吗?”



遭到指责之际,仅存的反抗之意也同时粉碎,因此山西只能无力地回答一句“我明白了,所长”而已。



高傲的点着头的针生按下电视遥控器。转了两次频道之后,画面上出现了在东京上空升起的巨大飞行船之影像。针生像是故作平静似的盘腿而坐,并对着正准备离开所长室的山西丢出这么一段话。



“飞行船实在是一种悲剧的交通工具呀,就好比在纽约爆炸的兴登堡号一样,你不这么认为吗?”



“我……”



对于结结巴巴的部下,针生仅仅瞥了一眼,便再次全神贯注地盯着飞行船的影像。虽然表情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但却仿佛有道恶毒阴影在那脸上蔓延扩大。



“可惜呀,这艘名为‘飞鸟’的飞行船,恐怕也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呢。”



第二章夜之巨鲸







“目前高度为一千零一十五公尺。接下来将转为水平飞行。”



来自控制室的广播在船内放送。这是离地十分钟后的事情。从午后开始渐渐笼罩在暮色之下的大都会俯看图,在“飞鸟”的眼底展开。



飞翔的巨鲸从北方往东北方、不久又转到东方,缓缓地依顺时针方向改变方位,并在六点三十分过后从茨城县海面进入太平洋。



沙龙里的派对预计进行到八点为止。从右船开始到后方的窗户外面,在夕阳映照下的富士山棱线浮现出紫色光景,为苍茫的黄昏景色增添了几许诗意。



沙龙的另一侧的墙上设置着一座九十寸大屏幕,用来播放并非东京而是其他城市之景象。画面中可看到浓得不像是自然的蓝色海洋与天空,以及被青山环绕的摩天楼群。这是一个充满着非常清洁而整齐之印象的都市。在屏幕旁待命的宣传人员开始说明。



“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温哥华,它是一个自然与人工完美融合的理想都市,也是环游过世界的人们最终想安居的地方……”



在介绍史丹利公园、狮门大桥、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等等知名景点的过程中,画面不时映出在街上行走的东方人之面孔。



“这里是中国城”的说明声音传出。



“温哥华这个城市似乎有很多华人呢。”



“据说有将近一成的人口是华人。而且当地中国城的规模似乎非常惊人哟。”



“最近似乎还增加了不少香港的移民呢。”



在这些交谈对话乘客的旁边,壁板上陈列着“飞鸟”的照片和设计图,另一名宣传人员正在回答乘客的问题。



“被风吹了也不会摇晃吗?”



“是的,请您放心。就算遇上台风也不会摇晃,所以绝对不会有晕船的状况发生哟。”



这是搭乘过德国巨大飞行船齐柏林号的通讯员之证词。据说就算秒速四十公尺的强风迎面扑来,船内也丝毫不会有摇晃的感觉。



“各位请看,放在桌上的那些玻璃杯,里面的水完全没有晃动对吧。”



飞机太过狭小,而卧铺车除了摇晃之外还有噪音,就连豪华邮轮也无可避免地会有些许的摇晃和海浪的声音。这个世界上最舒适的交通工具莫过于飞行船了。宣传人员如此极力主张。



为了让飞行船的建造费用达到效益,就必须将航线定期化以大量地运载客人。由于日本人对海外旅游的需要越来越走向多样化及高级化,因此只要不断地反复宣传,就能营造出优良的形象。所以宣传人员的责任非常重大。



“应该不会坠落吧。”



“飞行船不会像飞机那样发生倒栽葱坠落或类似的情况。它只会慢慢地降低高度进行软着陆,所以就算想死也死不了呢。”



宣传人员诙谐口吻引发了零星的笑声。这似乎让宣传人员不太满意。也许他心里期待的是爆发般的哄笑吧。假咳了几声,宣传人员再次打起精神继续说明。



“本飞行船所使用的气体为氦气,因为不具可然性所以不会爆炸。著名的兴登堡号之所以爆炸燃烧是因为美国不卖氦气给德国,以至于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氢气的结果。”



“如果卖了也许就没事了呢。”



“其实氦气是一种相当珍贵的资源,虽然目前也使用在玩具上面。将来随着飞行船的增加,在这边大量使用的情况下,或许就没办法拨给玩具用了。接着请看下一项……”



宣传人员紧接着又进行了好几项技术说明,不过全都是极其基本的常识。飞行船分硬式与软式二种,而“飞鸟”属于硬式飞行船。所谓软式飞行船,指的是巨大的气体容器部分像气球一样,只是单纯的袋子。硬式飞行船则拥有骨架结构,并于表面包覆外皮,然后在当中嵌入复数的气体容器,一般而言,软式飞行船大多为中小型、而硬式飞行船则属于大型。



“不用说,‘飞鸟’当然是硬式飞行船,从外观看来虽然只有一个橄榄球形状的容器,不过内部却有好几个气体容器。就算破坏了其中之一,也完全不会对‘飞鸟’造成任何影响。在场的某些乘客或许正期待着重大事故的发生,不过我敢保证,惊悚动作电影里的情节绝对不会发生……”



梧桐俊介就像是乡巴佬似的,在几位宣传人员的前方移步驻足听取说明。外甥女日记正忙着吃喝,她的母亲美奈子则忙于社交,大家各忙各的。



当船上时钟指着下午七点之时,“飞鸟”已完全进入海域。海面早已被夜之巨掌完全包覆。这个时候,向东飞行等于是进入夜之深处的意思。



派对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第三位演出者的女歌手正在舞台上接二连三地唱着一九六○年代的流行歌曲。中年男女纷纷露出怀旧的神情开始交谈。



“那个时候虽然处于动荡的年代,但是却很有活力呢。”



“现在没有学生运动,也没有国营铁路罢工。就连示威活动都难得一见呢。”



“和平就好,只能这么想了。”



“大家都适度地富裕了起来,理解力也奇妙地好了起来呢。唉,这就是所谓的和睦相处吗?”



梧桐美奈子对于怀旧等等的丝毫不感兴趣。或者,她是有意地让自己不去怀旧。对她而言,重要的是将来,她根本没有沉溺于过去的余裕。同时,她也不愿意让竞争对手知道她没有余裕这件事。



正当她与某个少壮建筑师在交谈之际,一个看似女学生的年轻女性,迟疑地递出手帕。



“您是梧桐美奈子吧。呃,我是您的书迷,请帮我签个名。”



“伤脑筋,现在是我的私人时间啊……叹,算了。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经向别人要过签名呢。”



美奈子振笔签名。接过手帕的女学生还进一步要求握手,之后才欣然离去。建筑师摇晃着威士忌酒杯令冰块发出声响。



“能够赢得年轻人的喜爱真是好啊。”



“这也是一种人气买卖,所以不好好对待客人是不行的呀。”



搭乘飞行船的电视节目摄影小组将摄影机镜头带过美奈子等人的脸之后,在一名男性的前方定住。



被称为“流行创造者”、同时也是高知名度的电视节目制作人正在极力强调。他说的是“飞行船将是未来的潮流!”这句话。那声音也传到了俊介耳里。



这一阵子,凡是听到“潮流”二字,俊介便感到厌烦不已。



爱追逐潮流的人大可尽情地去追逐。管他明年流行的休闲活动或服装是什么,俊介惟一感兴趣的就只有二千五百年前的土器和陶器而已。



总之人各有志,这和哪一方比另一方好绝无关系。对于喜爱潮流的那种生活方式或者想法,俊介不以为自己有插嘴的权利,所以他也希望自己的事情不受干涉。然而这世界上似乎就是有领导他人生活方式或思想的人,也有被牵着鼻子走、完全无法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或思考做主的人存在。



经常走在时代的尖端——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尖端,虽然不晓得该是什么人在判断,不过指责他人落伍的生活方式想必也不轻松吧,俊介心想。



在学术界里,不管是学术派系、或者人脉派系都好,令人厌烦的事情一样不胜枚举,不过俊介打从一开始就被孤立在那些事情之外。不去想什么飞黄腾达的话,就可以专注在自己喜欢的研究上,所以反倒乐得轻松。



摄影机镜头继续移动,在那相反的另一侧有位戴着闪耀银框眼镜的经营评论家,正在群众所围成的圈圈中高谈阔论。



“不管你存了多少钱,有些东西就是买不到呢。那些东西就是品性、风格、以及血统。所谓的上流社会就是那种东西呀。”



如此主张的当事者,不晓得是否自以为是上流阶级的一员,一身紫色西装、黑色衬衫、搭配上黄色领带的装扮骄傲地挺起胸脯。



“像有本这种人,无论他再怎么力争上游也不会成为一流阶级的人。一定要经过三代、丝带之后血统才会变得高贵。依我看,有本家的情况至少得努力到二十一世纪后半呢。”



洪亮的声音不知不觉地低沉下来,男子表情一变,开始笑容满面地和走近过来的有本泰造交谈起来。由于变化实在太过剧烈,周遭的人们不禁讶异得目瞪口呆,惟有当事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在他的眼里看来,或许只有下层阶级之人,才会去介意这样的突然改变吧。



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想法,各式各样的对话,令沙龙内部热闹喧腾、繁华多采。墙壁和窗户外头则是充满寂静气息的夜之大海。



斜瞥着这副对比画面,一名男子凄惨地喃喃自语。



从沙龙通往走廊之通道的微暗墙边,摆设了一组休憩用的沙发。那个男人就瘫坐在其中的一张沙发上,嘴里不停地喃喃说着什么。



男子的脸孔因痛苦的波动而扭曲,甚至还有点痉挛的现象。带有黏性的汗水从额头沿着脖子向下滑落,将领口周围完全浸湿。从嘴角垂下的唾液细丝滴落在肚子上。



“可恶,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是这样的。时间应该还相当充裕才对呀……”



充满着愤怒与疑惑的声音,只能勉勉强强的传到他自己的耳朵里。







直到将近晚上十一点为止,俊介都在房间里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看书。书名为“环日本海石器文化之基础研究”,是本硬梆梆的书。



宣传人员对乘客所做的说明是正确的,在所有的交通工具当中,飞行船确实是最安静的一种。正确说来,应该是除去热气球及滑翔机之类不具动力推进系统的交通工具以外,最安静的一种。因为引擎和客房的距离相当远,况且引擎本身也相当安静。



阖上书本,关上船内收音机,室内立刻填满了近乎完全的宁静。门外传来仿佛酒醉之人的声音,不过很快就走远了,俊介再度被沉默的墙壁所包围。从包包里取出温哥华观光指南,俊介坐在床上翻着书页。虽然对列举出来的观光景点毫无兴趣,不过倒想看看著名的人类学博物馆。如果带日记去的话,日记会感到高兴吗?无聊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吧。还是挑个游乐场好了,反正日记的妈妈一定会和小孩分开行动。



这个时候,房门响起了几声胆怯的敲门声。



在俊介的询问之下,对方回答道:



“大哥哥,你睡了吗?”



声音的主人不必问也知道。一打开门,门外站着还没换上睡衣的日记,表情看起来有些歉疚,也有些寂寞。



“大哥哥,这么晚来打扰你真是抱歉。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我是无所谓啦,可是你妈呢?”



“我妈不在。她到别的男人的房间去了。”



俊介顿时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无论如何,总不能丢下日记不管,于是俊介急忙的做出决定。



“到酒吧去吧。日记想吃什么都行,大哥哥请客。”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两年没见了呢,连红包也没给你,就当做是补偿吧。”



此时两人一起来到的酒吧,每张桌子上都点有蜡烛,开始强调起“成人时间”的气氛。虽然不觉得困窘,但两人还是挑了张靠右舷窗户的桌子。



俊介点了咖啡,日记则点了杯可可。窗外夜色已深,又听不到引擎声,完全是一片寂静。各桌的客人也放低谈笑音量,搞得日记也不敢大声说话。



“好安静喔。真的是在空中飞吗?一点都不摇晃呢。”



“是啊。就算偷偷地在哪儿降落,我们也完全不会察觉到呢。”



这只是俊介的无心之言,然而听起来却有些不吉利。摇晃的不是飞行船而是蜡烛的火苗,因为这是人的气息所造成的。



日记有些唐突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妈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只想赶快从学校毕业、独立自主,离开那个家。”



日记口中的那个家,指的是位于东京高轮的高级豪宅。两年前美奈子母子搬进了那间房子,而且从那时开始,断绝了与俊介之间的来往。附有专属保全人员,完全电气化,冷暖空调及热水皆由中央系统控制。虽然只有三房一厅,但是客厅兼餐厅的面积就有十五坪大,可经常举办家庭派对。



另一方面,俊介目前居住的是位于琦玉县新座市的公寓。两房一厅,附整体卫浴设备,而且名称也叫做豪宅。步行十分钟可抵达私铁车站,搭乘快速电车到池袋只要二十分钟。在步行三分钟的范围内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和自助洗衣店,对于单身者的日常的生活而言相当方便。



白天就很安静,到了晚上则更加安静,所以很适合读书以及撰写论文。去市立图书馆也很方便,骑脚蹬车五分钟就到了。虽然到国会图书馆或神保可的旧书店是有点麻烦,不过俊介对于现在的住所可谓相当满意。



俊介并不觉得姐姐美奈子搬到高轮居住是件俗气之事。就美奈子的立场而言,随着出书而提高知名度之后,对于形象的重视自然有加重的必要吧。



从前她们住的地方在练马区的私铁沿线,到俊介的公寓只要一班车就可以直达,然而搬家之后就完全疏远,只剩下贺年卡的往来而已。不像过去几乎每个礼拜都见面。



事实上,俊介对于姐姐确实抱持着些许深刻的疑惑,那就是美奈子是否为了取得“未婚妈妈”这个印证才生下日记。只是,这个疑惑一旦说出口的话,想必会伤害到所有的关系人,而且对日记的伤害绝对比任何人都来得严重。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连自己都感到厌恶起来。



“……抱歉,不晓得方不方便和你们并桌呢?”



出声招呼的是一名看起来高尚文雅的老年绅士,以及像是他女儿、年纪约二十出头的女性。俊介回过神来,往周遭一看,这才发现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欢迎。”



“那就打扰了。”



向侍者点了两杯皇家咖啡之后,绅士开始自我介绍。他们是父女俩,父亲名叫泉田隆一郎,女儿则叫做虹子。



既然对方都开口了,俊介不得不适当回应。就在俊介报上姓名之后,绅士微微地侧头思索,并且露出确认记忆般的表情。



“梧桐,这个姓氏很罕见呢。恕我冒昧,请问你是梧桐美奈子的……”



“不肖弟弟。”



毫无自贬之意,俊介笑着如此回答。因为他并不嫉妒姐姐在社会上的成功,原因之一就是,两人所选择的道路差异太大,根本无法加以比较。不过姐姐若是成为知名考古学者的话,他或许会很不是滋味吧。



咖啡和可可被送上来,紧接着皇家咖啡也到齐了,复数种类的气味交杂并存于桌上。



在此同时,回话仍然持续进行,俊介因而得知,泉田隆一郎是跟有本有往来的某家银行董事,而虹子今年刚从大学毕业,目前是父亲的秘书。



“请问梧桐先生的职业是?”



“我从事的是考古学研究。”



由于自己并非单靠学问在维持生活,因此俊介实在不好意思自称为考古学者。不过话虽如此,一一去纠正“噢,原来是考古学者”的反应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自己算是个半调子吧,正当这么想的时候,虹子突然笑着对他说道:



“看你晒得那么黑,我还以为你是登山家呢。真是抱歉,不过你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学者呢。”



“因为考古学其实是一种肉体劳动呢。”



苦笑之后,俊介开始啜饮咖啡。中长度的头发微微晃动,虹子将一双拥有鲜明双眼皮的大眼睛转向日记。



“请问,这是你的小孩吗?”



“是我外甥女,我目前仍是单身。”



俊介若无其事地如此强调,日记疑惑地绽开笑容。泉田氏的深邃眼眸之中闪耀着兴趣的光芒。



“那么,这位就是美奈子小姐的千金吗?”



“没错。不过要进入演艺圈还早得很呢。”



“真是遗憾。不过,如果再过个四、五年的话,那些贪婪的节目制作人想必不会放过她的吧。”



“日记不想当什么艺人,日记要当考古学者。”



这份斩钉截铁的宣誓,令在座的大人相视而笑。



“哎呀呀,是因为舅舅的熏陶吗?”



“我倒是不怎么赞成呢。因为这是一门与金钱无缘的生意,顶多只能挖出石头货币罢了。”



和谐的笑声被打断,因为他们的身旁响起了女人的怒骂声。



一个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岁上下的女人,从自己的位子起身走来,单方面径自开骂。高大的体型加上鲜明的五官轮廓,虽然称得上是美女一个,但是却有个四四方方的下巴。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注意你们了。这儿可不是让小孩子进来的场所,更不是小孩子应该在场的时间。我绝对无法容许有人大摇大摆地把小孩子带进大人的场所。请你们立刻出去。”



一桌人顿时瞠目结舌地盯着这位激动的纠察队。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们是因为有点事情才没待在客房里面。我保证我们绝对不会大声说话或制造喧哗,能不能让我们留下来呢?”



因为不想在日记面前争吵,所以俊介以郑重的态度回应。四方下巴的女性憎恶地俯看所有人。俊介虽然不认识她,但是这个女人似乎是个知名人士。



“你们有什么事情?”



“我想我没必要向你报告,因为那是私人的事情。”



俊介毫不留情地回答道。四方下巴的女性扬起眉毛,俊介不屈服的态度,似乎令她相当不悦。



“没常识的小孩之所以横行霸道,全是因为被没常识的大人给宠坏了。为什么让小孩搭上这艘飞行船呢?那学校该怎么办?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就算了,居然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所翻脸就翻脸,还真是了不起呀!”



“不好意思,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太大,而且已经妨碍到其他人了。”



“说得没错。”



就在俊介冷冷地回嘴之后,稳重的泉田氏也表达出赞同的意见。这令四方下巴的女性更是怒火中烧,就在即将爆发的边缘。



“大哥哥,我们走吧。反正我的可可也已经喝完了,算了吧。”



日记站了起来,同时还一边拉着俊介的手臂,看来反倒是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做看场面行事。



俊介向泉田父女打过招呼之后,看也不看四方下巴的女性一眼,径自走向收银台,签完了字就离开酒吧。







在灯光微弱的走廊上默默走了十步左右,日记抬起头看着高大的舅舅。



“大哥哥,谢谢你。”



“怎么了,干吗谢我?”



“因为你为了我的事情而抗议呀。我很高兴,不过真的很抱歉。你一定很讨厌和女人吵架吧。”



日记非常贴心。这份贴心虽有些怪异,却也相当可爱。



“大人保护小孩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吧。再说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俊介笑着抚摸日记的头。这个头的位置比两年前高了许多。小孩子是会长大的呢,这个平凡的道理让他颇感新鲜。



日记的父亲无法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恋爱、结婚、生下孩子成为母亲,经历这所有的过程。虽然俊介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却不禁为他感到悲哀。



“刚才那个时候,如果是泉田先生被当成日记的父亲,那可就有好戏看了呢。”



这个荒谬的想法突然从脑海里闪过。俊介对于自己扮演了父亲角色一事并不感到自傲,然而这次的重逢机会却让他认真地决定,今后一定要尽量照顾外甥女。



此时的俊介,应该正一步步远离麻烦才对,但实际上却完全相反。日记在阴暗的走廊转角向前扑倒,俊介连忙将外甥女抱住。原来是坐在转角沙发上的男子突然把脚伸出来而绊到日记的脚。嘴里骂着“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的俊介气愤地瞪着男子。



这名男子似乎并不是故意想绊倒小朋友,应该是在大动作地扭动身体的时候不小心把脚伸了出来。但就算是那样还是太过粗心大意了。



受到俊介责骂的男人,两眼泛着黄光瞪了回去。



“你们自己也应该小心呀,这小鬼……”



异样兴奋的男子,突然对着一时无法理解事态的日记挥出手臂。就在俊介反射性地向前跨出、护住外甥女之际,男子的手臂却突然失去劲道而垂了下来。在俊介的眼里看来,这个男人似乎是个病人。



男子似乎比俊介稍微年长,皮肤呈黏土色,额头及脖子汗流如注。发出痛苦呻吟、手按着腹部的这个男人,似乎完全把日记的事情给忘了。



日记总算暂时避开了大人的暴力。对俊介而言,他们再无继续和这男人纠缠下去的必要。对着满脸困惑抬头望着他的日记点头示意之后,俊介立刻环住日记的肩膀,再次朝长廊走去。



这个男人也好,刚才那个四方下巴的女人也罢,这艘飞行船上似乎载着不少容易激动而且讨厌小孩的成人。飞行船本身虽然是安静悠然的交通工具,但是上面的乘客却未必尽是如此。



日记低声向俊介说道:



“那个叔叔好像很不舒服呢。我们是不是应该帮他叫个医生比较好?”



“都那么大一个人了,叫医生这种小事他自己应该会做吧。”



如果就这么置之不理,而那个男人又真的暴毙的话,俊介日后一定会觉得很不好受,此时正好碰上一个身穿橘色制服、胸前别着客房人员名牌的年轻人,于是俊介便将他叫住,把事情向他说明。



客房人员似乎相当困惑,却还是留下一句“实在太麻烦您了”,随即小跑步离去。事情应该会立刻获得处理才对。总之以后的事情都交给飞行船的人员处理就对了。



俊介把日记送回房间之时,发现门口有一道人影在等候着。看来是办完事的美奈子在回到房间之后发现女儿不在;之所以在房门外等候,应该是出自于母亲对女儿的关心吧。



“姐,不好意思,把日记留到这么晚。”



“我知道,一定是日记硬要你这么说的吧。日记,你先进房间去。”



日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能快速行个礼、说声“大哥哥,晚安”,服从母亲的命令。



“好了,我们的考古学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呢。”



“我可以说吗?”



“听听倒是无所谓。只要你别指望我会接受就行了。”



“那么,我就说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向孩子要求任何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我的记忆所及,姐在十一岁的时候,并不像现在的日记那样配合爸妈的要求呢。”



“要求孩子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身为父母的权力呀。”



姐姐从容不迫地回答道。



简直是白费心机,俊介心想。如果真要和女人吵架的话,还不如和情人为了争风吃醋而吵。为了外甥女的教育问题而和姐姐口角争论,实在有损一个单身年轻男性的魅力呀。



但是,他又无法保持沉默。就这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日记绝对是一个能够体谅父母立场的好孩子,然而就因为是好孩子而遭到无理的要求,这也是确实之事。如果没有人替她出头的话,那就太可怜了,这是俊介的想法。



俊介的亲缘相当薄弱,甚至连个像亲戚般的亲戚都没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结婚,而现在除了日记之外,他根本没有发红包的对象。



话虽如此,今晚还真是个口角不断的夜晚啊。想到这里,俊介突然感受到一阵不合时宜的荒谬可笑。一个接着一个,口角对象宛如旋转木马般地在他眼前浮现转动,而且个个都与日记有关。如果真想为外甥女尽力做些什么的话,大概就是这些事情了吧。既然没有经济能力,那就只好靠着嘴巴和身体了。



“别让孩子成为父母的生活方式的牺牲品,我想说的就这么多了。能够和母亲一起搭乘飞行船旅行让日记非常快乐。就算是一个晚上也好,请你待在房里和日记一起睡吧。”



“我有我的事业要做呀。不妨碍大人的工作是我们说好的条件,这点日记也有遵守的义务吧。”



她把亲子之间的关系当成契约一样地思考吗?俊介再次感到排斥。



“陪男人睡觉也是你事业的一环吗?”



话一出口,俊介立刻就后悔了。他真的无心碰触这个话题。然而美奈子却丝毫不见动摇。



“是啊,不过有一半是出自兴趣。”



美奈子和俊介都不是演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两人都不由得感到失败受挫。说起来,在学校有课的这个时期她还是让女儿同行,如果真是那么冷酷的话,绝对会把女儿一个人留在家里。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



“……算了。别管我的事情了,你自己又如何呢?干脆结交个有势力的理事或教授的女儿,好好保住大学的饭碗吧。况且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建立裙带关系也算是男人的一种志气吧。”



“我还以为姐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封建时代的做法呢。”



“喜欢或讨厌是感情上的问题,但是必要或不必要可是事实认知的问题哟。”



“那么,我们是认知不同吧。我和姐不一样,我不觉得在社会上成功有那么重要。就是这样吧。”



“是啊,就是这样吧。”



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美奈子轻轻地甩了甩头,稍微修正语气。



“对了,将来你还是会继续地照顾日记,这件事情我应该能够期待吧。”



“我也许会把她当成石器来对待哟。”



“这我就放心了。因为你一定会好好珍惜她的。好了,今晚就到此为止,我也该休息了。”



脸上挂着笑容,美奈子抬头挺胸的把手伸向门把。



总觉得好像被骗了,又好像不是,总之和姐姐之间的对话确定是成立了。



苦笑之后,俊介也开始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船上时间零点整。



“好了好了,这会儿终于可以稍微安心了。”



“飞鸟”船长益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以右手捶打揉捏僵硬的肩膀。



“苏联变成俄罗斯都已经好几年了,可是飞过这一带领空的时候,还是会紧张呢。”



“如果和平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的话,对于飞行可是大有帮助呢。”



年轻技师野口模仿着船长的动作,说出了这么一句合理的感想。侵犯苏联领空的客机遭到击落之不幸事件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因此“飞鸟”的航线被慎重设定,走的是距离俄罗斯领空约一百公里的北太平洋上空。



目前的情况完全没有偏离航道。从东京出发已经过了六个小时,飞行距离达到一千公里。“飞鸟”的现在位置大约是在择捉岛南方海面五百公里处。



控制室的门被打开,为船员们送来咖啡的服务生拿出一张折叠的纸片。



“船长,这个东西被塞在控制室的门底下。”



这句话就像是女巫的扫帚似的,将飘荡在“飞鸟”船内的和平气氛全扫到了北太平洋上。



船东有本泰造独自占据了套房的其中一间。船内电话的应答声似乎很不愉快,不过在了解状况之后,便立刻将船长及事务长召到自己房里。



套房由客厅、寝室以及浴室所构成。船东专用寝室的床铺为KingSize,上面应该还有一个女人才对。那是担任有本后援会会长的女艺人,在抵达温哥华之前都将是有本的夜晚伴侣。



然而,被召进客厅的船长益村和事务长桑原,对于紧闭房门另一侧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开什么无聊的玩笑!想威胁我吗?什么东西!”



听完报告的有本试图一笑置之却完全失败,半边的脸奇妙地扭曲起来。因为船长所出示的纸片上,有一串不祥的文字在跃动着。



应该是利用直尺所写成的吧。那是一行由怪异的直线笔划构成、令人无法分辨出笔迹的文字。



“立刻折返东京否则将引爆炸弹击落飞鸟。”



望着船长二人的僵硬表情,有本从鼻孔重重地喷出气息。



“到底是哪里来的什么家伙,居然敢开这种玩笑。”



如先前所提到的,有本泰造并不是一个拥有财界主流地位的男人。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登场的经营者当中,仍属于新兴世代。虽然已经年过六十,但由于财界老大们大多有八十来岁,因此不管经过多久,有本始终是一个极端的黄毛小子。



事业的起点为计程车公司和不动产公司,在历经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扩展之后,事业体系不只向卡车运输、营业超商、饭店、高尔夫球场等行业多方发展,旗下企业更超过了一百家。尤其是名下所持有的东京湾岸地区的仓库用地,更因为地价暴涨而成为巨大资产,而使得有本的财力不断地膨胀。



船长清了清嗓子开口说话。



“老板,这件事情或许和国际性恐怖集团有关呢。”



“别胡说八道了。对激进派恐怖份子来说,爆破这艘飞行船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船上又没有原子动力,况且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理由遭到敌视,因为我这个人为人处事向来都光明正大。”



有本一席正人君子的发言,令部下们在选择表情的时候相当苦恼。



“要真有人敌视我的话,大概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财界主流吧。那些家伙满脑子以为在高级料理亭和政治家喝喝酒就可以左右天下国家。哼,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他们通通给铲除掉、让他们知道害怕。无能的东西!”



“这么说来,该不会是……财界主流把恐怖份子送进来的吧……”



“他们的手段我清楚的很。”



财界主流若有意阻挠有本的飞行船事业,只要和政界或官界勾结的话,要多少合法手段都没问题。事实上,“飞鸟”的首航之所以比当初的计划晚了二年之久,就是因为交通部的官员在暗地里破坏之故。有本对此深信不疑。



事务长战战兢兢地开口。



“会不会是针对日本企业无度入侵的加拿大人,或者是立场类似的激进派份子的阴谋呢?”



曾经有过这么一件事。由于暑假期间的饭店旅馆几乎全被日本的观光客所占领,因而导致加拿大洛矶山脉的中心都市制定了一条限制日本旅客住宿率之条例。无论是多么慷慨大方的客人,一旦超过限度的话还是会招人厌恶。而有本就是那种做什么事情都容易过度的男人。



“我在卑诗省各地建设饭店、高尔夫球场、滑雪场,还以千人为单位雇用劳工,我是在创造他们的就业机会呀。他们没道理不感谢我,反而还憎恨我吧。”



赤裸裸地展现出以主观的善意为基础之自信,有本大放厥词。在日本,有本同样拥有在人口过疏的村庄建设滑雪场或高尔夫球场而获得当地人感谢之实绩。



滑雪场在建设之际所造成的森林破坏、以及高尔夫球场的农业公害,近来正逐渐形成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是有本根本不把那些当成一回事。因为他认为自己是胜利者,所以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我讨厌打仗,可是我更讨厌一面倒的败仗。”



有本扮出一个连牙龈都露出来的笑容。与其称之为豪迈倒不如说是野蛮的笑容。不过,或许有人能够感受到吃人老虎的笑容之魅力也说不定。



在有本的人生当中并不是没有败仗的存在,只是战胜有本的对手也没有一个能够毫发无伤。还是有一些公司在蒙受到比有本更大的伤害之下,由于组织本身更为庞大之故,才好不容易免于败北。



总之只要有“别靠近有本”的耳语传出来的话,他就算是获胜了。



“如果有人以为这种程度的威胁就能让我有本泰造感到害怕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但若是那些嫉妒我的窝囊废就另当别论。”



接着,他继续将累积的情绪之一部分盛在舌尖、吐出体外。



“哼,旧财阀派系就那么了不起吗?还不是只会坐享先人辛苦建立起来的成果?靠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在安乐椅上摆架子说别人的坏话,这就是那些家伙的本性!”



有本在空的咖啡杯里稀里哗啦地注入威士忌,并以视线封住了有话想说的船长之口。财界主流的一群人憎恶着有本,而有本则以更加激烈的态度憎恶、蔑视着财界主流。



这个时候回东京的话,高兴的会是谁?乘客的半数以上是知名人士,其中还有好不容易推掉档期出席的歌手和艺人,就算下次也为必能让这些人齐聚一堂。更重要的是,他的潜在敌人一定会吐着舌头骂他一声“活该”吧。



该折回去吗?有本是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的决心在不到三十分钟内,就得被迫更改了。







被召唤到“伊斯坦西亚”中央研究所的男子,正是自称“麻烦顾问”的冠木伸吾。在一般社会当中虽然默默无名,不过平凡善良的老百姓根本没有知道这个名字的必要。他的客户仅限于极其少数的个人以及团体。



企业或政治家为了保卫自己的利益,往往会雇用他人来从事肮脏工作。极端的例子像是某大型不动产公司为了取得土地,而委托暴力集团进行所谓的“炒地皮”。游走于法律边缘、垄断地收购股票、破坏工会组织、粉碎工厂或核能电厂建设之反对运动,凡有是肮脏事业存在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活跃空间。



形同产业间谍的工作也做,所谓的职业股东也做,有时还会扮演类似海外生意人的保镖角色,甚至远赴东南亚,为日本企业的工厂废水排放问题,让当地居民“保持沉默”。冠木就是处理这种肮脏事的专家。



冠木因办事确实、严守秘密而赢得信用。年龄在三十岁后半,身材厚实,脸部拥有宛如以小刀削过坚硬木材的轮廓,以及一对过度浓密的眉毛。



在所长室迎接他的针生,以极其傲慢的态度说明了事情概要。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志水把我开发出来的药品装入胶囊,吞进胃里藏了起来,企图带到国外。”



针生的语气饱含着冰冷的嘲讽。被丢在桌上的志水照片,仿佛充满憎恶地回瞪针生。冠木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专心聆听了不起的所长大人说话。



“虽说那个胶囊可以在体内维持六十小时形状不变,只可惜,那个数字目前仍然只是个目标值罢了。志水那个低能儿,想必把它当成是实际数值了呢。”



针生薄薄的嘴唇向上翘起,无声的冷嘲在空气中波动着。



“无论结果如何,都是那家伙自作自受。但是,那家伙的身体若有任何异变产生的话,就会伤害到我们伊斯坦西亚的名声。”



针生沉默了下来,这动作代表着一个无声的请求,意思是,向我请教。领悟到这点,冠木郑重地询问。



“那么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异变呢?能否请您指教一下?”



“情况会依个人的体质而有所不同。基本上,胶囊会在三到四小时后开始溶解,然后被人体吸收。最慢的话,也会在吞下胶囊的十二小时后出现症状。”



“症状啊。”



冠木以缓密思量的目光望着所长,手掌贴住了坚毅的下巴。



“为了双方的利益着想,我想还是别问症状的内容比较好呢。只是有一点必须向您确认。应该没有传染之虞吧?”



“没有。”



这是个过度明快的回答。



“那就没问题了。不过,这实在是件麻烦的案子呢。”



“你的意思是办不到?”



原本就冷冰冰的针生的语调在更加低温化之后,随侍于所长身旁的警备主任山西,仿佛感觉到寒冷似的,缩起了粗壮的脖子。



“你该不会是良心作祟,所以故意发那样的牢骚吧?”



“我所针对的纯粹是技术上的问题呀,所长。道德上的问题我是不可能提的。”



冠木以浅浅的一笑,拂开了针生带刺的嘲讽。



“该如何让一艘搭载着将近九百人的飞行船,而且还是头长达五百米的飞天巨鲸消失掉,如果你把它想得太过容易,那可就伤脑筋了呀。”



针生与冠木的视线正面交锋,两人都对彼此抱持着生理上的厌恶感。发出一个喉咙卡住的声音,警备主任山西懦弱地提出抗议。



“这、这么说的话,莫非要把将近九百人所搭乘的飞行船给……”



“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别说是九百人,搞不好会有一万倍的人丧命啊。你减减看,这等于是拯救了八百九十九万九千一百人的性命不是吗?”



“话虽如此,难道不能想办法找到解药吗?”



“解药就在志水的胃里面呀!”



针生哼道。对于背叛者的愤怒与憎恨,此刻就像是滚沸的蒸汽般向上冲。这当中有矛盾呢,冠木心想。如果没有传染性的话,那几百万人会因而死亡的说法就不可能成立了。



这似乎是件攸关性命的工作呢,冠木想到。他所思考的并不是恐惧,而是如何要求到一笔莫大的酬劳。



“像有本泰造那样的暴发户——”



针生冷不防地提起飞行船主人的名字。



“——就只会在政界与官界毫无区别地大撒贿赂,损害国民对政治的信赖。前几年也出现过一个因为这么做而让体制陷入危机的低能儿。”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呀。冠木虽然皱起了眉头,却立刻看出对方的意图。



针生所说的,其实就是极其老旧的马基维利主义。这是一种为了维护体制而不得不做出牺牲之思想。换句话说,为了保护伊斯坦西亚的秘密以及针生的利益,不单是志水、就算有本死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必要的事情除非在最低限度、甚至是更严格范围之内绝口不提,但是为利己主义正当化的演说却漫长地持续了很久。只有低能儿才会相信针生这种人。冠木下了这么一个结论,不过嘴里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



“为了慎重起见,我会先行派遣人员到温哥华去,不知您意下如何?搭乘直飞班机的话,应该可以超越飞行船才对。”



“当然。那就快去办吧。”



针生漫不经心地说道。



针生的这个姓氏和他还真是速配呀,冠木心想。无论是说话的言词、眼神,都像是刺着对手神经的针一样。这个人想必因为才能所能获取的东西而失去美德了吧,他有这种感觉。



当然,冠木并没有把这样的感想说出来。他没兴趣知道针生是如何成功、或者如何失败。身为生意人的第一项基本条件就是不触怒客户。话说回来,不惜牺牲飞行船一艘以及九百条人命,针生所要保护的胶囊的内容究竟是什么呢。



冠木费力地不让好奇心展露出来。



“这也是为了慎重起见才询问的。请问无人死亡的话是否会比较好呢?”



“一定要以保守秘密为第一优先。”



这就是针生的残酷答案。



“别扯那么远了。虽然你一副慎重其事的样子,但其实处理飞行船这种事情应该很容易吧。因为船上载满了瓦斯呢。”



“很不凑巧,‘飞鸟’所装载的气体是氦气呢。这种东西不具燃性,所以绝对不会爆炸。”



小心翼翼地避免流露出责怪对手无知的口吻,冠木如此回答。尽管如此,这个回答似乎已经足够对针生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自尊造成伤害,额角的血管如青筋般浮现出来。



“那就想想更好的办法吧,而且必须在飞行船横越过太平洋之前。这也是我为什么找你、不,是找你们来处理这件事情的原因。”



“那确实是我们的工作。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不过酬劳部分恐怕会非常的高,这点必须先向您报告。”



“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我一定支付。”



冠木使劲地翘起嘴角,做出一个嘲笑般的嘴型。这就叫做交涉技巧。



“真希望您的回答是会按照必要的情况支付呢。这世界上最富裕的日本企业,应该不至于因为吝啬而故意装穷吧。”



“这不是吝啬,而是缩减不必要的经费。”



“策划费、执行费、还有机密保护费。我们向来都只收取在工作的质与量上看得到的东西。所以还是请您暂且松开束紧荷包的带子吧。”



冠木缓缓地站立起来。



“就是因为重视专业,日本才会有今日的繁荣景象呀,所长。我有些技术面的事情必须讨论一下,所以得向您借个房间使用。”



就这样,第四会议室被出借给冠木和他的属下进行讨论。



半地下的房间约有五坪大小,设置于高处的窗户外面,有狗儿四处徘徊。由于已经进入深夜,因此十头的看守犬都被放到研究所的基地内。冠木和六名属下并未获得咖啡招待,但是他们一点都不在意。因为这次的工作估计可收到以亿元为单位的酬劳。



他们的表情就像是在处理一件极其平常的工作一样。因为他们是一群早已犯下无数文明社会之禁忌、对于流血事件完全不需要复杂的心理操作就可以获得自我正当化的男人。



在进行讨论的过程当中,一人说道:



“这么一来,才觉得苏联这个军事国家的消灭真是可惜呢。否则只要一进入苏联领空,根本用不着弄脏我们的手,那边就会自动把他们给收拾掉了。”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在二十年前多好啊,只可惜今非昔比了呀。莫斯科从世界共产主义的大本营,沦落到仅仅是一个贫穷国家的首都,还得如今的欧美间谍小说家们都为了反派角色的设定而伤透脑筋呢。”



冠木叼起一根香烟。这个人在抽烟方面毫无节操可言,曾经抽过的香烟品牌国内外加起来一共超过二百种。



另一位属下发表了不同的意见。



“在飞行船的货舱安置炸弹,那是传统的做法吧。”



“不然要装在哪里呢?”



“飞鸟”从东京到温哥华为止并无中途停靠之预定。对于巡航速度每小时一百六十公里、巡航高度一千公尺的这条飞天巨鲸,该如何把爆裂物安置上去呢?而且是分量极多的爆裂物。



讨论后的结果只有一个。



“飞鸟”在安克拉治机场配备有紧急状况的处理人员。



“惟一的办法就只有伪装成技术人员,在安克拉治机场下手。至于该如何让它在那里着陆……”



“这个简单。”



一名年轻属下,自信满满地倾身向前提出建议。



“只要放出货舱被安置炸弹的消息,让他们在安克拉治降落就行了。纵使有本再怎么傲慢,也不可能置之不理吧。”



“这个办法倒还不错。”



这种小伎俩,冠木老早就想到了。只是在属下尚未想到之前,他故意不说出口罢了。因为冠木认为,工作上最重要的就是自主性的创意与提案。



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工作都一样。



******



在北太平洋上空向东行进的“飞鸟”船上,一名急症病患在自己客房的床上痛苦呻吟。



旁边有位医师。身为乘客之一的这名中年医师,脸上的表情正逐渐被疑云所笼罩。



硬推给他的这个病人,根据乘客资料应该只有三十三岁,可是外表看起来却怎么都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发热与衰弱的症状持续不退,对于医师的询问一概顽固地闭口不答。束手无策的医师只好委婉地宣告,事态似乎并非他一己之力所能胜任。和船长等人一齐在旁边观看的有本央求道:



“不能再稍微想想其他的办法吗?你是个医生啊。”



“我的专长是眼科呀。就是因为不想说出不负责任的话,所以我才会这么含糊其辞。如果你们希望听到明确的意见,我倒是可以直说……”



“请说。”



“你们应该和东京或温哥华方面联络,让专门的医师来进行诊断。我实在无能为力,身为一个有良心的医师,我不得不清清楚楚地表明我的立场。”



医师越说越激动,不只面红耳赤,连言辞都变得粗鲁起来。



“本来嘛,飞行船上居然没有医师随行,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你们硬把自己的责任推给我,实在很伤脑筋哪。再怎么说我也是客人!三更半夜把我叫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困扰啊!”



眼科医师愤愤不平地离开房间之后,船长一脸畏缩的表情。



“老板,看样子只好在安克拉治降落了。万一真的有人死亡的话,飞行船的评价恐怕会越来越差呢。”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因为病人的出现而降落的话,这不只符合人道精神,其他乘客也会理解的。”



事务长也鼓起勇气附和船长的意见。船东并未立即回答。



“……好吧,就在安克拉治降落。你们去安排吧。”



刚愎的有本,终于不得不做出这样的指示。



巨大飞行船“飞鸟”,仍然继续在空与海所包覆的深奥黑夜之中悠然翱翔。



第三章白夜的颤栗







五月二十日凌晨十二点三十分。和东京的时差为十八小时。阿拉斯加的最大都市安克拉治正伫立在白夜之中。



知名的国际机场是安克拉治的一大中心产业。这个世界上若没有飞机存在的话,这个城镇恐怕永远只会是个北方的小都市吧。每年有一大半的时间都封闭在冰与雪的无彩色世界里,偶尔还会有地震发生。淘金热的繁华在黄金挖尽之后,也会化为短暂的梦境消失无踪。尽管如此,只要有人追求速度,而且最大的追求目标就在空中的话,那么安克拉治这个城镇,就应该会持续成为世界地理上的要地才对。只是在苏联瓦解以后,由于俄罗斯及西伯利亚的上空都开放为航空路线,扮演中继站角色的安克拉治的重要性就越来越低落了,变回北方小都市的日子或许会再度来临也说不定。



安克拉治国际机场的场长休伯特·莫尔是一个视机场管理为天职,付出三十年岁月服勤至今的人物。在他的人生当中,迎接如此庞大的客人来到机场,这还是头一遭。



一条长达五百公尺的飞天巨鲸。目前为止号称机体最大的波音客机,在相形之下简直就像是在夜风中颤抖的小鸟一样。



主滑行道外侧的广大草地早已事先准备妥当,还设置了一座系留塔。



日本的飞行船原来并无中途停靠安克拉治的计划,而是预定直飞温哥华。然而安克拉治的国际机场管制部因为收到了一则“ASUKA被放置炸弹”的匿名通报,而不得不要求“飞鸟”紧急降落,以确认爆裂物是否存在。



莫尔在办公室里眺望着白夜景色,站在他身旁的是阿拉斯加州警姜诗顿警长。莫尔嘟囔着说道:



“但是炸掉飞行船究竟有什么好处呢?虽然我曾经听说这位有本先生是个敌人众多的人物……”



“换成是我的话,光是看到那么庞大的船体,就会忍不住想将它爆破呢。”



警长以丝毫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说完之后,对着莫尔耸了耸厚实的肩膀。



“那么巨大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在空中飞行,而应该在海洋里漂浮呢。我总觉得,每一样东西都应该待在适合它的场所里才对。”



姜诗顿警长是阿拉斯加相当普遍的小型飞机的爱好者。莫尔以苦笑回应。他自己多少也有同样的心情。虽然这也许只是毫无正当性的情绪罢了。



“时间差不多了呢。”



莫尔再度喃喃自语。巨大飞行船ASUKA的巨体在安克拉治机场的降落时间就在预定的凌晨一点整。



在这之前,勤勉的日本恐怖份子冠木伸吾以及他的属下,早已从成田机场经过六小时三十分钟的空中旅程抵达了安克拉治。不只要追过“飞鸟”,还得充分预留工作所必需的时间。



伪装成善良乘客的冠木一行共计九人从日本前往美国。工作上所必要的设备在安克拉治准备就行了。因为冠木的肮脏事业网路跨越了国界与意识型态,遍布全世界。



在安克拉治负责冠木后勤的是一个名叫道格拉斯·帕得南的男子。他在靠近水上飞机基地不远的地方,经营了一家户外运动用品店。冠木一进入原木所打造而成的店内,帕得南立刻大展双臂上前欢迎。



“冠木先生,这次又是什么样的工作!每次你一出现,情景的环境总免不了被你搅乱呢。”



“东方有句俗语,水清则无鱼。清静的环境也不适合你呀。”



冠木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发的球反击回去。虽然不是外语大学的毕业生,但是在需要和经验的磨练之下,一样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



世界上有很多人对佣兵或间谍之类的职业怀有多愁善感的想法,但是那些人绝对不可能成为他们的顾客。他们的工作是散文式的平凡东西,就连成为醉汉口里胡言乱语的那些男人的风流韵事的价值都没有。这是冠木的想法。



看着冠木出示的备忘录,帕得南的表情忙碌地动了起来,一会儿点头,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则低声吹着口哨。



“似乎是很大的一笔生意呢。”



帕得南试探性地再次看着冠木。日本的恐怖业者,立刻正确地看穿对方的本意。



“钱的方面完全用不着担心,因为有世界之冠的日本钱在背后支撑着。”



“那真是太好了。”



帕得南恭谨有礼地向对方的理解力表示敬意。



“那么,另一个条件怎样?我有多少时间呢?”



“四小时。”



“没问题。我一定想办法完成的。”



帕得南眨了一边的眼睛。阿拉斯加灰熊在发现蜂巢的时候,或许就是这种表情吧。



“等待的空闲,需不需要女人呢?三、四个的话立刻就可以安排哟。”



“不必了。雇主对勤务时间相当啰嗦。下次吧,四小时后我再过来,一切就拜托你了。”



目送冠木一行离去之后,帕得南甩了甩头。这个叫做冠木的男人,在任何事情上都展现出日本人习以为常的言行举止,不过日本人毕竟是日本人,居然连恐怖活动也要发挥日本人的本色按照时间表完成吗?



无论如何,这对帕得南来说也是一笔大生意。毛发浓密、强健有力的手伸了过去。



帕得南的民族学考察等等,冠木完全一无所知。向八名属下中的六人分别下了命令之后,便带着剩下的二人进了附近的一家包厢式餐厅。



从房间的窗户可看到水上飞机的起降状态。点了一道普通的龙虾料理以及淡啤酒之后,属下之一开口说话。



“想想还真教人讨厌呢。你不觉得吗,老大?”



“你指的是什么?”



冠木故意似的反应,其实是催促属下发言的一种方法。



“就是那个叫针生的家伙呀,你觉得这个人可以信任吗,老大?”



“你觉得呢?”



“那家伙根本不把自己以外的人、当成是对等的人类看待呀!”



“唉,或许吧。”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在道德上谴责针生的意思。对冠木而言,只要针生能够守住身为顾客的节度,就算他是个残忍无道的幼童拐骗者、爱穿女装的同性恋者都无所谓,因为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只是,对于针生的不信任感,一直在他的本能中蠕动着。



和针生之间的谈话,冠木都用迷你录音机秘密地录了音。虽说是为了日后打算,只可惜这件事最终以失败收场。因为室内似乎散发着某种磁力,而导致录音带完全失效。这绝对不是偶然,针生的小伎俩显然胜过了冠木的小伎俩。



冠木把整个身体转向窗户。巨大的飞行船终于划破白夜,出现在安克拉治的天空中。在冠木从日本向安克拉治发出的假炸弹情报的牵引之下,虽说毫不知情,却还是悲哀地一步步朝着死地前进而来。



讽刺的是,冠木并不知道飞行船内部也发现了被放置炸弹的恐吓信。



这艘飞行船并未装载炸弹一事,将会获得阿拉斯加州警之证实。冠木等人上去装置炸弹则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不过是极为基本的障眼法罢了,根本不值得骄傲。



只是,计划的巧妙并不等于执行的巧妙。这次绝对需要高度的临机应变措施,因为不在当下便无法预料的变数实在太多。接下来,如果冠木等人成功的话,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光是针对机组人员和乘客的赔偿金额,应该就高达一千亿圆了吧?纵使以有本的财力而言,这个金额想必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有本和飞行船一起在空中爆炸的话,他就不必负起赔偿的责任了。



在那之后,有本财团将会失去强势的专制君主,背负起巨额的赔偿金,并进而在空中瓦解吧。



日本的财经界肯定多少会产生变动,然而感到高兴的人应该会占大多数吧。举杯庆祝,或是感动落泪的人想必也存在呢。



“不管怎么说,对于被牵连的人都是场灾难呀。唉,惟有是当成命运看开一点了……”



对于九百条人命将终结在自己手上,冠木并不觉得有什么罪恶感。



在等待的时间里,几项报告被送了过来。主要是通过窃听系统从安克拉治国际机场的管制中心截取到的珍贵资料。



其中有二项令冠木皱起了眉头。一是飞行船上有位叫志水的乘客死亡。另一项则是飞行船上发现了警告爆炸的恐吓信。



志水已经死了?与其说是计算错误,倒不如称之为不应该发生的事件。这让冠木不由得困惑了起来。针生那种“照做就好,不必知道是为什么”的态度,在此时此刻尤其令人感到不悦。



“既然那个叫志水的家伙已经死了,我们的工作是否也到此结束了呢,老大?”



属下之一问道。冠木稍微思考了片刻之后摇头。针生所提出的工作重点是不让志水的身体引起注意。如果志水的尸体遭到解剖检验的话,不但事情会变得极为棘手,只怕针生连一块钱的酬劳也不会愿意付吧。



冠木连忙思索对策。明明是他发出飞行船上被装置爆裂物的假情报,而成功地让飞行船降落在安克拉治。但是他在飞行船的内部并没有帮手呀。



“总觉得有好几条思绪纠缠在一起打了结似的。”



最令冠木在意的就是,志水选择以飞行船为逃往手段的这件事情。



避开警备森严,而且通关费时的成田机场,这点他能够理解。但是,只要知道飞行船“飞鸟”的目的地是加拿大的温哥华,搭乘普通飞机就可以悠闲地抢先抵达在那边等候了呀。眼前的冠木一行就比志水迟了很久才从日本出发,然后像现在这样在安克拉治等待时机。



既然如此,或许志水一开始就没打算去温哥华。他打算改变飞行船的航程路线,在某个其他的场所降落,以进行逃亡计划。让等在温哥华的追捕者扑了个空,然后悠哉悠哉地逃之夭夭。绝对是这样没错。



“呵,外行人也有外行人的伎俩呢。炸弹恐吓信大概就是志水本人干的好事呢。不过,那家伙有可能一个人做出那些事情吗?”



冠木放下抚摩着下巴的手,视线往属下之一看去。



“你有什么想法?”



“搞不好,志水的共犯就在安克拉治呢!”



“就是这样!”



冠木浅浅地一笑。当飞行船的内部发生问题而必须紧急降落的时候,地点除了安克拉治以外别无其他。



“这个可能性,似乎颇有孤注一掷的价值呢。”







对于安克拉治国际机场而言,这天晚上实在是个奇妙的夜晚。光是平常的业务就已经够繁忙了,还得应付飞行船ASUKA停靠的骚动。加上又有爆炸恐吓的事情等等,所有人东奔西走,混乱得连在事后都记不清楚自己当时究竟在做些什么。



在那期间当中,扩音器里传出了以下的广播。



“前来迎接旅客志水先生的访客请洽A七号柜台,这里有您的留言。”



广播重复了二次。二次就足够了。有个戴着一副不相称的太阳眼镜、身材中等的日本人,以非常不自然的态度一面留意周遭一面向柜台靠近。



焦躁地左右张望之后,低声向柜台人员询问。就在此时,几个像是日本人的男人,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地迅速靠近,从左右包夹住那名戴着太阳眼镜的男子将他带走。



由于在忙碌当中,因此柜台人员也很快地就把这件事情给忘了。戴着太阳眼镜的东方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次。



当然,对于那名东方人而言,灾厄才正要开始。他被冠木的手下们强行掳走,带到安克拉治保税仓库的一个角落。



戴着太阳眼镜的男子被拖进去的地方,就位在被列入全面改建计划的一座肮脏老旧建筑物的地下室里。见面的第一声招呼就是一记足以令脸颊麻痹的巴掌,太阳眼镜刹时飞了出去掉在地上。



“说,你和志水是什么关系?你最好明明白白地给我说清楚!”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动手。”



在冠木极为简短的一声命令之下,他的手下当中身材最高大、手臂最粗壮的一个男人立刻抓住囚犯的左手。反抗相当微弱。巨汉将男子的左手按倒在地上之后,接着便一脚踩住他的无名指和小指。通过手指,男子感受到超过一百公斤的体重。下一瞬间,便像只动物般地放声大叫,因为二根手指的骨头都被踩断了。叫声被厚厚的墙壁阻挡住,并未传到外面去。



“怎样,稍微有点配合的意愿了吗?”



冠木以左手背轻轻拍打男子的脸颊,那种感觉想必比恶魔之吻更令人毛骨悚然吧。痛苦与挫败的泪水浮现,男子无力地点头。



“很好。再也不会有人虐待你了,你可以安心了哟。”



恶毒地一笑之后,冠木开始盘问。属下之一拿出迷你录音机将过程录音下来。



首先,男子的姓氏为竹崎,直到二年前为止都在伊斯坦西亚担任技术本部的副课长。



身为研究人员虽然很快就达到极限,但是他非常善于利用大学以来的人脉关系,拉拢优秀的研究人员或技术人员进入公司或从其他公司跳槽过来,因而在人事方面颇受器重。引起这次骚动的志水也是经由他的牵线而进入伊斯坦西亚就职。



然而,自从针生政道掌握了伊斯坦西亚的实权之后,志水和竹崎不只受到冷落,甚至还遭到迫害。竹崎因为不实的指控而被逐出公司,志水的研究成果也被针生夺取。为了复仇和金钱,竹崎将志水拉进自己的计划之中。也就是抢走伊斯坦西亚的最先进研究成果,逃到国外去。那么,研究成果究竟是什么,竹崎接着做了说明。



“有一种疾病叫做早衰症,你们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



根据手指被折断的竹崎之说明,那是一种会令小孩子在七、八岁时老化,然后衰老至死的怪病。关于老化的过程,直到基因中可找到原因的这部分为止虽然已有科学上的定论,但是接下来的部分却处于异说并存而未有定论的状态。



简单的说,就是基因本身存在着老化机制之序列,以及基因讯息在复制过程中产生缺陷的两种说法,也就是老化是否必然会发生的争论。不管怎样,早衰症的存在就是老化过程并非固定、而可以加速的最明显证据。



既然老化过程可以加速,那么减速应该也不无可能。换句话说,经由人为方式达到长生不老的技术是可能存在的。这种技术就称为“长寿酵素”。针生正在研究的药品、以及被志水盗取出来的东西就是这个。



“哦,原来是长生不老药呀。那么秦始皇与汉武帝的梦想就能实现了呢。如果真的被做出来的话。”



冠木斜着嘴角挖苦道。



如果说现实世界存在着什么丑恶的梦想,那么长生不老肯定就是其一,冠木心想。一手掌握权力与财势的老糊涂对于一般人而言,只有一点是平等的,那就是无法逃避衰老和死亡。这是多么凄惨的事情啊。但是他们还是得要觉悟,这世界上仍然有财势、权力亦或是技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



竹崎又继续说了下去。



也有一种说法认为老化的原因来自于氧化。被称为自由基的带电活性体内化学物质,会造成身体组织的氧化。如果能够中止这种氧化过程,寿命就有延长的可能性。



“换句话说,所谓的老化,其是可以当成是一种生锈的现象来看待。”



这家伙真是天才呀。冠木忍不住失笑。身体生锈了,这纯粹只是一种比喻而已不是吗?



“在极其初步的实验当中,我们给老鼠吃下含有充分抗氧化剂的食物,结果老鼠的寿命几乎延长到二倍。”



竹崎的声音虽然衰弱,却总是带着一股教师般的口吻。在知识上拥有优越感的人就是这样吧,冠木如此推测,并觉得相当可笑。总之让他说的越多,自己的知识就增加越多,对于今后的计划应该也有所帮助才对。然而时间比什么都重要,尽管大部分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但是却还没到完全结束的地步。尤其是为了和针生这个对手在场外扭打,就算再多的准备都不过分。



竹崎依旧滔滔不绝、喋喋不休,然而冠木惟一能理解的,大概只有志水并未死亡这一点而已吧。



“如果说,志水还没死的话,那么他现在究竟是处于什么样的状态呢?”



被问到这个问题之时,竹崎舔了舔肿胀起来的嘴唇。



“大概是Cryptobiosis、干燥假死状态吧。”



“有没有简单一点的说法可以让我们这些没学问的人也听得懂呢?”



冠木故作亲切地请求。竹崎有点为难地喘了口气,开始说明。



Cryptobiosis原本的意思是“潜在的生命”,一九五九年由剑桥大学的研究者所命名。在细菌和无脊椎动物当中,有几个种类都出现过几乎完全脱水而进入假死状态的例子。那种假死状态就称之为Cryptobiosis。一旦进入这样的状态,生物的生命便可以显著地延长。如果应用在人类身上的话,理论上寿命将可能延长到三千年。



不单如此,处于那种状态的生命,还会异常地提升自己的身体防御能力。不只能耐高温和低温,就连放射线的致死量都从平常的五百伦琴提升到五十七万伦琴。而且如果要解除假死状态的话,只要给予水分就行了。



“哦,这么说,只要向志水那家伙泼水的话,他就会起死回生、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吗?”



冠木仿佛感到有趣似的喃喃自语。竹崎看起来连扮出应酬笑容的力气都没有,脸色苍白,正在忍受着手指折断之疼痛。冠木抚摸着下巴,望着空中陷入沉思。



一股火药味般的感觉从鼻孔深处窜进脑内。那是真正有危险接近的时候,冠木才会经历到的一种感觉,准确度相当高,而且这种例子几乎一年难得出现一次。



动作发生。由于事出突然,连冠木都有些措手不及。看似软弱的竹崎,仿佛整人魔术箱里的小丑一样,整个人使劲地扑向冠木的属下之一。围住他的圈圈缺了一角,竹崎的轻率脱逃计划眼看着就要成功。



然而,他的胜利感只维持了不到一秒的时间。数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口和皮带,并且朝着和他目标不同之方向施力。



竹崎的身体被狠狠地往墙壁撞去。含糊不清的哀嚎响起,竹崎从墙面滑到地板上面。冠木的属下们扑上前去,抓起他的领子向上掀起,狠狠地给了他一顿制裁性的殴打。腹部在鞋尖深深踢入时所发出的异响,大概是胃壁破裂的声音吧。血液和胃液随着难以形容的叫喊喷了出来,竹崎整个人跪坐在地板上。片刻之后,鼻孔也流出一道血柱滴落到地面。



面面相觑的属下之一把手伸向竹崎的身体。仅仅五秒左右就缩了回去。



“呼吸停止了。”



“……哼。”



冠木一脸无趣地站了起来。



“外行的家伙还真是软弱到不行啊!连一点忍耐痛苦的强韧都没有,我国的教育实在应该稍微改变一下。”



严厉的眼神扫过属下。



“你们也是,累积了那么多经验却还是经常犯错。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吗?”



“抱歉。但是,让他活着的话,万一把我们的事情说出去就糟糕了。”



“如果尸体被发现了,还不是一样糟糕。”



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把尸体搬运到飞行船里面。反正在飞行船爆炸起火之后,大量的尸体、而且是残缺的尸体将会被撒入太平洋当中。这等于是在森林里增加一棵树木一样。最重要的是,他们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处理尸体上面。







稍微令安克拉治国际机场的莫尔场长感到放心的一点就是,巨大飞行船ASUKA在停留期间平安无事。漂浮在白夜中的巨鲸威容,令莫尔和姜诗顿警长叹为观止,然而在巨鲸的胃袋当中,却发生了不少各式各样的摩擦事件,只是从外表看不出来而已。



根据船上的时钟,抵达安克拉治的时间是五月二十日下午七点,当地时间为同日的凌晨一点。



“真不想在这种地方降落呢。我这个人最讨厌寒冷了。”



有本只能咋舌抱怨,却毫无其他的方法可行。由于返回东京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好勉强妥协,降落在安克拉治。但这毕竟是业者方面的说辞。



乘客之间开始涌现出不满的声音。观光行程全被打乱,这岂不是太令人困扰了吗?我可是个大忙人哪,对公司的责任该怎么办?旅费多少也得退还一点吧?在这些乘客的逼问之下,客房服务人员实在难掩困惑。



“真是可笑啊,悠闲的旅程本来就是飞行船的卖点呀。看来日本人还真是非常的喜爱忙碌呢。”



听到这样的声音,梧桐俊介不禁在内心苦笑。虽然俊介自己也没什么特别的急事要办,但是却也反射性地出现“行程晚了真教人伤脑筋”的想法。就整体而言,日本人对于时间的吝啬计较,显然全都是事实。



无论如何,既然已成定局那就没办法了。况且俊介也没有阻止飞行船在安克拉治降落的权限或理由,所以只能放开胸怀,期待这趟计划外的安克拉治之行。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若非常年没有享受过户外生活,安克拉治还真是没一样东西能够引起俊介的兴趣。



一九六四年阿拉斯加大地震的灾害遗址,据说以“地震公园”的形式被保存了下来。只是美国人对于那件事的感觉,俊介还是不太能理解。这和保存广岛遭到原子弹破坏的圆顶建筑的心态似乎有些不同吧。



决定在安克拉治降落的船东有本泰造,正遭受到乘客中的财界人士之恶意抗议。



“有本先生,我们可都是大忙人呀。你应该不会耽误我们太长的时间吧。”



“给各位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有本毫不客气地应酬回去。像这种成天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只会泡在高尔夫球场里的家伙真是可悲呀。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有本毕竟没说出口。他将船长益村、以及事务长桑原叫到自己房间,把想法告诉他们。



“发生的几件事情,都逼得飞行船必须降落在安克拉治。换句话说,一定有什么人在安克拉治策划着什么计谋。”



笑得露出牙龈,有本的脸上浮起一抹好战的笑容。船长和事务长一脸困惑地互相对看,有本则把两手叠在腰后,开始在室内来回走动。



“一定是打算趁着降落的时候,进行什么计划才对。呵呵,因为‘飞鸟’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都无法下手呢。”



老板大大张开的嘴巴,在船长和事务长的眼里,就像是直通地狱的活火山喷火口一样。船长假咳了一声。



“可是老板,当局都已经下了指示,我们没道理不降落在安克拉治呀。”



“降落是一定要的。重点在于接下来的部分。”



有本最在意的就是,安克拉治机场的爆炸恐吓究竟是何人所为这一点。



“你认为和那张奇怪的恐吓信有关系吗?”



“这点我就无法判断了。”



不敢轻易地表明态度,船长十分谨慎地避免做出断定。有本以可怕的眼神看向事务长的脸,事务长连忙摇头。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个单纯的办事员而已,对于犯罪那种事情根本就一窍不通啊,是真的。”



桑原极力强调自己身为善良国民,有本粗暴地喷出鼻息。



“关系肯定是有的。问题是,两者究竟是以什么形式发生关系啊?你们不会稍微用一下脑细胞吗?”



受到斥责的事务长相当恐慌,然而有本却不是真的动怒。有本从来没有必须仰赖他人意见的时候。细部的技术内容虽然都交给部下处理,但是各式各样的企划、构想、以及组织的中枢,全都来自于他一个人的头脑和手腕。



受到老板责骂而惶恐不已的桑原,立刻老老实实地运用起脑细胞来,并且做出一项提议。



“到死亡乘客的房间去调查看看应该会有所收获才对。您觉得如何呢,老板?”



这是个毫无创意却相当有用的意见。这也是桑原这种人的存在意义。专制的老板大大地颔首认同,并展现出准备就绪之姿态。



“好,那么我也亲自去瞧瞧吧。因为绝对不可以有任何的遗漏之处啊。”



当问题发生、而且越闹越大的时候,有本就越有活力。不愧是乱世中的男人。



理所当然,搜查的结果并未在志水这名乘客的房间里,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因为有本并没有透视的能力,所以他根本无从得知有价值的东西,就在死者的胃里面……这些都是“飞鸟”降落在安克拉治之前所发生的事情。



在安克拉治当地检验志水尸体的是国际机场的专属医师,一个名叫布雷姆的中年男人。他并非无能,只是和同僚在争夺州立大学医院院长宝座失败之后,就一直无法完全地摆脱挫败的阴影。自己并不是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情的人。在这个想法的激荡之下,他只做了最低限度的检验而已。取下口罩之后,他对助手说道。



“这名死者若真的是三十三岁的话,那么他的出生年份肯定晚报了半个世纪呢。怎样,在你看来,这个老人会比八十岁还年轻吗?”



“是比较年轻,不过也有七十九岁了吧。”



说了个不成功的笑话,助手自己不禁面红耳赤了起来。无视于助手的反应,医师陷入沉思。马虎的心态,让医师归纳出一个最不费事的结论。这名死者原本就是个老人,若不是年龄登记有误,就是冒名顶用了他人的护照,一定是这样。



“这可不是我们所能处理的状况呢。”



医师一脸不痛快地喃喃自语。对他来说,此刻并不是发挥身为医师之义务与好奇心的时候,而应该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主义为优先。况且,那个叫做有本的日本负责人也仿佛有意阻挠医师的干劲似的,一直从旁使出各式各样的伎俩。



“既然知道是衰老的话,那就没必要做司法解剖了吧。为了家属的心情着想,我想还是采取温和的处理方式比较好。”



以日本人为首的东方佛教徒,对于损坏遗体之事相当忌讳。有本的敷衍说辞获得了布雷姆医师的采纳,因为这么做对他自己也有好处。在有本的要求之下,布雷姆医师开出了死亡证明书。然而,之所以特意拷贝留底,或许是因为对于某些地方始终无法释怀吧。



关于志水的遗体,虽然也可以留在安克拉治再送回日本,不过最后还是决定装上飞行船。对有本而言,直接由飞行船运送的话,不只可以省去另外运送的麻烦,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这趟首航在返国落幕之前先引起日本媒体的骚动。



“死者是因为喜欢飞行船而上船的吧,所以我实在不忍心将他卸下。就让他搭完这最后一程吧。”



有本故作肃穆地说出这一番话。对于阿拉斯加州警而言,既然布雷姆医师已经开出死亡证明,他们也没有多管闲事的意思或必要。就这样,志水在死后仍然是飞行船的乘客。







距离夏至还有一个月。地处北纬六二度的安克拉治正好进入白夜时期。一拉开客房窗户的双层窗帘,灰白色的淡淡光线立刻洒入室内。由于和机场的照明灯光完全融合,所以这和纯粹的白夜光线或颜色应该稍有不同吧。



房门传来敲门的声响,戴着遮阳帽的少女,叫唤着梧桐俊介。



“大哥哥,要不要到外面去?大家都到外面去散步了呢。”



大家这个说法有点不正确,因为他只看到大约一百名乘客走出船外,呼吸北国空气。接受外甥女之邀请,俊介决定到外面去呼吸一下阿拉斯加的空气。“阿拉斯加应该很冷吧?”在这个先入为主的观念下,俊介带了件外套才离开房间。夹杂在其他乘客的人潮之中,朝着舱门的方向前进。途中,日记以兴奋的口吻说道:



“不晓得能不能看到极光呢。”



“我想,极光应该要在更北边的地方才看得到吧。”



虽然没有确切的根据,但俊介还是这么说了。



一走出船外,寒气立即扑面而来。气温只有二℃,距离舒爽的初夏大约少了十五度左右。年轻的舅舅和外甥女打着寒颤,只呼吸了一分钟左右的阿拉斯加空气,就迅速地退回船舱里面。大部分的乘客也先先后后地回到船内。反正他们也无法到机场外面,况且“飞鸟”的船舱比机场的候机室还来得舒适宜人。



最后两人决定回到酒吧喝喝咖啡,享受眺望白夜景色的小市民乐趣。日记点了杯热柠檬茶。周围的桌子,也被其他拥有类似想法的乘客给占满了。



“光是打扮眼睛看得到的地方是不行的,连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也得跟上潮流呢。内衣是非常重要的。”



这番高谈阔论,从大约三桌外传了过来,一名身材肥胖皮肤白皙的男人,正对着数名客人喋喋不休。



“像原子小金刚穿的那种四角裤,现在已经不流行了呢。如果想要有女人缘的话,不穿三角裤或丁字裤是不行的呢。”



“那个人是谁呢?”



俊介向经过的服务生询问。



“好像是个男性内衣的评论家。偶尔还会上电视谈论内裤的流行趋势。”



“喔……”



这世上的职业还真是五花八门呀。有人喜欢把石器从土里面挖掘出来,也有人靠着评论他人的内裤来讲述流行尖端。



由于日记提出了“白夜是如何形成的”之疑问,于是俊介转换了思考频道。



俊介虽然精通于土器、石器、遗迹等等之相关方面,但是在自然科学方面的知识却只到大学教育的程度就停住了。不,不只是停住而已、甚至还退步了。而且很明显的连一个高中在校生都比不上。所以,就算要在日记面前不懂装懂也有一定的限度。幸好白夜的原理这点小事他还有办法应付得来。他从太阳和地球的位置关系,开始进行简短的说明。



当然也有人和小市民的娱乐无缘。在船内进行搜索的阿拉斯加州警们就是其一。他们的搜索范围虽然只限于飞行船的动力部分,但是这个部分不只相当的大,而且还得避免造成乘客不安,所以非常劳神劳力。幸亏上级早有指示,若要避开日本人的话,只要操着一口英语就行了。



当州警方面完成了大致的搜索工作之后,紧接着飞行船建造公司方面的技术人员也将进行正式的检查,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将身份证明书交给船东的人,正是冠木伸吾。



“哦,是吗?呵,就是你呀,体格挺不错的嘛。”



有本以睥睨的眼神仔细打量着冠木的全身上下,冠木则泰然自若地接受视线的洗礼。无视于有本的眼神,冠木煞有其事地报告道。



“将船舱整体检查完毕需要二小时的时间。”



“可能的话,越早检查完越好。”



“我们会尽力而为。能不能请您将证明书还给我呢?”



不发一语地,有本将证明书还了回去。



这些身份证明文件,平时早就准备好了,只要加上照片和姓名便大功告成。价格虽然贵,却拥有与价值相当的制作工夫及技术。也就是“专业水准”。



对于这类与肮脏事业挂勾的人们而言,在技术面的自我满足就是他们最终的依靠。我们不是业余的外行人、光是“拼命努力”还不够、最重要的是成果、只要能够确实地做出成果的话,中间过程都是其次。这就是冠木的哲学。



两点四十分,安克拉治市内的三个地方发生爆炸事故。地点分别在阿拉斯加大学的正门附近,诺斯壮百货公司的后方,以及苏华德公路。虽然都是小规模的事故,但因为接到了在反美活动上恶名昭彰的回教激进份子的犯罪声明电话,所以阿拉斯加州警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不用说,这当然是冠木等人的所为,目的是利用定时炸弹来掩护他们的真正行动。



“我们都是辛苦工作的人。惟有不浪费时间,才称得上是出色的日本人呀。”



淡淡地笑着,冠木将必要的对策全部讲述了一遍。阿拉斯加州警的应变能力并不差,但是却有人力上的限制。一个地方戒备森严的话,其他地方的警力就会变得薄弱。在这个道理之下,他们不得不削减布置于机场的州警人员。冠木等人的行为就是在为自己制造趁虚而入的空隙。



就这样,冠木团队成了飞行船“飞鸟”不请自来的客人。



“为了后续的责任问题,希望您能同意让我们一起同行到温哥华。”



冠木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有本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并未立即回答。



“从温哥华到安克拉治的回程事宜我们会自行安排,绝对不会为您添麻烦。而且必要的经费将会由建造公司来负担,您大可放心。”



或许是这句话奏效了吧,有本这才答应让他们同行到温哥华。冠木九人就像是活生生的特洛伊木马一样,钻进了猎物的腹部里面。



在准备起飞的飞行船中,冠木等九名职业恐怖份子默默地进行着自己的作业。大致完成的时候,正好是起飞的前一刻。如果此时下船,日后将可能遭到怀疑。所以干脆继续留在船上。



“老大,所有的设定都完成了。这艘飞行船,想必会成为今年温哥华的天空中最大的一枚烟火呢。”



“没问题吧。”



“做这一行最重要的就是信用呢。”



丝毫不关心被牵扯在内的九百条生命,完全公事化的对答。其实他们对于夺取性命并不是特别地感兴趣,然而在工作需要的情况下,还是能够轻易跨过这一道线。情感的一部分,似乎已经明显地干枯,甚至已经磨灭。



“降落伞也确实检查过了吧。”



当然,属下如此回答。在温哥华岛的北方跳伞的话,一到地面就会有协助犯罪者逃亡的其他专业集团迎接他们。



“很好。那么在那之前,大伙儿就好好享受一下这趟难得的飞行船之旅吧。记得装出认真工作的样子哟。”



冠木笑了。他经常笑。虽然他不认为这世界上有任何事情能够靠着笑来解决。生与死,国家的灭亡与革命的挫败,企业的倒闭与事业的失败,全部都是笑话。就连冠木自己,总有一天也会毫无价值地死去吧。那将会是他生涯之中最高潮的一出喜剧。



******



莫尔从办公室的窗户,眺望着匆忙进行起飞准备的“飞鸟”之庞然巨体。一手端着纸杯,廉价咖啡的刺激性香气扑鼻而来。



“需要先谈谈阿拉斯加州警的名誉,或者面子吗?”



姜诗顿警长如此说道。他来的目的是向场长报告船内并无爆炸物之结论。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



“要同意起飞呀?”



“既然找不出爆裂物,就只要同意起飞了。”



莫尔本想做出洒脱的耸肩动作却没有成功,只好假咳几声清清嗓子。



“这本来就是一件恶作剧吧,我想。有本先生甚至没有让乘客疏散避难不是吗?总之一切平安无事就好了。”



“说得也是。包含死者在内,半个下船的人都没有。如果炸弹是乘客中的某人所放置的话,那么那个人应该会在这里下船才对呀。”



“唔……”



莫尔一脸难喝的表情啜饮着难喝的咖啡。事情就到此结束了。



当然,此刻的莫尔根本无从得知这件事情。距离安克拉治市中心约五十公里南方的山中,有辆小型巴士被弃置在路上。而且,真正的维修技术人员全都被捆绑起来,扔在里面……







莫尔非常希望巨大飞行船快点离去。然而,对于搭乘飞行船的人们而言,离开安克拉治以后才是问题的开始。



紧紧跟在俊介身旁的日记,看着身穿作业服在船内来来去去的男人,不禁疑惑地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大哥哥?”



“大概是吧,总觉得吵吵闹闹的。”



虽然是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不过在这样的时候,说话本身就是一种具有精神安定效果的行为。得到的回答似乎让日记相当满意。



“嗯,真的很吵呢。”



学着舅舅说话的日记挽起双臂,一本正经地点着头。一名身穿作业服的男人在经过他们面前时,移动视线瞥了他们一眼。



俊介皱起眉头。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不只是奇怪、而且不祥的可疑感觉。但是他又无法明确地指出究竟是哪个地方的哪个部分出了问题,只能以一种模糊的预感来形容。也因为如此,他根本无法单凭感觉就说出口。



借由明确的事实目击到那份不祥、可疑的人是俊介的外甥女。日记虽然无时不刻都黏着“大哥哥”,但是也有例外的情况,那就是上厕所的时候。



舅舅独自在沙龙附近的长椅子坐了下来。那张椅子,正好是离奇死亡的志水曾经坐过的地方。之所以没注意到的缘故,全是因为心不在此。这种时候不抽根烟的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俊介边想着边等待日记。



这个时候,一步步完成工作的冠木和部下们,全都进到了一间客房里面。这个房间当中,并没有阻碍他们行动的局外人。客房的主人被盖上白布放在床上。



那是生前名为志水秀治的一具男人尸体。将尸体移入装满干冰的箱子里的作业,正好由冠木等人负责。



不用说,这具尸体早晚也会从空中被扔到海里。依冠木的行事原则,他绝对不会做那种无谓的双重工夫。



“这个男人的尸体可以变成金钱呢。”



对于死者的亡灵毫无半点敬畏之意地,冠木指出重点。



“不但如此,还能成为我们的防身武器。把这个拿到那个傲慢的针生面前去炫耀一番的话,那位大爷肯定会脸色发青呢。”



冠木继续补充道:



“为了慎重起见,先将尸体照个相,然后再剪些指甲、头发保留起来。由几个人分别保管。”



部下们目送着做完指示便暂时离开现场的冠木背影离去。其中一人夹杂着苦笑评论道:



“老大真是个思虑周密的人呢。要是我的话,就绝对不会想与他为敌。”



“这就是老大值得我们信赖的原因呀。”



不再继续多说,男人们默默地开始执行首领的命令。当然还戴上了手套口罩,避免直接碰触尸体。



切下死者的一只耳朵或手指头当成工作证据之类的事情,冠木在过去已经做过太多次了。东南亚的某个国家曾经以污水会破坏环境为由,发起拒绝日本工厂进驻的反对运动。把那个领导人“处理”掉,就是冠木的工作。



前往进行工作报告的冠木,看见态度傲慢的雇主靠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杯加水的白马威士忌。小小的水声啵地响起,雇主手上的玻璃杯中悬浮着某样东西。冠木以精准手法投进去的东西,是一根被切下来的人类左手小指。雇主尖叫地将玻璃杯扔了出去……



回到正题。此刻“飞鸟”船上的尸体并非只有志水的一具而已,因为他的同僚兼共犯竹崎的尸体也被运了进来。两人终于在死后达成重逢的心愿,至于他们究竟高不高兴就没人知道了。因为他们原本的目的是活着海捞一笔。



冠木等人打算把竹崎的尸体藏在放置志水事态的床铺底下。只要在爆炸之前的那段时间禁止其他人进入房间的话就没事了。然而,就在冠木走出房间之后,一名手下慌慌张张地跟了上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老大,事情不好了。我们把竹崎的尸体搬进去的时候,好像被一个戴着遮阳帽的小孩看到了。”



“竹崎吗……那家伙是怎么回事,老是惹你们犯下身为职业好手所不该犯下的错误。甚至连死后也一样。”



“实在太丢脸了。不过现在该怎么办呢?!要堵住小鬼的嘴吗?!”



“别管了。”



冠木丢出结论。与其说是从容不迫,一种更近似务实的表情充满双眼。



“未必真的被看见。就算被看见了,一个小孩子也不见得能够理解。纵使跟什么人说了……”



冠木斜着一边的脸颊把话说完。



“总之小孩说的话大人是不会相信的。”



“说的也对。”



“只要是有常识的大人都不会相信的。”



口气虽然肯定,却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不受常识规范的人,无论在什么地方,说多少就有多少。如果真有异想天开的大人对小孩所说的话认真看待的话该怎么办?事情是否会变得棘手?心里是有这么一个担忧,但是冠木立刻就将它一扫而空。



飞行船早已从安克拉治起飞,朝温哥华前进。就算遇上最坏的情况,只要立刻按下爆炸的按钮就能够解决了。



“唉,到时候再看着办吧。这种事情应该不会扰乱到整体的计划才对。”



对冠木而言,他可不希望这场难得的喜剧观摩被中途打断。



另一方面,小目击者不顾一切地穿越长长的走廊跑回到舅舅身边。



“大哥哥……”



叫出声音后却无法顺利说出接下来的话,心脏和肺脏都无视于日记的意志。



“冷静一点,发生什么事了?”



在舅舅轻拍背部的动作下,日记总算可以开口说话。



“尸体呀。我看见尸体了。”



“……尸体?”



两手抓住惊愕的俊介的右手腕,日记猛然地点头,眼神中充满着认真与拼命之诉求。疑问与常识如可乐的气泡般,在俊介的体内爆开。完全理不出头绪的俊介问道。



“日记,你看见尸体了吗?”



虽然是毫无意义的问题,但日记并未放弃提出这种问题的舅舅。以全身的力量点头之后,日记再一次重复目击内容。说话条理清晰,这就足以证明这个少女确实是聪明之极。



俊介困惑了。尸体被运上飞行船,而负责运送的是那群自称是技术人员的男人。防水袋的某个部分,由于被强行塞进东西而使得钮扣爆了开来,所以从开口的地方看到了淤青的死人脸孔。



这实在是非常难以置信的一番话。然而,好比说俊介发现了某样异于过去学界常识的事情,并因此遭到嘲笑或漠视的话,他一定会感到非常地受伤、挫败,甚至会对其他人产生不信任感吧。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事实得不到相信更伤人的事情了。大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小孩子。



一想到这里,俊介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



仅限于这件事情,梧桐美奈子比弟弟更是个常识派。听完弟弟的话之后,美奈子沉默地对他耸了耸肩,意思大概是不值得相信吧。



“她是你的女儿不是吗?你就相信她吧。”



俊介激动地强调道。美奈子目光一闪,似乎不打算轻易说出“就因为她是我的女儿”这句话。形状美好的指尖捏住下巴,美奈子反问道:



“你不认为,她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才编造出这种故事来吗?”



“日记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若真要编故事的话,她一定会编出更好的故事才对。”



俊介的逻辑令姐姐忍不住苦笑。



“你的意思是,现实比小孩子编的故事还不如吗?”



“如果把目前日本的政治家当成主角写成小说的话,你能说,那种过分的家伙不存在于现实中吗?”



尽管不是个巧妙的比喻,但美奈子似乎接受了。



“唉,毕竟是我的女儿呀,无益的谎言她应该是不会说的。”



结果虽然和俊介的期望有些出入,不过能够得到姐姐的支持也算是一种信心上的鼓励。当然不是鼓励俊介,而是鼓励日记。



“总觉得好像发生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不妨就确认看看吧。”



如此喃喃自语的美奈子把视线转移到弟弟脸上,同时加强语气说道:



“如果让我发现日记说谎的话,我就决定放弃那孩子了。”



只不过,这句话在俊介的耳里听来,却像是一种掩饰难为情的说辞。



俊介当然无意陷姐姐和外甥女于危险之中。他只是希望日记和母亲之间,能够暂时保有信赖关系而已。也因为他并没有充当冷酷冒险家的意思,所以决定采取最合乎常识的行动。



嘱咐美奈子和日记一起待在房间之后,俊介独自前往求见飞行船的主人。



费了好一番工夫,俊介终于在三十分钟之后与有本会面。当他在限制的十分钟里,急急忙忙将事情说明完毕之后,有本一脸无趣地挥了挥手。



“我没时间理会小孩子的梦话。事实上,我也收到过飞行船被放置炸弹的报告,可是却没发现炸弹呢。不过是无聊的恶作剧罢了。我劝你最好别引起无谓的骚动。”



“如果炸弹是在搜查完毕之后才被放置的话又如何呢?”